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冲垮了村西的老路,露出半截石碑。碑上无字,只刻着口井的图案。
村里最年长的三爷蹲在碑前,烟袋锅子敲了又敲。最后吐口浓痰:“埋回去,赶紧的。”
但包工头老赵不肯。他盯着那图案,眼睛发亮。上面那口井,和他昨晚梦见的太像了。
梦里有人一直朝他招手,说井里有好东西。
夜里,老赵真扛着铁锹去了。按着石碑指引的方向,在荒坟堆后面找到了那口井。井沿塌了大半,黑黢黢的洞口往外冒寒气。他丢块石头下去,半晌才听见“咚”一声。
水还深着呢。
绳梯放下去时,蹭落的土块掉进井里,发出黏腻的响声。像砸进了什么软东西里。
井底比想的宽敞。手电光扫过去,全是湿漉漉的苔藓。正中央还真有个木箱子,铜锁都锈烂了。老赵心跳得像打鼓,扑过去掀开箱盖——
空的。
箱底只铺着层干草,摆着个泥娃娃。巴掌大,捏得粗糙,脸上却点着两团猩红的腮红。在手电光下,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。
“晦气!”老赵啐了一口,抓起泥娃娃就想砸。
突然,井口传来“咯咯”的笑声。
是个女人的声音,又尖又细,贴着井壁滑下来。老赵猛抬头,只见井口那圈天空被个黑影挡住了。长发垂下来,晃啊晃的。
“谁!”他吼。
黑影不说话,开始往下爬。动作慢极了,手脚关节反拧着,像只蜘蛛。
老赵魂飞魄散!他扔了手电筒,抓住绳梯拼命往上蹿。那黑影也不追,就停在半空,歪着头看他爬。
快到井口时,他脚踝突然一紧!
冰冷的手抓住了他!
老赵惨叫一声,低头看去——抓他的哪是什么手,是箱子里那个泥娃娃!它不知何时趴在了他小腿上,泥捏的手指死死箍进肉里。脸上的红腮红在黑暗中格外刺眼,嘴角竟往上翘了翘!
“滚开!”他猛踹,泥娃娃掉下去,摔进井底的积水里,发出“噗”的闷响。
就这一耽搁,井口的黑影不见了。
老赵连滚带爬翻出井,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跑。进家门就插死门栓,瘫在炕上直哆嗦。
一夜无梦。
第二天醒来,他松了口气。果然是太累,出了幻觉。他蹬上鞋准备出门,脚刚落地,整个人僵住了——
鞋窠里,全是湿漉漉的井底苔藓。
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滴。
“啊——!”他踢飞鞋子,扒下袜子。脚踝上,一圈青紫色的指痕清晰可见!正是昨天泥娃娃抓的位置!
从那天起,老赵总觉得身上潮乎乎的。大太阳底下,头发也能拧出水。夜里躺下,被褥没多久就洇湿一片,还带着井底那股腥气。
更可怕的是,他开始“滴水”。
不是出汗。是皮肤底下渗出水珠,一颗接一颗,顺着脖颈、脊梁往下滚。擦干了又冒出来,永远擦不干。
村里郎中看了直摇头:“没见过这种症候。”
老赵不敢说井的事。他偷偷去找三爷,跪着求法子。三爷闭着眼,半晌才说:“你请了‘井客’上来。它没了栖身的泥胎,就得找活物附身。现在它缠上你了。”
“咋办?三爷,咋办啊!”
“送回去。”三爷睁开眼,浑浊的眼珠盯着他,“把它送回井里。连着你身上它的‘水’,一滴不剩地还回去。”
老赵又去了荒坟堆。
这次他带了桶汽油。他想着,把泥娃娃捞上来,浇上油烧个干净!看它还怎么缠人!
井口依旧黑黢黢的。
他往下照,井底积水上,泥娃娃果然漂在那儿。脸朝上,红腮红在水里晕开,像两滩血。
绳梯放下去,老赵咬着牙往下爬。越往下,身上渗水越厉害。到井底时,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,衣裤全贴在身上,沉重冰冷。
他淌着水走向泥娃娃,伸手去捞——
手指刚碰到,泥娃娃突然睁开了眼!
没有瞳孔,只有两个空洞。空洞里涌出黑色的水,汩汩不绝。
老赵吓得往后跌,一屁股坐在积水里。水很凉,刺骨的凉。他想站起来,腿却使不上劲。低头一看,积水不知何时变得浓稠如墨,紧紧裹着他的双腿。
泥娃娃漂过来了,慢悠悠的,停在他膝盖前。
然后张开泥捏的嘴,开始“喝水”。
不是喝井水!是喝老赵身上渗出来的水珠!那些水珠脱离皮肤,凝成细线,一丝丝钻进泥娃娃嘴里!
老赵感到生命正被抽走!他想喊,喉咙里却只发出“咕噜”的水声。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双手干瘪下去,皮肤皱起,像脱水的树皮。
泥娃娃却渐渐饱满,腮红愈发鲜艳。最后,它甚至裂开嘴,露出个诡异的笑。
“谢……谢……”它说话了,声音和老赵一模一样,“你的身子……我用了。”
老赵最后的意识,是感觉自己在融化。化作温凉的水,流进那具泥胎里。而泥胎里某种阴冷的东西,正顺着水流反向钻进他的躯壳。
绳梯忽然动了。
“老赵”爬了上来,动作有些僵硬,但很快变得流畅。他站在井边,拍拍身上的土。阳光照在脸上,那两团腮红淡得几乎看不见。
他低头看了看井,笑了笑,转身往村里走。
路上遇见村长,村长打招呼:“老赵,干啥去了?”
“哦,”“老赵”应着,声音有点湿漉漉的,“去看了看那口井。挺好的井,该填上了。”
当夜,村里召集壮劳力填井。泥土一车车倒进去,轰隆隆响。
三爷也来了,蹲在远处看。他盯着“老赵”忙前忙后的身影,烟袋锅子捏得死紧。
填到一半时,“老赵”突然脚下一滑,差点栽进井里。幸亏旁人拉得快。
“小心点!”那人说。
“老赵”笑笑,没说话。只是弯腰拍打裤腿时,一小撮湿漉漉的井底苔藓,从袖口掉了下来。
三爷看见了。
他慢慢站起身,佝偻着背往回走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刚填平的新土上。
那影子的脖颈处,分明有一圈淡淡的、青紫色的掐痕。
井是填平了。
但村里人渐渐发现,老赵变得爱喝水。不是一般的爱喝,是抱着水缸咕咚咕咚灌。走路时,脚步也总带着水淋淋的啪嗒声。
有人晚上起夜,看见他站在院里,仰着头,张着嘴接雨水。一动不动,像尊泥像。
而村西那片新填的平地,不管多旱的天,永远湿漉漉的。
一脚踩上去,软绵绵的。仿佛底下不是土,是某种吸饱了水的、正在缓慢蠕动的东西。
偶尔有夜归的醉汉路过,会听见地下传来模糊的声音。像很多人在窃窃私语,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,正等着下一个往里面瞧的人。
最近,村里好几个年轻人开始做同一个梦。
梦里总有口井。
井里有个人朝他们招手,脸隐在阴影里,只有两团腮红,红得发亮。
它不停地说:“下来呀……下面……可凉快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