李锐下班回家时,文慧正在厨房里忙碌。浓郁的香气从门缝里钻出来,像有生命的触手,缠绕着他的鼻腔。
“回来啦?”文慧探出头,脸上挂着惯常的温柔笑意,“今天炖了你最喜欢的山药排骨汤。”
餐桌上,乳白色的汤在瓷碗里微微荡漾。李锐舀起一勺送进嘴里,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,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尖锐的耳鸣!他手一抖,勺子“当啷”一声掉回碗里。
“怎么了?”文慧关切地问。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李锐摇摇头,耳鸣已经消失了。他最近总是这样,偶尔的眩晕,短暂的幻听。大概是工作太累了吧。
第二天的汤是香菇鸡汤。喝完不久,李锐在书房整理文件时,突然听见客厅传来孩子的笑声!他冲出去,客厅却空无一人。
“你听见了吗?”他问正在拖地的文慧。
“听见什么?”文慧直起身,眼神清澈而无辜。
李锐开始留意那些汤。文慧几乎每天都会煲汤,从不重样。冬瓜蛤蜊、玉米萝卜、莲藕花生……每一种都鲜美得不可思议。而每一次喝完,他都会经历一些“小状况”。有时是看见窗户外有黑影闪过,有时是听见卧室里有窃窃私语,有时是感觉有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后颈!
“这汤……是用什么煲的?”某天晚饭时,李锐装作不经意地问。
文慧眨眨眼:“就是普通的材料啊。市场买的骨头,新鲜的蔬菜。”她低头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,发出满足的叹息,“火候很重要,要慢慢熬,才能熬出精华。”
“精华?”李锐捕捉到这个词。
文慧笑了笑,没有回答。
那天夜里,李锐被厨房细微的动静惊醒。他悄悄起身,透过门缝看去——文慧背对着他,正站在灶台前。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,她却一动不动,只是低着头,肩膀微微耸动。她在哭?不……那耸动的节奏不对,更像是在……咀嚼?
李锐屏住呼吸,看见文慧伸出手,从自己头上拔下了一撮头发!然后,她将那撮头发扔进了沸腾的汤锅里!
他猛地捂住嘴,退回卧室,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。第二天,他借口加班,没有回家喝汤。说来奇怪,那些幻听幻视一整天都没有出现。
李锐偷偷联系了一个懂行的老中医。他隐去妻子的部分,只说喝了某种汤后出现幻觉。老中医沉吟片刻:“有些东西,入汤是能安神的。但有些‘材料’,若是执念太深的人用了,可能会让喝汤的人‘接通’不该接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材料?”
“活人身上的东西。”老中医压低声音,“头发,指甲,甚至……皮屑。传说用这些,加上强烈的念想,能让喝汤的人与自己‘共生’。你看到的,可能是她希望你看的;你听到的,可能是她想让你听的。”
李锐浑身发冷。他想起了文慧日益苍白的脸,想起了她总是温柔却空洞的眼神,想起了那些汤异乎寻常的鲜美。
他决定摊牌。那天晚上,文慧又端上了一碗汤,汤色暗红,像稀释的血。
“今天是什么汤?”李锐声音干涩。
“红枣当归,补血的。”文慧坐下,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静静地看着他,“你最近气色不好。”
李锐没有碰那碗汤。他直视着文慧的眼睛:“告诉我,汤里到底有什么?”
文慧的笑容慢慢褪去。她的表情变得很古怪,像悲伤,又像是一种解脱。“有你啊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什么?!”
“每一次你不耐烦地挂断我的电话,每一次你忘记我们的纪念日,每一次你看着手机却不肯看我……”文慧的声音越来越低,却字字清晰,“我的心就像被撕下了一小块。我把那些碎片,那些疼痛,都熬进了汤里。我想让你也尝尝,尝尝我心碎的滋味。我想让你……和我感受到一样的东西。”
李锐感到一阵恶心。“你疯了!那些幻觉……”
“不是幻觉。”文慧打断他,眼中忽然滚下泪来,“那是真的。我的心碎了,它们就变成了别的东西,住进了这个家。你听到的笑声,是‘失落’在玩;你看到的黑影,是‘孤独’在徘徊;你感觉到的冰冷,是‘绝望’在触摸你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窗边:“我试过离开的。上周三,你又说要加班那天,我站到了这里。”她抚摸着窗框,“可是‘恐惧’拉住了我。它也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,它怕我走了,就没人喂它了。”
李锐震惊得说不出话。他看着文慧单薄的背影,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。这不是疾病,不是迷信,这是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——一颗破碎的心所滋生出的实体化的负面情绪,正以他的感知为食!
“那为什么告诉我?”他嘶哑地问。
文慧转过身,泪痕未干,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:“因为今天这碗汤,不一样。我今天……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了。那时候真好。所以今天的汤里,是‘怀念’。”她走回桌边,端起自己那碗汤,“喝了吧,李锐。喝了,也许那些‘东西’就安静了。它们吃饱了‘好的’回忆,也许就不会总是吵闹了。”
李锐看着那碗暗红的汤,又看看文慧恳求的眼神。鬼使神差地,他端起了碗。汤入口,竟是苦涩的,带着一丝微弱的、几乎捕捉不到的甜。
喝下汤的瞬间,所有的异响、幻影都消失了。家里安静得可怕。文慧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,开始收拾碗筷。
李锐感到久违的平静,甚至有些昏昏欲睡。他走进卫生间,想用冷水洗把脸。拧开水龙头,水流哗哗作响。他抬起头,看向镜子——
镜子里,他的脸正对着自己。
但镜子里的那个“他”,嘴角正缓缓向上扯起,露出一个完全不属于李锐的、扭曲而餍足的微笑。
李锐僵住了。他试着移动手指,镜子里的他也移动手指。他眨眼,镜子里的人也眨眼。可是那个诡异的笑容,依然挂在镜中人的脸上,纹丝不动!
“文慧!”他颤抖着喊。
没有回应。只有水龙头流水的声音。
李锐猛地转身,冲出卫生间。客厅里空荡荡的,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,文慧不见了。厨房里,灶台上的汤锅还温着,锅盖边缘,一丝水汽袅袅升起。
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卫生间,再次看向镜子。
镜中的“他”还在笑,笑容扩大了,几乎咧到了耳根。然后,“他”抬起手,不是模仿李锐,而是自顾自地、缓缓地,对着李锐竖起了食指,贴在嘴唇上。
“嘘——”
一个气音,仿佛直接响在李锐的脑海里。
李锐瘫软在地。他明白了,太晚了。那些“东西”并没有离开,也没有被喂饱。最贪婪的那一个,那个品尝了最多“痛苦”与少许“怀念”的,已经找到了更舒适的地方——它住进来了,就住在他的躯壳里,正对着镜子,练习如何成为“李锐”。
而文慧呢?那个心碎成一片片、用汤喂养怪物的女人,此刻又在哪里?是在另一个房间,开始准备明天的“材料”?还是她终于彻底消散,化作了最后一碗?
客厅的老式挂钟,突然“当当当”地敲响了。午夜十二点。镜子里的人,笑容渐渐平复,变回李锐日常疲惫麻木的表情。
李锐看着镜中那张属于自己的脸,胃里翻腾起今天、昨天、所有日子喝下的。他慢慢爬起身,走到客厅,目光落在干净的餐桌上。
明天,还会有一碗汤在等着他。
而他,会喝下去吗?
镜子里的那个东西,正在帮他做决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