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朝,景德镇。
年轻的窑工赵承安,在清理一座废窑时,挖出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釉里红梅瓶。
瓶身温润如玉,釉色却在暗处流转着诡谲的紫斑。
更奇的是,瓶底无款,却嵌着一圈细密如蚊足的暗红文字。
他看不懂,只觉得那文字看久了,仿佛会扭动。
他把梅瓶带回了狭小的居所,摆在唯一完实的木桌上。
当夜,他便做了怪梦。
梦中尽是纷乱的窑火,与无数模糊人影在火中哀嚎起舞。
醒来时,满身冷汗,而桌上那梅瓶,在熹微晨光中,瓶身的紫斑似乎扩散了些许。
他心中惴惴,将梅瓶带到镇上唯一的古董铺子请掌柜掌眼。
须发皆白的掌柜举起梅瓶,对着光眯眼看了半晌,脸色陡然变得惨白!
“这……这是‘窑变契瓶’!”掌柜的声音发颤,像被掐住了喉咙。
“快拿走!这东西碰不得!”
赵承安不解,追问缘由。
掌柜死死盯着瓶底文字,压低了声音:“这不是瓷,是‘契’。专收活人性命,押进窑火里煅烧的恶契!”
“你看这紫斑,每多一块,便是它又‘收’了一人!”
“趁它紫斑未满,快寻个深井或荒窑,埋了!永世莫再见天日!”
赵承安吓得魂飞魄散,抱着梅瓶踉跄回家。
埋掉?他摸着冰凉的瓶身,却又生出一丝不甘。
这或许是个邪物,但万一……万一能换来什么呢?
镇上最富有的瓷商马老爷,前日刚刚当众羞辱过他,骂他烧的瓷是“一堆废土”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,如毒藤般缠绕上来。
他凭着模糊记忆,用针尖蘸着朱砂,在黄麻纸上歪歪扭扭临摹下瓶底一个最简单的字符。
然后,他将这张纸,悄悄塞进了马老爷瓷行门缝里。
三天后,马老爷暴毙于自家库房。
死状极惨,面色紫黑,肢体扭曲,仿佛被无形的高温炙烤过。
更骇人的是,他紧握的手心里,攥着一把烧融又冷凝的釉渣。
镇上流言四起,说是得罪了窑神。
只有赵承安知道真相。
他冲回家,颤抖着捧起那只梅瓶。
瓶身上,果然多了一小块浓得化不开的紫斑,隐隐构成一个人痛苦蜷缩的形状。
恐惧如冰水浇头,但随之涌起的,却是一种近乎战栗的掌控感。
他真的……可以?
他想起总克扣他工钱、动辄打骂的窑头。
想起夺走他心仪姑娘的绸缎庄少东家。
名单在他心中越来越长。
每一次,他都只摹写那个字符,悄悄送出。
每一次,梅瓶上的紫斑便深重一分,那紫斑中扭曲的人形也渐渐清晰可辨。
那些人,相继以各种“意外”死于非命,且死时身边总有高温痕迹或釉渣。
赵承安的生活似乎好了起来。
再无人敢欺侮他,甚至有人开始敬畏地称他“赵师傅”。
可他也开始察觉不对劲。
先是味觉,他尝不出咸淡了,吃什么都如同嚼蜡。
接着是体温,他四肢常年冰凉,靠近火盆也暖不过来。
夜里,那梅瓶开始发出极其细微的“嗡嗡”声,像有无数细小的voices在瓶内哭喊。
最可怕的是梦境。
他夜夜被拖入那片窑火地狱,看清了那些火焰中哀嚎的面孔——正是死去的马老爷、窑头、少东家……
他们伸出焦黑的手,想要将他拉入火海!
他从噩梦中惊醒,看向梅瓶。
瓶身上的紫斑,不知何时已蔓延过半,那些紫斑人形密密麻麻,仿佛随时会挣脱釉面扑出来!
不行,必须停止!
他想起了古董掌柜的话——“趁紫斑未满”。
如今已过半,该如何是好?
他再次找到那间古董铺子,掌柜却已不见踪影。
邻人说,几日前掌柜便匆匆关了铺子,说要去云游访友,归期不定。
绝望中,赵承安想起了青云观的老道。
那是一位颇有修为的方外之人,或许有办法。
他用厚布将梅瓶层层包裹,背上山去。
青云观隐于深山云雾中,老道听完他的讲述,又细细查看了梅瓶,良久,长叹一声。
“此物名曰‘瓶’,非妖非鬼,乃是一种极为阴毒的‘业契’载体。”
“它以人之贪嗔痴为饵,诱人签下无形契约。每害一人,施术者与瓶的绑定便深一层。”
“待紫斑覆满瓶身,便是施术者魂灵被收入瓶内永世煅烧之时。”
“届时,此瓶会寻找下一个宿主。”
赵承安瘫倒在地,连连磕头:“仙长救我!”
老道捋须沉吟:“救你,难。此契已深植你魂魄。但或可一试‘移花接木’之法。”
“寻一与你血脉相连、生辰八字相合之人,于子夜时分,在古窑口举行仪式,将契约半数‘业力’转嫁其身。”
“如此,你可暂得喘息,瓶身紫斑亦会褪去少许,赢得时间再寻彻底破解之法。”
赵承安愣了。
血脉相连,八字相合……唯有他那在邻县做小本生意的胞弟,赵承平。
兄弟二人自幼失怙,相依为命,感情甚笃。承平每月还托人捎钱粮接济他。
要拿弟弟的性命来换自己的喘息?
他失魂落魄地下山,心中天人交战。
一边是夜夜折磨的噩梦与日益逼近的紫斑末日。
一边是弟弟憨厚信任的笑脸。
几天挣扎,恐惧最终吞噬了良知。
他写信给弟弟,谎称发现一座前朝秘窑,内有珍品,邀其共享富贵。
承平不疑有他,欣然赴约。
子夜,废弃的古窑口。
按照老道指示,赵承安摆好香案,梅瓶置于中央。
他骗弟弟说需诚心滴血祭拜窑神,承平照做。
当兄弟二人的血滴入同一碗符水,赵承安念动晦涩咒文时,异变陡生!
梅瓶剧烈震动,瓶身紫光暴涨!
碗中血水逆流而上,化作两条血蛇,分别钻入兄弟二人口中!
承平惨叫倒地,皮肤下浮现出淡淡的紫斑纹路。
赵承安也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,但片刻后,那日夜纠缠的阴冷感竟真的减轻了些许。
他看向梅瓶,紫斑果然褪去一两成。
成功了?
他心中一阵狂喜,随即又被巨大的负罪感淹没。
他扶起昏迷的弟弟,发现承平呼吸微弱,面如金纸,但总算还活着。
老道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:“此法只是转嫁部分业力,暂缓你魂飞魄散之危,并非根治。你弟此后将体弱多病,寿元大损。而你,亦不可再动用此瓶害人,否则反噬更烈,立时毙命!”
赵承安将弟弟送回住处,悉心照料,并发誓永不再碰那邪瓶。
承平醒来后,只觉大病一场,浑身无力,对昨夜之事记忆模糊。
赵承安稍感安慰,将梅瓶深深锁进箱底。
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。
承平身体日渐虚弱,但总强打精神宽慰兄长。
赵承安则怀着赎罪的心,拼命烧瓷赚钱,为弟弟寻医问药。
直到一个月后,镇上来了个游方的云游僧。
那僧人偶然在赵承安家门外驻足,眉头紧锁,喃喃道:“好重的怨煞与血亲债孽之气……”
赵承安大惊,急忙将僧人请入,跪求指点迷津。
僧人听完他的忏悔,叹息摇头:“那老道骗了你。‘移花接木’之法不假,但他未说全。”
“此术一旦成功,你与你弟便成了‘阴阳契扣’。”
“你转嫁业力于他,他分担你厄运。但同时,他的性命也与那契瓶间接相连。”
“更可怕的是,从此以后,你弟若因任何缘由身亡——无论是否与你或契瓶有关——其魂魄将直接填入瓶中,成为最后一道‘亲缘祭’!”
“届时,紫斑瞬息覆满,你将被彻底拉入瓶内,承受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煅魂之苦,永无超生!”
赵承安如坠冰窟,浑身抖得如同筛糠。
“大师!救我兄弟!我愿承受一切!”他涕泪横流。
僧人面露不忍:“事已至此,唯有釜底抽薪。带我去那古窑口,借地脉阴火与贫僧佛法,或许能强行毁去那契瓶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施主你与瓶契结太深,瓶毁之时,你轻则魂魄重创成为废人,重则……当场殒命。”
赵承安毫不犹豫:“我愿意!只求我弟平安!”
他取出梅瓶,与僧人再赴古窑。
夜色如墨,僧人于窑口布下法阵,将梅瓶置于阵眼。
诵经声起,地脉隐隐传来轰鸣,窑口竟凭空冒出幽蓝火焰。
梅瓶在火中疯狂旋转,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嚎声,瓶身紫斑明灭不定,那些人形似乎要挣扎而出!
就在此时,一道黑影猛地从旁窜出,直扑法阵中的梅瓶!
竟是赵承平!
他双目赤红,脸上带着赵承安从未见过的怨毒与贪婪。
“哥!我都听到了!”承平声音嘶哑,“这宝贝能换富贵,能掌生死!你竟想毁了它?”
“凭什么好处你独占,业力却要我担?凭什么我就要体弱多病,苟延残喘?”
“老道说的没错,只要我死,你就会坠入地狱!但若我主动与瓶结下更深的契,把它变成我的呢?”
“用你的命,做最后的祭品!”
承平狂笑着,一把抓向火焰中的梅瓶!
“不要!”赵承安肝胆俱裂,扑过去想拉住弟弟。
僧人大喝:“快退!他心神已被瓶中残余邪念操控!”
但已迟了。
承平的手触到梅瓶的刹那,瓶中所有紫斑人形同时发出尖啸!
幽蓝火焰轰然暴涨,将兄弟二人同时吞没!
僧人被气浪掀飞,口喷鲜血。
火焰中,只见赵承平的身影迅速干瘪焦化,而赵承安则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。
梅瓶“咔嚓”一声,裂开无数细纹,澎湃的紫黑之气汹涌而出,却在即将淹没一切时,被地脉阴火与残存佛光死死锁在窑口范围,反复灼烧。
良久,火焰渐熄。
窑口地面,只剩一堆灰烬,与无数碎裂的瓷片。
僧人挣扎起身,合十叹息:“孽债相偿,同归于尽。可悲,可叹……”
他仔细清理现场,超度亡魂,确信那邪瓶已彻底毁去。
十年后。
青云观后山,一处僻静草庐。
当年那古董铺掌柜,如今已是一身道装,正与一位来访的旧友对弈。
旧友抿了口茶:“师兄,你当年故意将‘瓶’的消息漏给那赵承安,又假扮老道指点他‘移花接木’,促成兄弟相残之局,借地脉阴火焚瓶……这番算计,终究是成了。只是代价两条人命,是否……”
掌柜,或者说老道,落下一子,淡然道:“师弟,那契瓶每百年必出世一次,需以至亲相残之绝望为引,方能真正激发其全部邪力,而后方可借天地之力一举毁之。此乃师尊古籍所载唯一破法。赵氏兄弟命数早与瓶牵,非我之过。除一大害,免却后世无穷灾殃,些许代价,值得。”
旧友默然,看向窗外远山。
他没问的是,古籍是否也记载,那瓶邪力最盛时,会有一缕最精纯的“契源”溢出,可被特定法门收取。
而师兄这十年来,闭关之时,房中总隐约传来类似瓷瓶轻震的嗡鸣。
老道赢下棋局,起身送客。
转身回屋时,袖中滑出一物把玩。
那是一块温润碎片,边缘锋利,隐约可见一抹深紫残留。
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,他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、满足的弧度。
窗外,山风穿过林隙,呜呜作响,恍如多年前古窑口的悲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