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得像一潭浓稠的墨。
我拧干毛巾,仔细擦拭着“父亲”瘦骨嶙峋的脊背。
他的皮肤松垮地搭在骨架上,布满深褐色的老年斑,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。
房间里弥漫着碘伏和久未散去的尿骚味,混合成一种类似腐朽水果的甜腻气息。
热水升腾起的白雾,暂时模糊了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——照片里,年轻的“父亲”搂着童年时的我,笑得一脸灿烂。
那笑容如今嵌在他瘫痪僵硬的脸上,早已成了某种诡异的讽刺。
“爸,今天感觉好些吗?”我照例轻声问,尽管知道他无法回答。
三年前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行动能力和语言功能,却神奇地留住了他清醒的意识。
医生说这是罕见的闭锁综合征,他听得见,看得见,只是被永远锁在了自己枯萎的躯壳里。
他的眼睛,混浊如死鱼的眼珠,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某处,那里有一片水渍渗出的霉斑,形状像个歪扭的骷髅。
我的目光落在他枯枝般的手指上。
那指甲是我早上刚修剪过的,现在却又长出了突兀的一小截。
不可能长得这么快。
我凑近了些,呼吸不由得一滞——那不是新长的指甲,是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、已经干涸的泥垢。
可他一整天都躺在床上,连翻身都需要我帮忙。
哪里来的泥?
“你又弄脏了。”我叹了口气,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,起身去拿指甲锉。
转身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眼珠似乎极快地转动了一下,转向了我的背影。
我猛地回头,那双眼睛却依然僵直地对着天花板。
是错觉吗?
一定是太累了。
这三年,日复一日的护理,早已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,也榨干了我们之间本就不算丰厚的亲情存款。
有时看着他眼中映出的我的倒影,我会恍惚觉得,被禁锢在这具躯体里的,其实是我自己。
深夜,我被一阵细微的摩擦声惊醒。
声音来自隔壁“父亲”的房间。
像是……指甲在刮挠什么硬物。
我的心跳骤然擂鼓。
我屏住呼吸,赤脚下床,悄无声息地挪到他的房门外。
门虚掩着,里面没有开灯。
透过门缝,我看见月光惨白地洒在床上。
床上是空的!“父亲”不见了!
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我猛地推开门——
他好好地躺在床上,姿势和我睡前摆放的一模一样,连被角褶皱都未曾改变。
只有那双眼睛,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、非人的光泽,一眨不眨地看着我,仿佛一直在等待我的闯入。
我打开灯,强作镇定地走过去,检查他的被褥和身体。
冰冷,僵硬。
没有任何移动过的痕迹。
难道真是我梦魇了?
我的视线扫过地面,突然定住了。
从床边到门口的地板上,有一行极淡的、湿漉漉的脚印,很小,像是孩童的赤足踩过泥水留下的。
脚印在门口消失了,正对着我站的位置。
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!
这房子只有我们两个人!
我猛地看向“父亲”的脚——那双苍老的脚干燥洁净,稳稳地缩在被子里。
不是他。
那会是谁?
这脚印又是怎么出现在紧闭的房间里的?
我冲到窗边,窗户锁得严严实实。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喉咙。
第二天,我特意去了趟老房子取一些旧物。
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,自从“父亲”出事、我们搬到现在这个便于护理的一楼公寓后,就再没回去过。
老房子积了厚厚一层灰,弥漫着陈年的气息。
我在书房整理旧书时,无意中碰落了一本厚重的相册。
相册摊开,掉出几张我从未见过的照片。
照片里是年轻的“父亲”和一个陌生的、笑容明媚的女人,他们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男孩。
男孩眉眼与我有些相似,但绝不是同一个人!
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,算起来,那孩子如果活着,应该比我大五岁。
我还有过一个哥哥?
为什么从未听“父亲”提起过?
翻到下一页,我如遭雷击——那是一张剪报的复印件,标题触目惊心:《幼儿失踪案悬而未决,警方疑其生父涉案》。
日期就在那张全家福拍摄后不久。
文章描述失踪男孩的特征,与照片上的孩子完全吻合。
旁边还有一张“父亲”年轻时被警方问话的模糊配图。
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父亲……可能是个绑架犯?
甚至可能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?
那我又是谁?
为什么我和那个失踪的男孩有几分相像?
无数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炸开。
我疯了一样翻箱倒柜,最后在书房一个上锁的抽屉暗格里,找到了一份泛黄的收养文件。
被收养人一栏,是我的名字;收养人,是“父亲”。
而我的出生日期,恰好是那个男孩失踪后的第九个月。
文件里还有一张我婴儿时期的照片,背面有一行小字,是“父亲”的笔迹:“景明,你要永远代替他。”
赵景明。
这是我的名字。
我一直以为这是父母对我前程的期许,此刻看来,却像一句阴森的诅咒。
“代替他”?
代替谁?
那个失踪的、可能早已遇害的男孩?
原来我的人生,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顶替!
那场让我们搬到一起、让我不得不贴身照顾他的“车祸”,真的只是意外吗?
还是说……是他为了将我牢牢绑在身边、继续扮演“儿子”角色而设计的?
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:他的瘫痪,会不会也是伪装?
为了监控我,囚禁我,确保我这个“替代品”永不脱轨?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现在的家,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收养文件。
推开“父亲”的房门时,他依然那样躺着。
但这一次,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。
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,将那文件举到他眼前。
“告诉我,”我的声音嘶哑,“我到底是谁?
那个孩子在哪?
你是不是……把他杀了?”
他的眼珠颤动了一下,依旧没有表情。
但我看见,一滴浑浊的泪水,缓缓从他眼角滑落,渗入枕头。
是悔恨?
还是继续演戏?
愤怒和恐惧彻底吞噬了我。
我受够了这无尽的猜疑和恐怖的氛围!
“说话啊!”
我失控地摇晃他干瘦的肩膀,“你装什么!
你根本就没瘫对不对!
那些泥!
那些脚印!
都是你搞的鬼!
你想把我逼疯!
让我像你一样烂在这屋子里!”
在我的剧烈摇晃下,他的身体像一具真正的木偶般晃动,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。
然而,就在这一瞬间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,我看到了——在他歪倒的头颅后方,枕头的凹陷处,露出了一小块颜色异样的皮肤。
那不是老年人松弛的皮肤,而是紧致的、带着年轻色泽的肌肤。
我颤抖着伸出手,捏住他耳后那片“皮肤”的边缘,轻轻一揭——
一层极薄、极逼真的人皮面具,连着花白的头发,被我整个掀了起来!
面具下,是一张完全陌生的、年轻男人的脸!
他紧紧闭着眼,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,但呼吸平稳。
他不是我的“父亲”!
那我的“父亲”在哪里?
这个假扮瘫痪老人、被我照料了三年的年轻人又是谁?
他为什么甘愿受这种罪?
我连滚带爬地后退,撞翻了床头柜。
柜子上的水杯和药瓶乒乒乓乓摔了一地。
几粒白色的药片滚到假“父亲”的脸旁。
那是他每天要服用的、据说是维持神经的药物。
一个更骇人的猜想让我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:如果床上的不是“父亲”,那我每天喂他吃的药……是什么?
我这些年吃的助眠药物,又是什么?
为什么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,关于童年的细节总是支离破碎?
我发疯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,翻出那个锁着的、存放重要物品的小铁盒。
钥匙就在抽屉里,可我几乎从不打开它,总觉得里面没什么紧要东西。
此刻,铁盒打开,里面没有存款单或证件,只有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。
我展开最上面一张,上面用歪歪扭扭、却与我笔迹有几分神似的字写着:“别吃药!
他在替换你的记忆!”
日期是两年前。
下面一张:“他不是你父亲!
快逃!”
日期是一年前。
最近的一张,墨迹还很新:“你是谁?
你是赵景明吗?
看看镜子!
看看你的脸!”
我跌跌撞撞扑到穿衣镜前。
镜中的男人,三十岁上下,面容憔悴,眼窝深陷。
这确实是我的脸,我看了三十年的脸。
可是,当我颤抖着用手指用力搓揉自己的额角、耳后时,一种可怕的、轻微的剥离感传来!
借着灯光细看,我额角发际线处,有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接缝!
不!
不可能!
我用力去抠,皮肤传来真实的刺痛,但没有面具被揭下。
难道……难道这层“脸”已经长合了?
或者,那些字迹是精神错乱的产物,而我正在步入疯狂?
我瘫坐在地,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将我淹没。
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、年轻男人的咳嗽声。
是那个假“父亲”!
他醒了?
我握紧从厨房拿来的水果刀,一步步挪回那个房间。
床上,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已经睁开了眼睛,正直直地看着我。
他的眼神复杂极了,有恐惧,有悲哀,还有一丝……怜悯。
“你……到底是谁?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话,却只发出“嗬嗬”的气声。
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,不是指向我,也不是指向别处,而是指向了我手中那份收养文件。
我顺着他的目光,再次看向文件上我的婴儿照。
这一次,在照片边缘,我看到了之前忽略的东西——照片背景里,有一只大人的手,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老旧的表。
那块表……我猛地抓起“父亲”(或者说,那个曾经是我父亲的人)瘫痪前常戴的手表,细细对比表带的纹路和表盘的细微划痕。
一模一样!
照片里抱着婴儿“我”的人,就是“父亲”!
那收养文件是真的,我确实是被收养的。
但躺在床上的这个年轻人,又是怎么回事?
如果他不是“父亲”,那真正的、可能涉及命案的父亲在哪里?
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甘愿冒充他?
是为了钱?
还是受到了某种胁迫?
年轻人依旧指着文件,眼神急切。
我忽然注意到,他手指微微弯曲,似乎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——拇指蜷在掌心,四指并拢,轻轻点着文件上“赵景明”三个字中的“景”字。
一下,又一下。
景……镜子?
我愣住。
他是在提示我看镜子?
我刚才已经看过了。
不……等等。
我再次看向文件,看向我婴儿照片的背景。
那不是普通的家居背景,似乎是一面镜子的一角,镜子边缘有繁复的雕花。
那雕花……我猛地抬头,环顾这个我住了三年的房间。
没有这样的镜子。
但我记得,在老房子的阁楼上,有一面被遗弃的、有着同样雕花的落地镜!
所有的线索,仿佛散落的珠子,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起。
老房子、失踪的男孩、收养文件、假父亲、奇怪的药、我脸上疑似面具的痕迹、镜子的提示……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,冰冷地扼住了我的呼吸。
也许,根本没有什么“替代品”。
也许,从始至终,被困在这具逐渐被药物侵蚀、记忆被篡改的躯体里的“我”,才是那个需要被“替代”和“抹去”的原主。
而床上这个年轻人,不是冒充者,他才是这场漫长“化妆”中,那个即将被换上的、“合格”的“儿子”!
我手中的刀,“当啷”一声掉在了地上。
镜子里,我那张开始令自己感到无比陌生的脸上,正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。
那笑容的弧度,僵硬而熟悉,像极了全家福照片里,“父亲”搂着童年时的我,露出的那一脸灿烂。
而床上,那个年轻的男人,看着我的笑容,眼中最后一点光,熄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