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韧的后槽牙又开始疼了。
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熟门熟路地从床头柜最深处摸出那个铁盒。
盒盖打开,里面躺着三枚乳白色的异形药片。
药不是医生开的。
是已故的祖母留给他的。
“疼得受不了时再吃。”
祖母干枯的手指攥着他,眼神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,“记住,只吃一半,用水化开。千万别嚼,也别吞整片。”
李韧照做了七年。
牙疼如约而至,一年一次,像某种恶毒的纪念日。
每次只取半片,溶于水,饮下。
苦涩滚过喉咙后,疼痛便如潮水退去,留下令人安心的虚无。
可这次,铁盒里只剩最后一片完整的药了。
他看着药片,乳白色表面似乎有微光流转。
牙神经的抽痛越来越尖锐,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牙髓里搅动。
“去他妈的。”
他喃喃道,撕下半片药,扔进水杯。
另一半,他迟疑片刻,没有放回铁盒,而是用锡纸小心包好,塞进钱包夹层。
“万一以后……还能应急。”
他对自己解释。
药水入喉,苦味蔓延。
疼痛瞬间消散。
但这次有些不同。
他舌尖泛起一丝极淡的甜,像某种水果腐败前最后的气息。
他昏沉睡去。
第二天醒来时,李韧神清气爽。
他哼着歌刷牙,镜中的自己脸色红润。
可当牙刷碰到那颗蛀牙时,他愣住了。
不疼了。
完全不疼了。
不是药物镇住的麻木,而是……仿佛那颗牙从未坏过。
他用力敲了敲那颗臼齿。
坚固,健康,毫无异样。
这不可能!
李韧冲到医院,拍了x光片。
牙医看着光片,眉头紧锁。“李先生,您确定是这颗牙疼?片子上看,它非常健康,连最细微的龋齿都没有。”
“可它昨天还疼得要命!”
李韧脱口而出。
牙医耸耸肩。“也许是神经性疼痛,现在已经自愈了。”
离开诊所时,李绊觉得牙医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骗子。
当晚,他失眠了。
凌晨三点,他鬼使神差地摸出钱包,打开锡纸包。
那半片药还在。
在窗外路灯光线下,它显得更加莹润,像一小块凝固的羊脂。
他把它凑近台灯,仔细端详。
药片表面似乎……有纹理?
极细极浅的纹路,像某种未完成的雕刻。
李韧心跳加速,他从书桌里翻出女儿的玩具放大镜。
透过镜片,他看清了。
那根本不是纹路。
是字。
极其微小的、扭曲的汉字,一个叠着一个,密密麻麻布满了药片表面。
他辨认出最清晰的几个:“止……痛……代……价……”
就在这时,锡纸里的半片药突然动了一下!
李韧吓得差点把它扔出去。
不是错觉。
那半片药在缓慢地、几乎无法察觉地……改变形状。
边缘在蠕动,像融化的蜡,又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内部挣扎着想要撑开束缚。
它朝着李韧手指的方向,微微隆起了一个尖角。
如同某种嗅探。
李韧尖叫一声,把药片连同锡纸一起扔进书桌抽屉,死死锁上。
他背抵着抽屉,大口喘气,浑身冷汗。
牙疼没有再回来。
但他的身体开始出现其他“愈合”。
上周切菜时留下的刀口,一夜之间消失无踪,皮肤光滑如初。
童年摔跤留下的膝盖旧疤,不知何时平复,只剩下淡淡的粉色。
他甚至觉得视力变好了,扔掉了戴了十年的眼镜。
这一切变化,都发生在他服用那半片药之后。
不,不是服用之后。
是那半片药开始“活动”之后。
恐惧如藤蔓缠紧心脏。
他想起祖母临终前的眼神——那不是忧虑,是恐惧。深深的、沉淀了一生的恐惧。
她在怕什么?怕这药?还是怕……吃药的人?
第五天夜里,李韧被抽屉里传出的声音惊醒。
咔。
咔咔。
像指甲在轻轻刮挠木板。
他打开台灯,哆嗦着靠近书桌。
刮挠声停了。
他颤抖着掏出钥匙,打开锁,慢慢拉开抽屉——
锡纸包原封不动。
他松了口气,伸手去拿。
指尖触到锡纸的刹那,他僵住了。
锡纸包是温的。
像活物的体温。
他猛地缩回手,却看见锡纸包自己动了起来!
它像一朵邪恶的花,缓缓绽开锡纸花瓣,露出中央那半片药。
不,那已经不是半片药了。
它长出了更多细节。
表面那些微小文字此刻清晰可辨,连成了完整的句子:
“痛楚需载体,愈合需养分。汝身已净,当觅新壤。”
而在“药片”中央,隆起了一个更明显的结构。
李韧瞪大眼睛,那是……那是一只极小极小的、蜷缩着的人形轮廓!
五官模糊,但肢体俱全,像未出生的胎儿,紧紧抱成一团。
它正在缓慢地舒展身体!
李韧终于明白了。
这根本不是什么止痛药。
这是一种……东西。一种活物。它以人的病痛、创伤为食。吃下它,它会吞噬你的伤痛,让你“愈合”。但作为交换,它会在你体内扎根,吸食某种东西作为养分,直到你变得“洁净”。然后,它会离开,去寻找下一个充满“痛苦”的宿主。
祖母留给他的,是一个成熟的、即将“结果”的个体。
它吃光了他七年里积累的所有疼痛,现在,他这具身体已经“净”了,没有它需要的食物了。
所以它要出来了。
所以要他“觅新壤”——找下一个痛苦的人,把它传递出去!
锡纸包里的那个小“人”突然伸展开来!
它只有指甲盖大小,却完整地拥有了四肢和模糊的面容。它抬起“头”,用没有眼睛的脸“望”向李绊。
然后,它跳了起来。
动作快如弹丸,直射向李韧的面门!
李韧侧头躲过,它撞在墙上,发出轻微的啪嗒声。
它落地,迅速转向,再次扑来!
这次目标是李韧裸露的脚踝——那里有一处他几乎忘记的、少年时期打球留下的旧伤。
小东西精准地扑到旧伤位置,尽管那里早已光滑如初。
它像水蛭一样贴上去,开始往里钻!
皮肤传来被刺破的锐痛!
“滚开!”李韧发疯似的用手去拍打、去抠。
但那东西已经嵌进皮肉一半,边缘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,抠挖只带来鲜血和剧痛。
绝望中,他瞥见桌上昨晚喝剩的半杯水。
他猛地抓起水杯,将冰凉的水全部泼在脚踝上。
奇迹发生了。
那正在往里钻的小东西,动作骤然停滞。
它开始颤抖,像遇到天敌,然后疯狂地向外挣脱!
水!它怕水!祖母说过“用水化开”!不是送服,是杀死它的方法!可他却一直以为那是服用方式!
李韧不顾一切地扑向厨房,打开水龙头,将脚踝伸到冰冷的水流下冲刷。
那小东西发出极细微的、仿佛虫鸣的尖啸,彻底脱离了他的皮肤,掉进洗手池。它在水流中挣扎、溶解,最后化为一缕乳白色的絮状物,被冲进了下水道。
李韧瘫倒在地,大口喘气。
脚踝上留下一个细小的伤口,正渗着血。
真实的、属于人类的疼痛,此刻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。
他踉跄着回到书房,看向那个铁盒。
最后一片完整的药,还静静躺在那里。
所以……祖母留给他的三片药,其实是三个成熟的个体。
他每年吃掉的半片,是“饲喂”。用他的疼痛喂养它,让它成熟。
而今年这最后一片,是已经完全成熟、随时准备寻找新宿主的……
不,不对。
李韧突然想起,祖母去世前,已经卧床多年,浑身病痛。
但她从未吃过这药。
一片都没吃。
她只是留着,然后……留给了他。
一个冰冷的猜测浮上心头。
也许,祖母不是这药的“上一位使用者”。
也许,她是……培育者。
她用自己晚年的病痛,培育了这三片药,留给最疼爱的孙子,作为一份扭曲的“礼物”——只要他定期承受一点牙痛,就能永远摆脱其他所有伤痛。
而铁盒里那片完整的药,不是最后的存货。
是“种子”。
是当他这个“旧壤”耗尽后,需要由他亲手种进“新壤”的种子。
李韧盯着铁盒,浑身冰凉。
就在这时,他感到脚踝上那个被小东西钻出的伤口,传来一阵熟悉的、细微的麻痒。
不是疼痛。
是愈合时的痒。
他低头看去。
血已经止住了。
伤口边缘的皮肤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中心收拢。
照这个速度,天亮之前,伤口就会完全消失,不留疤痕。
李韧瘫坐在椅子上,无声地笑了。
笑得眼泪都流出来。
原来它没有完全离开。
它留下了点什么。在他体内。
就像祖母那样。
他缓缓伸手,拿起那片完整的药。乳白色的光泽温润诱人。
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。
把它扔进马桶,冲走。或者烧成灰。
可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,将药片紧紧握在掌心。
脚踝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八成。
那种彻底、完美的“健康”,感觉真好。
窗外天色渐亮。
李韧想起公司里那个总抱怨偏头痛的同事,想起楼下摔伤了腿的老太太,想起女儿前几天嘀咕着蛀牙疼。
他握紧药片,感受着它冰凉的、仿佛有生命的触感。
然后,他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了铁盒深处。
总会有需要它的时候。
总会有更需要“止痛”的人。
他盖上盒盖,咔嗒一声轻响。
像锁上了什么。
也像开启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