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明总觉得,每天醒来时房间的布局有些微不同。
水杯向左挪了两寸,拖鞋朝内而不是朝外,墙上的挂历好像撕多了一页。
妻子刘凤总笑着说:“是你记错了,家里什么都没变。”
她的声音温和,却像一层薄冰,覆盖在赵明的疑虑之上。
他不敢深问,怕捅破那层冰,下面会是看不见底的深渊。
变化是从三个月前那场车祸开始的。
赵明的车冲下护坡,他却奇迹般只擦破点皮。
医院检查一切正常,但出院后,世界就像上了层极薄的釉,滑腻又隐约透着陌生。
最怪的是影子。
清晨阳光斜照时,赵明的影子总比实际动作慢半拍——他抬手,影子隔半秒才抬手;他转身,影子却还朝着原来的方向,像舍不得离开。
只有一次,刘凤站在他身后轻声说:“它跟你更紧了,是好事。”
赵明猛地回头,妻子已端着牛奶走开,仿佛那句话只是幻觉。
一周后,赵明在床底发现一个铁盒。
盒里装满泛黄的纸片,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字:“今日履约,无异状。”
笔迹是他的,日期却从三年前一直延续到昨天。
他完全不记得写过这些。
翻到最底下,有张稍硬的卡片,上面用暗红色印着一行小字:“契成则隐,约满则现。以常为偿,以忘为安。”
赵明的心脏狂跳起来,他想找刘凤问清楚,却听见厨房传来剁骨的声响,一下,又一下,沉重得像在劈开什么硬东西。
那天夜里,赵明假装睡着,眯眼偷看。
刘凤悄然起身,走到穿衣镜前——她没有看镜中的自己,而是侧耳对着镜子,像在倾听!
几分钟后,她点点头,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刀,轻轻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,放在镜子前。
头发竟缓缓沉入镜面,像落入水中,消失不见。
刘凤对着镜子笑了,那笑容赵明从未见过,甜美得令人发毛。
她转身上床时,赵明赶紧闭眼,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抚过他的额头,妻子耳语般的声音钻进耳朵:“明天……该你了。”
赵明再也无法假装平静。
次日他跟踪刘凤,发现她根本没去上班,而是走进城西一处废弃的疗养院。
他蹑手蹑脚跟进去,走廊两侧的病房门全开着,每间房里都坐着一个人,面对空墙,一动不动。
那些人穿着日常衣物,有的还提着公文包,却像蜡像般凝固。
刘凤走到走廊尽头,推开一扇铁门,里面是间圆形大厅。
赵明躲在外侧偷窥,看见大厅中央有一口井,井沿布满暗褐色的污渍。
刘凤跪在井边,低声念叨:“今日的‘常’已备好,请收下,换他明日平安。”
井里传出黏稠的咕噜声,像有什么在深处搅动。
一只苍白浮肿的手缓缓伸出井口,接过了刘凤递过去的一个小布包。
布包散开一角,赵明看清了——里面包着的是人的指甲,整整十片,还带着干涸的血迹!
刘凤自己的指甲完好无损,那这些是谁的?
赵明低头看自己的手,发现右手食指的指甲不知何时缺了一角,而他毫无印象!
恐惧像藤蔓缠紧喉咙,他转身想逃,却踩到一根枯枝。
“咔嚓!”
大厅里的刘凤猛然回头,目光直射他藏身的方向。
赵明连滚带爬冲出疗养院,一路狂奔回家,锁死所有门窗。
他瘫在沙发上喘息,一抬头,看见客厅那面巨大的电视黑屏里,映出的自己身后,还站着另一个“自己”!
那个倒影穿着车祸时的衣服,额角淌血,正缓缓咧开嘴笑。
赵明惊叫着砸碎屏幕,碎片四溅,每一片都映出那个流血的他,笑容一模一样。
晚上刘凤回家,神色如常,甚至哼着歌做了晚饭。
赵明食不下咽,盯着她的手——她的指甲圆润干净。
“我今天……掉了片指甲。”他试探着说。
刘凤夹菜的动作停了一瞬,笑容更深:“没事,会长出来的。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,对不对?”
她的眼睛黑得像两口井,赵明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缩小的倒影,正缓缓下沉。
深夜,赵明被窸窣声惊醒。
刘凤不在床上,浴室亮着灯,有水声。
他摸过去,从门缝窥视,看见妻子背对门站着,面前不是镜子,而是一面糊满水汽的瓷砖墙。
她用手指在墙上写着什么,水汽被她划开,留下清晰的痕迹——那是无数个“赵明”,层层叠叠,像一群被困在墙里的灵魂。
写完最后一个,刘凤转身,赵明来不及躲闪,与她四目相对。
她的眼神空洞,声音却异常温柔:“明天就是第三个月满期了。你的‘常’快用完了,得准备新的‘常’了。”
“什么是‘常’?!”赵明失控地吼出来。
“平常啊。”刘凤歪着头,像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,“你车祸那天其实已经死了,记得吗?脑浆都溅在方向盘上了。是我求‘它们’把你带回来的,代价就是每天献上一点‘平常’——指甲、头发、记忆、习惯……所有让你觉得‘自己是自己’的东西。”
她走近,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:“你还没发现吗?你越来越记不清父母的样子了,你忘了自己不吃香菜,你甚至想不起我们结婚纪念日了。那些‘平常’都被收走了,换你继续坐在这里,和我吃饭,睡觉,活着。”
赵明浑身发抖,他环顾四周,这个家突然陌生得像布景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这么做?”
“因为我爱你啊。”刘凤的眼泪掉下来,却是黑色的,粘稠如油,“但‘它们’的契约要续了。这次需要的‘常’更多,一点指甲不够了。”
她身后,瓷砖墙上的水汽字迹开始蠕动,像有无数只手要从墙里伸出来。
赵明想逃,腿却像钉在原地。
浴室灯光忽明忽灭,在最后一次明灭的间隙,他看见刘凤的脸变了——变成那个井中浮肿苍白的模样,但只有一瞬,又恢复原样。
“你不是刘凤……你到底是谁?!”他嘶声道。
“我是你的妻子啊。”她微笑,嘴角几乎咧到耳根,“只是我也许……早就交出了我的‘常’。我不记得了,我只记得要留住你。”
她张开双臂拥抱他,赵明感到胸口一阵冰凉的刺痛。
低头看,一把剪刀已没入他心口,但没有血,只有一股冰冷的麻木感扩散开来。
“这次需要的是‘心脏的平常跳动’。”刘凤在他耳边呢喃,“别怕,你不会死,你只是会忘记‘活着的感觉’。我们还能在一起,永远在一起,像所有平常夫妻一样。”
黑暗涌上来之前,赵明最后看见的,是浴室墙角蹲着的那个“自己”——穿着血衣,额角破裂,正一下一下地,用头撞着墙,无声地狂笑。
而镜子般光滑的瓷砖墙上,缓缓浮现出一行新的血字:
“第一百二十二日履约:取走心跳之感。债务人赵明,常库已罄。”
字迹下面,是他自己歪歪扭扭的签名,墨迹犹未干。
第二天早上,赵明准时起床,刷牙,吃早餐。
刘凤煎了蛋,问他今天工作安排。
赵明张嘴,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工作,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。
他低头看胸口,那里完好无损,只是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,像少了点什么。
“我好像忘了什么事。”他困惑地说。
“没事。”刘凤温柔地擦掉他嘴角的面包屑,“平常日子,平常过。”
窗外阳光很好,他的影子牢牢贴在脚下,与他动作完全同步,再也不会慢半拍了。
只是那影子在阳光照不到的脖颈处,隐约多了一圈缝合线的痕迹,像曾被人摘下又装回去。
而床底的铁盒里,悄然多了一张新纸片,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:“今日履约,无异状。一切如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