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院门时,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,扭曲地投在杂草丛生的青石板上。
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还在,只是叶子枯黄了大半,无风也簌簌地落。
他记得女儿小溪最后一条信息就是在这里发的:“爸爸,槐花开了,你闻到了吗?”可那是三年前了。自从妻子病故,女儿执意回到这座偏远的老家小镇生活后,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越来越稀薄,直到彻底断掉。警方说,没有失踪证据,只有“疑似主动断绝联系”的记录。他不信。
镇子安静得过分。
街上零星有人走过,都低着头,步履匆匆。李望拉住一个中年妇人,挤出笑容:“请问,您知道李溪住在哪里吗?大概三年前回来的,二十出头的姑娘。”
妇人猛地抬头,瞳孔骤缩!她像看见什么极恐怖的东西,嘴唇哆嗦着,连连摆手,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,慌得左脚绊了右脚,几乎摔跤。李望的心沉了下去。
他凭着记忆找到女儿租住的小院。门虚掩着,一推就开。院子里晾着衣服,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还在滴水,地上放着半盆未洗完的菜。
一切都像是主人刚刚离开,随时会回来。屋内的桌上,甚至还有半杯未喝完的、早已长满厚厚绿霉的茶水。李望颤抖着手打开衣柜,女儿的衣服整齐挂着,行李箱靠在墙角。枕头下,压着一本日记。他深吸一口气,翻开了它。
前面都是寻常的生活琐碎,直到最后一篇,日期是三年前的七月十五:“他们越来越怪了。王婶今天看见我,像见了鬼。我问她为什么,她反复只说‘你不该在这里’。什么意思?镇外那片林子,他们从不让我靠近。我偏要去看看。今晚就去。”
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。李望合上本子,掌心全是冷汗。镇外的林子?他记得镇子北面确有一片荒弃的防风林,小时候就被大人告诫不准去,说那里“不干净”。
夜幕完全笼罩小镇时,李望揣着手电,悄悄往北走。越靠近镇子边缘,灯火越稀少,最后完全陷入黑暗。
防风林像一道漆黑的墙矗立在眼前,树木长得歪歪扭扭,枝杈交错如同鬼爪。林间有一条踩出的小径,他走了进去。
手电光柱劈开浓墨般的黑暗,照见树干上有些深深的划痕,不像是自然形成。林子中央有一小片空地,空地上……立着东西。
不是石碑,而是一些低矮的、用石块粗糙堆砌的墩子,大约十几个,围成一圈。每个石墩前的地面,都有一片焦黑的痕迹,像是焚烧过什么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、难以形容的腥灰气。
李望走近其中一个石墩,用手电仔细照。石块缝隙里,卡着一点东西。他抠出来,是一小块未烧尽的布料,和他女儿行李箱上的花纹一模一样!他的血液瞬间冻结了!
“你不该来这里。”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!李望骇然转身,手电光乱晃,照出一个佝偻的身影,是镇口那个总是晒太阳、他从没见开过口的瘫子老头!此刻老头自己站着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。
“我女儿……李溪……是不是在这里出事了?”李望声音发颤。
老头没直接回答,他走到一个石墩前,枯瘦的手抚摸石块,喃喃道:“记得,才能存在。忘了,就真的没了。镇上的人……都在努力忘。”
“忘什么?忘了我女儿?”李望激动起来,“她到底怎么了!”
“她看见了‘不该有’的东西。”老头转过头,脸在手电光下晦暗不明,“林子里,以前不止有树。有些东西……没有名字,没有形状,但只要有人‘认为’它可能存在,它就会‘渗’过来一点。看它,想它,信它存在,它就越来越真。唯一的办法……就是所有人一起,‘认定’它不存在。彻底地忘掉,从记忆里挖掉,当它从来没来过。”
“这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!”
“你女儿好奇心太重。她发现了‘那个’存在的迹象,并且……相信了。”老头眼神里充满悲哀,“她开始看见‘轮廓’,听见‘声音’。她把她的‘相信’告诉了别人。这样下去,‘那个’会完全过来,到时候……”
“所以你们对她做了什么?!”李望吼起来。
“不是我们做了什么。”老头的声音低下去,几乎听不见,“是‘规则’。当一个东西被集体‘认定’不存在时,所有与它相关的‘联系’也会被抹去。人,也是‘联系’的一种。越多人‘知道’她与‘那个’有关,越多人‘相信’她接触了不该接触的,她这个‘联系’就会……被‘修剪’掉。从存在里修剪。”
李望如坠冰窟:“你是说……她被所有人‘忘记’,然后……就消失了?”
“不是消失。”老头纠正道,语气平板得可怕,“是‘从未存在’。她的房间会变成一直空置,她的衣服会变成无主之物,她的日记……会变成空白。所有关于她的记忆,都会扭曲成合理的其他解释。她留下的痕迹,会被覆盖。直到最后,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她来过。这个过程,我们叫‘墟化’。”他指了指那些石墩,“这些,是给还有一丝‘记得’的人,留的标记。烧点旧物,假装哀悼。但标记本身,也很快会被忘记该纪念谁。”
“不!我记得!我是她父亲!我记得清清楚楚!”李望崩溃地大喊。
“你记得,是因为你刚回来,你还‘在外面’。”老头深深看他一眼,“但你现在‘在这里’了。你看到了林子,你听到了规则,你‘知道’了她被‘墟化’的原因……你本身,已经成了一个新的、危险的‘联系’。镇上的人很快会察觉。他们会开始‘认为’你也不该存在。当足够多的人开始这么‘认为’……你也会被‘修剪’。”
老头说完,不再理会李望,佝偻着背,缓缓走入黑暗,消失了。
李望浑身发抖,不是怕,是彻骨的寒。他发疯似的跑回小镇,跑回女儿的小院。他要找到更多证据,证明女儿存在过!冲进卧室,他猛地拉开抽屉——之前明明看见的小溪童年相册,不见了!他翻找衣柜——那件眼熟的、妻子买给女儿的外套,变成了陌生的款式!他再冲回桌前,颤抖着翻开那本日记——
里面的字迹,正在变淡!不是褪色,而是像被无形的橡皮擦慢慢抹去!一页,一页,变成空白!
“不!!!”他凄厉的惨叫在空屋里回荡。
他夺门而出,跑到街上,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:“告诉我!你认识李溪吗?我女儿!李溪!”路人惊恐地甩开他,眼神陌生而厌恶,仿佛他是个疯子。其中一个男人被他缠得烦了,吼了一句:“哪有什么李溪!镇北根本没有林子!你魔怔了!”
没有林子?李望呆住。他猛地扭头看向镇北方向——远处,只有一片平坦的荒地,在月光下泛着灰白。防风林,不见了。那漆黑的、藏着石墩的林子,仿佛从来只是他的幻觉。
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攫住了他。他跌跌撞撞回到租住的旅店,老板正低头记账,看都没看他一眼。回到房间,他对着镜子,想用冷水泼脸让自己清醒。手却僵在半空。
镜子里的人……有些模糊。轮廓似乎不那么确定了。他眨了眨眼,凑近些。五官的细节,好像在慢慢变得……普通,变得有点像白天街上看到的某个路人,又有点像另一个人。他拼命回想女儿的样子,可爱的小圆脸,笑起来弯弯的眼睛……可是,脑海中的画面怎么也在褪色?像隔了一层越来越厚的毛玻璃。
他想起老头的警告:“你本身,已经成了一个新的、危险的‘联系’……”
他明白了。遗忘的瘟疫,已经通过“知晓”本身,开始感染他。镇民们正在集体“认为”他的多余。他的记忆、他的身份、他的脸……都在被“修剪”,被“覆盖”,被“合理化”成别的什么。
他存在的基础,正在瓦解。
李望瘫坐在冰冷的地上,发出无声的嘶吼。他知道该做什么了——趁自己还记得,趁自己还能被称为“李望”,他必须把这一切写下来!他扑到桌边,抓起笔和纸,疯狂地书写。写女儿,写日记,写林子,写石墩,写那个恐怖的规则……笔尖划破纸张。
写到最后,他签下自己的名字,力透纸背。然后他举起这张纸,想要大声朗读,加固自己的记忆。
可当他看到纸上最后那个签名时,他愣住了。
那两个字……是什么?
看起来很熟悉,但又无比陌生。是名字吗?谁的名字?他……是谁?
纸上密密麻麻的字,此刻在他眼里,渐渐扭曲、变形,成了一些毫无意义的、杂乱扭曲的线条。他困惑地皱起眉,随手将这张“废纸”揉成一团,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。
做完这个动作,他感到一阵轻松,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。窗外天色微亮,又是新的一天。他打了个哈欠,心想:“这个小镇真无聊,明天就离开吧。”
他走到洗脸盆前,准备洗漱。清澈的水面,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、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。
他对着水里的人,随意地、毫无波澜地,笑了笑。
镜子角落的阴影里,那张被扔掉的纸团静静地躺着。
纸团表面,最后两个尚未完全扭曲的笔画,正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残雪,无声无息地,融化成一片彻底的空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