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子夜话(1 / 1)

夜深得像一潭浓稠的墨。

我拧干毛巾,仔细擦拭着“父亲”瘦骨嶙峋的脊背。

他的皮肤松垮地搭在骨架上,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,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。

房间里弥漫着碘伏和久未散去的尿骚味,混合成一种类似腐朽水果的甜腻气息。

热水升腾起的白雾,暂时模糊了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——照片里,年轻的“父亲”搂着童年时的我,笑得一脸灿烂。

那笑容如今嵌在他瘫痪僵硬的脸上,早已成了某种诡异的讽刺。

“爸,今天感觉好些吗?”我照例轻声问,尽管知道他无法回答。

三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行动能力和语言功能,却神奇地留住了他清醒的意识。

医生说这是罕见的闭锁综合征,他听得见,看得见,只是被永远锁在了自己枯萎的躯壳里。

他的眼睛,混浊如死鱼的眼珠,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某处,那里有一片水渍渗出的霉斑,形状像个歪扭的骷髅。

我的目光落在他枯枝般的手指上。

那指甲是我早上刚修剪过的,现在却又长出了突兀的一小截。

不可能长得这么快。

我凑近了些,呼吸不由得一滞——那不是新长的指甲,是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、已经干涸的泥垢。

可他一整天都躺在床上,连翻身都需要我帮忙。

哪里来的泥?

“你又弄脏了。”我叹了口气,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,起身去拿指甲锉。

转身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眼珠似乎极快地转动了一下,转向了我的背影。

我猛地回头,那双眼睛却依然僵直地对着天花板。

是错觉吗?

一定是太累了。

这三年,日复一日的护理,早已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,也榨干了我们之间本就不算丰厚的亲情存款。

有时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我的倒影,我会恍惚觉得,被禁锢在这具躯体里的,其实是我自己。

深夜,我被一阵细微的摩擦声惊醒。

声音来自隔壁“父亲”的房间。

像是……指甲在刮挠什么硬物。

我的心跳骤然擂鼓。

我屏住呼吸,赤脚下床,悄无声息地挪到他的房门外。

门虚掩着,里面没有开灯。

透过门缝,我看见月光惨白地洒在床上。

床上是空的!“父亲”不见了!

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
我猛地推开门——

他好好地躺在床上,姿势和我睡前摆放的一模一样,连被角褶皱都未曾改变。

只有那双眼睛,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、非人的光泽,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仿佛一直在等待我的闯入。

我打开灯,强作镇定地走过去,检查他的被褥和身体。

冰冷,僵硬。

没有任何移动过的痕迹。

难道真是我梦魇了?

我的视线扫过地面,突然定住了。

从床边到门口的地板上,有一行极淡的、湿漉漉的脚印,很小,像是孩童的赤足踩过泥水留下的。

脚印在门口消失了,正对着我站的位置。

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!

这房子只有我们两个人!

我猛地看向“父亲”的脚——那双苍老的脚干燥洁净,稳稳地缩在被子里。

不是他。

那会是谁?

这脚印又是怎么出现在紧闭的房间里的?

我冲到窗边,窗户锁得严严实实。
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喉咙。

第二天,我特意去了趟老房子取一些旧物。

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,自从“父亲”出事、我们搬到现在这个便于护理的一楼公寓后,就再没回去过。

老房子积了厚厚一层灰,弥漫着陈年的气息。

我在书房整理旧书时,无意中碰落了一本厚重的相册。

相册摊开,掉出几张我从未见过的照片。

照片里是年轻的“父亲”和一个陌生的、笑容明媚的女人,他们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孩。

男孩眉眼与我有些相似,但绝不是同一个人!

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,算起来,那孩子如果活着,应该比我大五岁。

我还有过一个哥哥?

为什么从未听“父亲”提起过?

翻到下一页,我如遭雷击——那是一张剪报的复印件,标题触目惊心:《幼儿失踪案悬而未决,警方疑其生父涉案》。

日期就在那张全家福拍摄后不久。

文章描述失踪男孩的特征,与照片上的孩子完全吻合。

旁边还有一张“父亲”年轻时被警方问话的模糊配图。

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
父亲……可能是个绑架犯?

甚至可能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?

那我又是谁?

为什么我和那个失踪的男孩有几分相像?

无数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炸开。

我疯了一样翻箱倒柜,最后在书房一个上锁的抽屉暗格里,找到了一份泛黄的收养文件。

被收养人一栏,是我的名字;收养人,是“父亲”。

而我的出生日期,恰好是那个男孩失踪后的第九个月。

文件里还有一张我婴儿时期的照片,背面有一行小字,是“父亲”的笔迹:“景明,你要永远代替他。”

赵景明。

这是我的名字。

我一直以为这是父母对我前程的期许,此刻看来,却像一句阴森的诅咒。

“代替他”?

代替谁?

那个失踪的、可能早已遇害的男孩?

原来我的人生,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顶替!

那场让我们搬到一起、让我不得不贴身照顾他的“车祸”,真的只是意外吗?

还是说……是他为了将我牢牢绑在身边、继续扮演“儿子”角色而设计的?

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:他的瘫痪,会不会也是伪装?

为了监控我,囚禁我,确保我这个“替代品”永不脱轨?
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现在的家,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收养文件。

推开“父亲”的房门时,他依然那样躺着。

但这一次,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。

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,将那文件举到他眼前。

“告诉我,”我的声音嘶哑,“我到底是谁?

那个孩子在哪?

你是不是……把他杀了?”

他的眼珠颤动了一下,依旧没有表情。

但我看见,一滴浑浊的泪水,缓缓从他眼角滑落,渗入枕头。

是悔恨?

还是继续演戏?

愤怒和恐惧彻底吞噬了我。

我受够了这无尽的猜疑和恐怖的氛围!

“说话啊!”

我失控地摇晃他干瘦的肩膀,“你装什么!

你根本就没瘫对不对!

那些泥!

那些脚印!

都是你搞的鬼!

你想把我逼疯!

让我像你一样烂在这屋子里!”

在我的剧烈摇晃下,他的身体像一具真正的木偶般晃动,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。

然而,就在这一瞬间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,我看到了——在他歪倒的头颅后方,枕头的凹陷处,露出了一小块颜色异样的皮肤。

那不是老年人松弛的皮肤,而是紧致的、带着年轻色泽的肌肤。

我颤抖着伸出手,捏住他耳后那片“皮肤”的边缘,轻轻一揭——

一层极薄、极逼真的人皮面具,连着花白的头发,被我整个掀了起来!

面具下,是一张完全陌生的、年轻男人的脸!

他紧紧闭着眼,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,但呼吸平稳。

他不是我的“父亲”!

那我的“父亲”在哪里?

这个假扮瘫痪老人、被我照料了三年的年轻人又是谁?

他为什么甘愿受这种罪?

我连滚带爬地后退,撞翻了床头柜。

柜子上的水杯和药瓶乒乒乓乓摔了一地。

几粒白色的药片滚到假“父亲”的脸旁。

那是他每天要服用的、据说是维持神经的药物。

一个更骇人的猜想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:如果床上的不是“父亲”,那我每天喂他吃的药……是什么?

我这些年吃的助眠药物,又是什么?

为什么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,关于童年的细节总是支离破碎?

我发疯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,翻出那个锁着的、存放重要物品的小铁盒。

钥匙就在抽屉里,可我几乎从不打开它,总觉得里面没什么紧要东西。

此刻,铁盒打开,里面没有存款单或证件,只有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。

我展开最上面一张,上面用歪歪扭扭、却与我笔迹有几分神似的字写着:“别吃药!

他在替换你的记忆!”

日期是两年前。

下面一张:“他不是你父亲!

快逃!”

日期是一年前。

最近的一张,墨迹还很新:“你是谁?

你是赵景明吗?

看看镜子!

看看你的脸!”

我跌跌撞撞扑到穿衣镜前。

镜中的男人,三十岁上下,面容憔悴,眼窝深陷。

这确实是我的脸,我看了三十年的脸。

可是,当我颤抖着用手指用力搓揉自己的额角、耳后时,一种可怕的、轻微的剥离感传来!

借着灯光细看,我额角发际线处,有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接缝!

不!

不可能!

我用力去抠,皮肤传来真实的刺痛,但没有面具被揭下。

难道……难道这层“脸”已经长合了?

或者,那些字迹是精神错乱的产物,而我正在步入疯狂?

我瘫坐在地,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将我淹没。

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、年轻男人的咳嗽声。

是那个假“父亲”!

他醒了?

我握紧从厨房拿来的水果刀,一步步挪回那个房间。

床上,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已经睁开了眼睛,正直直地看着我。

他的眼神复杂极了,有恐惧,有悲哀,还有一丝……怜悯。

“你……到底是谁?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话,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气声。

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,不是指向我,也不是指向别处,而是指向了我手中那份收养文件。

我顺着他的目光,再次看向文件上我的婴儿照。

这一次,在照片边缘,我看到了之前忽略的东西——照片背景里,有一只大人的手,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老旧的表。

那块表……我猛地抓起“父亲”(或者说,那个曾经是我父亲的人)瘫痪前常戴的手表,细细对比表带的纹路和表盘的细微划痕。

一模一样!

照片里抱着婴儿“我”的人,就是“父亲”!

那收养文件是真的,我确实是被收养的。

但躺在床上的这个年轻人,又是怎么回事?

如果他不是“父亲”,那真正的、可能涉及命案的父亲在哪里?

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甘愿冒充他?

是为了钱?

还是受到了某种胁迫?

年轻人依旧指着文件,眼神急切。

我忽然注意到,他手指微微弯曲,似乎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——拇指蜷在掌心,四指并拢,轻轻点着文件上“赵景明”三个字中的“景”字。

一下,又一下。

景……镜子?

我愣住。

他是在提示我看镜子?

我刚才已经看过了。

不……等等。

我再次看向文件,看向我婴儿照片的背景。

那不是普通的家居背景,似乎是一面镜子的一角,镜子边缘有繁复的雕花。

那雕花……我猛地抬头,环顾这个我住了三年的房间。

没有这样的镜子。

但我记得,在老房子的阁楼上,有一面被遗弃的、有着同样雕花的落地镜!

所有的线索,仿佛散落的珠子,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起。

老房子、失踪的男孩、收养文件、假父亲、奇怪的药、我脸上疑似面具的痕迹、镜子的提示…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,冰冷地扼住了我的呼吸。

也许,根本没有什么“替代品”。

也许,从始至终,被困在这具逐渐被药物侵蚀、记忆被篡改的躯体里的“我”,才是那个需要被“替代”和“抹去”的原主。

而床上这个年轻人,不是冒充者,他才是这场漫长“化妆”中,那个即将被换上的、“合格”的“儿子”!

我手中的刀,“当啷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
镜子里,我那张开始令自己感到无比陌生的脸上,正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。

那笑容的弧度,僵硬而熟悉,像极了全家福照片里,“父亲”搂着童年时的我,露出的那一脸灿烂。

而床上,那个年轻的男人,看着我的笑容,眼中最后一点光,熄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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