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熙宁年间,汴京城南有座年久失修的木塔,名叫“听风楼”。
这楼原是前朝观星所用,后来荒废了,只底层住着个姓鲁的老更夫。
鲁老汉打更三十年,嗓子早喊哑了,只能靠手里那面破锣。
可怪的是,凡是住在楼附近的人家,渐渐都不爱说话了。
不是不会说,而是觉得开口费力,仿佛每个字都要从深井里往上捞。
更怪的是,这些人虽然自己话少,却格外爱听别人说话——
集市上有人吵架,能围上三圈静悄悄的看客;茶楼里说书先生嗓子倒了,第二天窗台上就堆满润喉的梨膏糖。
这年开春,从青州来了个年轻的修塔匠,名叫陶仲文。
他手艺是家传的,尤擅修补古建中的声学结构。
官府雇他来,是因为听风楼的木梁最近常发出怪响:不是风声,倒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声说话,含含糊糊的,仔细听又没了。
陶仲文头天勘察就觉出不对劲——
这楼的结构是“瓮中瓮”,外层八角,内层却是圆的,像个巨大的共鸣腔。
最奇的是顶层那口铜钟,钟内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字,不是经文,而是成千上万个不同笔迹的人名。
每个名字底下,都标着年月,最早的可追溯到隋代。
鲁老汉给他送饭时,哑着嗓子比划:“这钟……不能敲。”
陶仲文问为何,老汉只是摇头,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,又指了指楼下那些沉默的街坊。
当夜,陶仲文宿在塔里。
子时前后,他正对灯研究木梁的榫卯,忽然听见一阵极细碎的声音。
像是很多人同时在耳语,又像是许多页纸被快速翻动。
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,却找不到源头。
他举灯照向房梁,昏黄的光圈里,看见那些百年前的彩绘人物,嘴唇似乎在微微蠕动。
第二日,陶仲文开始修补最外层的飞檐。
歇工时,他坐在脚手架上,看见对面胭脂铺的老板娘站在门口,仰头望着塔顶,嘴唇一张一合,却没有声音。
那口型,像是在重复一句话。
他仔细辨认,好像是:“还给我……”
老板娘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,猛地低下头,快步回屋,门帘摔得啪啪响。
如此过了三日,陶仲文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开始发干。
早晨漱口时,他无意中哼了句家乡小调,最后一个音竟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出不来。
那种感觉,就像有人用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声带。
他想起鲁老汉的警告,心里打了个突。
当天下午,他借口需要查勘顶层结构,爬上那座悬钟的阁楼。
钟比他预想的更大,需两人合抱,钟身泛着幽绿的铜锈,唯独铭文处被磨得发亮,像是常有人抚摸。
他凑近细看那些人名,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名字墨色犹新——
“鲁大成,熙宁四年春。”
正是今年!正是鲁老汉!
陶仲文脊背发凉,匆匆下楼,直冲鲁老汉的小屋。
门虚掩着,屋里没人,只有那面破锣挂在墙上。
他瞥见炕桌上摊着本账册似的簿子,忍不住翻开一看,浑身的血都凉了——
册子上记满了人名、日期,还有寥寥数语的“症状”。
“王二嫂,腊月十七,失言三句。”
“赵秀才,正月初九,失诗一首。”
“孙掌柜,二月廿二,失账目一桩。”
最新的一条写着:“陶匠人,三月初七,失乡音半句。”
而每条记录后面,都跟着个小小的钩号,像是已经“入库”了。
陶仲文正惊骇间,身后传来哑哑的笑声。
鲁老汉不知何时回来了,正倚在门框上,手里提着个食盒。
“看见了?”老汉的哑嗓像破风箱,“别怕,这是‘收声簿’。”
“你……你在偷人的声音?”
“不是偷,是存。”老汉慢慢走进屋,放下食盒,“这楼啊,是个‘声瓮’。住在附近的人,每天说的话、唱的歌、念的诗,都会被它吸走一点儿,存在钟里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:“我年轻时也爱说爱唱,后来当了更夫,天天在塔下走,嗓子就哑了——我的声音,早存在钟里了。”
“为何要存?”
“为了养钟。”老汉的眼睛在昏暗里发亮,“这钟不是凡铁铸的,它得靠‘人声’养着。养足了,就能镇住东西。”
“镇住什么?”
老汉不答,反而问:“你这几天,可听见梁里的说话声?”
陶仲文点头。
“那是以前存在钟里的声音,年头久了,渗出来了。”老汉叹了口气,“像酒会挥发,声音也会飘。飘出来的,就成了‘声魂’,在梁里游荡。”
那夜,陶仲文梦见自己站在钟内。
四壁都是名字,每个名字都在说话,男声女声,老声幼声,混成一锅沸腾的粥。
那些话有的清晰,有的模糊,有的欢快,有的悲切。
无数句话纠缠在一起,最后拧成一股,钻进他的耳朵。
他惊醒时,天还没亮,而他的枕头湿了大半——
不是汗,是水,带着淡淡的咸味,像是眼泪。
从那天起,陶仲文发现自己能“听”到一些本该听不见的东西。
卖炊饼的汉子揉面时,他听见极轻的哼曲声,可那汉子明明闭着嘴。
学堂里的童子念书时,他听见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同时背诗,可屋里只有一个孩子。
最可怕的是那晚,他路过胭脂铺,听见里面传来老板娘尖厉的哭骂声:“你把话还我!还我!”
他扒着门缝看,却见老板娘好端端地坐在镜前梳头,嘴唇紧闭,唯有眼泪无声地往下淌。
而那哭骂声,真真切切,就在耳边。
陶仲文终于明白,他听见的,是那些人“被存走”的声音。
是钟里飘出来的“声魂”。
他去找鲁老汉对质,老汉正在钟楼里,用一把软毛刷,仔细地清扫钟内的名字。
“听见了?”老汉头也不回,“你的耳朵,已经开始‘接声’了。”
“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我说过,这钟要养。”老汉转过身,脸上竟有泪痕,“养它,是为了镇住我女儿。”
他告诉陶仲文一个故事。
二十年前,他女儿阿荧是这一带最有名的歌伎,一副嗓子清亮如溪,能唱得百鸟停飞。
可她爱上个负心书生,被抛弃后,在听风楼顶吊死了。
死前她发了咒:要这汴京城,再无人能欢声笑语。
自那以后,附近的人果然渐渐失声,成了现在这般模样。
鲁老汉求遍高人,最后有个游方道士告诉他,唯有造一口“纳声钟”,把人们的欢声笑语存进去,镇在阿荧的亡魂之上,才能压住咒怨。
“所以这二十年,我夜夜打更,不是在报时,”老汉哑声道,“是在‘收声’——收走人们多余的话,存在钟里,压着她的怨气。”
“可他们越来越沉默……”
“是,声音被收走了,人自然就寡言了。”老汉苦笑,“可总比彻底变成哑巴强,你说是不是?”
陶仲文将信将疑。
他偷偷查了楼里的旧档,确有歌伎自尽的记载,时间也对得上。
心中的疑窦消了大半,甚至生出一丝同情。
当夜,他主动帮老汉“收声”。
方法是子时前后,提着灯笼在附近街巷慢慢走,遇到晚归的行人,便凑近了听他们说话。
灯笼里烧的不是蜡,而是一种淡黄色的香饼,烟气飘散处,行人会不自觉地多说几句。
而那些多说的话,便会化作极淡的白气,被吸进灯笼里。
等灯笼沉了,再回楼里,将白气倒入钟下的铜盆,看着它们丝丝缕缕渗进钟身。
如此过了七日,陶仲文的嗓子彻底哑了。
他现在说话,得用尽全身力气,才能挤出蚊子似的哼哼。
而他能“听”到的“声魂”却越来越多,有时走在大街上,仿佛置身闹市,各种声音扑面而来,可抬眼望去,人人都闭着嘴,一片死寂。
这种割裂感,逼得他快要发疯。
第八天夜里,他照例去收声,路过胭脂铺时,忽然听见一个清晰的、年轻的女声在唱曲。
曲调婉转凄楚,正是青楼里常见的怨词。
他鬼使神差地跟上去,那声音飘飘悠悠,竟引着他出了城,来到一片乱葬岗。
月光下,他看见一座孤坟,碑上写着:“爱女阿荧之墓”。
而坟前,站着个穿红衣的女子,背对着他,正在唱。
唱到最后一个音,女子缓缓转身——
没有脸。
本该长着五官的地方,是一片空白,只有一张嘴,鲜红如血,一张一合。
陶仲文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逃回听风楼。
鲁老汉听完他的讲述,沉默良久,忽然笑了。
那笑声又尖又利,完全不像个老人。
“你看见她了?”老汉的眼睛在黑暗里泛着绿光,“真好,她快‘成形’了。”
“什么……成形?”
“你以为,我养钟真是为了镇她?”老汉一步步逼近,“错了,我是为了养她!”
“那些存进去的声音,那些欢声笑语,那些诗词歌赋,都是喂她的饵食!”
“吃了二十年,她终于快有‘脸’了——一张用千百人声音织成的脸!”
陶仲文退到墙根,浑身发抖:“可那些人……那些失声的人……”
“他们的声音,成了我女儿的五官。”老汉的脸因激动而扭曲,“眼睛是孩童的呀呀学语,鼻子是情人的绵绵情话,耳朵是老者的谆谆教诲……而嘴巴,是歌伎的绝唱!”
“等她彻底成形,就能离开这破楼,就能真正地‘活’过来!”
“到那时,整个汴京的人都会变成哑巴,因为他们所有的声音,都成了我女儿的脸!”
钟在这时忽然响了。
不是被人敲响,而是从内部发出沉闷的轰鸣。
钟身剧烈震颤,那些刻满的名字开始发光,一个接一个,像醒来的眼睛。
阁楼的地板上,渗出暗红色的液体,慢慢聚成一个人形。
是个女子轮廓,有身段,有四肢,唯独脸上空白一片。
而空白处,正有无数缕白气从钟里飘出,丝丝缕缕,往那张“脸”上汇聚。
白气交织,渐渐勾勒出眉眼的形状,鼻梁的弧度,嘴唇的轮廓……
每多一缕,楼下某处便传来一声闷哼,像是有人被抽走了最后一点声音。
鲁老汉跪倒在地,朝着那人形磕头,老泪纵横:“阿荧……阿荧……爹爹快把你养活了……”
陶仲文却在这时,看见那人形抬起手,指向了他。
他听见一个声音直接响在脑海里,不是通过耳朵,而是直接在意识中炸开:
“还有一个……”
“修塔匠的……手艺口诀……”
“我要他的……技艺之声……”
“有了这个……我就能……彻底完整……”
鲁老汉猛地转头,盯着陶仲文,眼里没了泪,只剩贪婪。
“陶师傅,对不住了。”他哑着嗓子,“你的手艺,你的口诀,你家族传了五代人的修塔绝学——给我女儿吧。”
“给了她,你就能解脱了。”
“就像我一样。”
他张开嘴,陶仲文看见,他的舌头只剩半截,断处光滑如镜。
陶仲文转身就逃。
可楼梯不见了,四周的墙壁在蠕动,所有的木梁都在低语,所有的彩绘人物都转过头,用空白的面孔“望”着他。
那个人形——阿荧,正一步步走来。
她的脸已经快要织成,只剩右眼角还有一小块空白。
而那块空白,正对着陶仲文的方向,饥渴地、贪婪地“吸”着气。
陶仲文感到喉咙剧痛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被硬生生扯出去。
他想起自己小时候,父亲口传心授的那些口诀;想起第一次独立修塔时的兴奋;想起每一句关于手艺的叮咛、每一段关于声学的秘要……
这些声音,这些他视为性命根本的声音,正一点点离开他的身体。
他捂住喉咙,想喊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只有眼泪,大颗大颗地掉下来。
掉在木地板上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。
那响声极轻微,可阿荧的人形却猛地一颤,脸上那块空白剧烈地扭曲起来。
鲁老汉也愣住了:“眼泪……眼泪的声音?”
陶仲文忽然明白了。
这钟,这楼,这邪术,收的是“人声”——说话的声,唱歌的声,念诗的声。
可眼泪落地的声音,不是人声。
是心碎的声音。
是这邪术唯一收不走的东西。
他拼命地哭,让眼泪肆无忌惮地流。
一滴,两滴,三滴……
嗒,嗒,嗒……
声音很轻,却像锥子,一下下刺在那张快要织成的脸上。
阿荧的人形开始不稳,脸上的五官开始模糊、溃散。
那些织成脸的白气,被泪声一激,竟开始反流,一丝丝一缕缕,从她脸上抽离,飞回钟里。
钟身的名字一个个暗下去。
楼下的街巷中,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——
响亮,清澈,冲破死寂。
接着是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咳嗽声,哈欠声,梦呓声……
被存走的声音,正在归来。
鲁老汉惨叫一声,扑向人形:“不——我的阿荧——”
可他的手穿过了一团虚影。
阿荧的“脸”彻底散了,白气四逸,人形化作一滩暗红的水,渗进地板缝隙。
只剩那张鲜红的嘴,还悬在空中,一张一合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然后,嘴也消失了。
钟停了。
梁里的低语停了。
万籁俱寂。
陶仲文瘫坐在地,摸向自己的喉咙——能发声了。
他试着哼了句家乡小调,顺畅如初。
窗外,天快亮了。
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,清脆响亮,是个年轻人的嗓子:
“寅时五更——天光将明——”
“有话早说——有泪莫停——”
陶仲文摇摇晃晃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
晨光里,他看见胭脂铺的老板娘开了门,仰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然后对隔壁早点摊的伙计说了句什么。
声音很轻,但他听见了。
她说的是:“今儿个,可真安静啊。”
是啊,真安静。
没有梁里的低语,没有钟内的轰鸣,没有那些本该存在却消失的声音。
只有人间最平常的、炊烟似的嘈杂,正一点点苏醒,一点点漫开。
陶仲文回头,看了一眼那口沉默的钟。
钟内壁上,所有的名字都暗着。
唯独最底下,多了一行崭新的、深深凿进去的小字:
“陶氏五代绝艺,永镇此楼,生生世世,不闻人声。”
那是他自己的笔迹。
可他完全不记得,自己何时刻上去的。
阁楼的地板缝隙里,还有一小摊暗红色的水渍。
水渍慢慢聚拢,聚成嘴唇的形状。
然后,那“嘴唇”无声地动了动,像在说:
“谢谢。”
“你的手艺……我收下了。”
“我们……还会见面的。”
“在每一座……需要修葺的……古塔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