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朝西域边陲,风沙漫天的驼铃道上,有一处孤零零的驿站,名唤“沙棘馆”。
驿丞是个姓徐的老吏,干瘦如柴,眼神总躲躲闪闪。
新来的驿卒李素,是个因家道中落流落至此的年轻人。
他到任那日,正逢一支古怪的商队投宿。
商队不过五六人,裹着厚重的暗色毡毯,牵着的骆驼背上驮着些用油布紧紧包裹的货物,形状不一,散发着一股淡淡的、类似陈年药草混合着铁锈的沉闷气味。
领头的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商,自称“石阿罗”,话音嘶哑,说官话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。
他递上路引时,李素瞥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腕,似乎缠着厚厚的麻布。
徐驿丞接过路引,手微微发颤,盖印时竟蹭花了一角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将最角落一间背阴的客房指给了他们。
入夜,风沙更紧,拍打着土墙呜呜作响。
李素值夜,提着灯笼在院落巡视。
经过那支商队客房时,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极压抑的、仿佛野兽啃噬骨头般的“喀喀”声,间或夹杂一两声短促的、非人的呻吟。
他头皮发麻,不敢停留,快步走开。
后半夜,他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。
是徐驿丞,他脸色惨白如纸,眼窝深陷,一把抓住李素的手臂,力气大得惊人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给了我这个!”
徐驿丞摊开掌心,里面是一小块灰白色的、温润如玉的石头,约莫指甲盖大小,但借着油灯微光,李素看见石头内部,似乎有一小团凝固的、暗红色的阴影在缓缓脉动!
“拿着!快拿着!子时之前,找个活物,把这石头贴上去!一定要贴上去!”徐驿丞语无伦次,眼神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一种疯狂的祈求。
李素吓得后退:“驿丞,这是何物?您怎么了?”
徐驿丞却不答,猛地将石头塞进李素手里。
那石头触手冰凉,但瞬间又传来一股诡异的温热,仿佛握住了一块正在缓慢腐烂的肉。
李素低头再看时,徐驿丞已经踉跄着冲回了自己房间,死死闩上了门。
李素心慌意乱,握着那邪门的石头不知如何是好。
他想起徐驿丞的话——“找个活物”。
鬼使神差地,他走到马厩,将石头轻轻贴在一匹老马的额头上。
石头仿佛活了过来,内部那团暗影猛地一胀!
老马凄厉地嘶鸣一声,前蹄跪地,浑身剧烈颤抖。
片刻后,石头从它额头掉落,“啪嗒”一声滚在干草里,颜色似乎黯淡了些,内部的暗影也静止了。
老马喘着粗气站起,眼神却变得浑浊呆滞,额心多了一个铜钱大小的、青黑色的瘀痕,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吸过。
李素捡起石头,发现它不再温热,恢复了冰冷的石质感。
他惴惴不安地挨到天亮。
风沙暂歇,那支商队早早便收拾离去,如同从未出现过。
徐驿丞没有出来送行。
李素去敲门,无人应答。
他心中不安渐浓,强行撞开门。
只见徐驿丞直接挺躺在土炕上,双目圆睁,已然气绝。
最骇人的是他的胸膛——衣衫敞开,心口处一片乌黑,皮肤干瘪塌陷,深深凹陷下去,仿佛里面的血肉脏器被什么东西凭空挖走了,只留下一层薄薄的、贴着肋骨的皮,那形状,正与他昨夜手中石头的轮廓隐隐吻合!
李素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去报官。
边地吏事粗糙,勘验后定为“急症暴毙”,草草收殓了事。
只有李素知道,徐驿丞的死,绝对与那商队、与那石头有关!
他藏起了那块变得灰败的石头,不敢再碰。
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。
直到半个月后,他无意中发现,自己右手手心里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、青黑色的斑点。
不痛不痒,但无论如何搓洗,都无法褪去。
更让他恐惧的是,那斑点似乎在极其缓慢地长大,颜色也一日深过一日。
他猛然想起那匹老马额心的瘀痕!
难道……那石头上的“东西”,并没有完全传给老马,而是有一部分钻进了自己身体?
这个念头让他夜不能寐。
他开始频频做噩梦,梦见徐驿丞干瘪的胸膛,梦见那石头内部的暗影化作粘稠的流体,从自己手心钻入,顺着血脉爬向心脏!
他的身体也出现了异样。
总是莫名感到心悸乏力,对着水盆照看,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。
手心的青黑斑痕,已经扩大到指甲盖大小,边缘生出几缕细微的、血丝般的纹路,看上去就像一只丑陋的、闭着的眼睛。
绝望中,他想起了徐驿丞死前的话——“找个活物,贴上去”。
难道,这是唯一的活路?
将这东西……传给别人?
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。
可求生的本能,如同毒草般疯长。
恰在此时,驿站新来了一名驿卒,名叫王五,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。
李素挣扎数日,眼看手心“眼睛”又扩大了一圈,甚至能感到它在皮肉下微微搏动。
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。
一个深夜,他趁王五熟睡,颤抖着将那块一直藏着的、灰败的石头,轻轻按在了王五的脚踝上。
石头接触皮肤的刹那,仿佛被激活了一般,内部那凝固的暗影再次开始脉动,散发出微弱的温热。
王五在睡梦中皱了皱眉,咕哝了一声,并未醒来。
李素迅速收回石头。
只见王五脚踝接触处,皮肤下隐隐透出一小团青黑,但很快隐去,只留下一个极淡的印子。
而李素手心的斑痕,颜色骤然变淡了许多,那股心悸感也减轻了。
他成功了!
但同时,无边的罪恶感也淹没了他。
他不敢再看王五憨厚的睡脸,逃也似的离开。
第二日,王五抱怨脚踝有些酸麻,但并未在意。
李素却注意到,他眼神里的那份淳朴灵光,似乎黯淡了一点点。
几个月过去。
李素手上的斑痕并未消失,只是维持在较浅的状态。
他再也不敢动用那块石头,将它深埋在后院沙地里。
王五的身体却渐渐垮了,总是无精打采,记性变差,脚踝那处偶尔会显出青紫色。
李素心怀鬼胎,只能加倍对他好,暗中照顾。
他开始暗中打听那支商队和“石阿罗”的消息。
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起来,指向一个更令人战栗的事实:
那并非普通商队,而是一个在西域诸国与大唐边境游荡的、极其隐秘的团体。
他们似乎掌握着一种古老的、传递“厄恙”或“契约”的邪法。
通过那种特异的石头作为媒介,可以将一种汲取生命精元的“瘀痕”转移给他人。
承受者起初只是体弱神亏,但“瘀痕”会随时间推移,或经特定“引子”激发,逐渐吞噬宿主,最终如徐驿丞那般死去。
而转移者,则可暂得喘息,甚至可能从中获取某种扭曲的“好处”——比如,徐驿丞生前似乎总是能提前知晓一些小道消息,避过一些麻烦。
但这“契约”如同附骨之疽,无法根除。
转移一次,自身与这邪法的绑定就深一层。
最终会变成什么?李素不敢想。
他只想活下去,摆脱这噩梦。
一年后的一个黄昏。
沙棘馆再次迎来了不速之客。
只有一人一骑,风尘仆仆。
来人摘下兜帽,露出一张李素永生难忘的脸——正是石阿罗!
他比记忆中更苍老,眼窝深陷如窟,但眼神却锐利得吓人,直接锁定了正在井边打水的李素。
“小友,别来无恙?”石阿罗的声音依旧嘶哑,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笑意。
李素浑身冰凉,手中的水桶“咣当”落地。
“你……你想怎样?”
石阿罗踱步过来,目光扫过李素下意识缩回的右手。
“看来,那‘旅契之种’你用得不错。徐驿丞没看错人,你比他果断。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
“不必否认。”石阿罗打断他,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皮囊,解开系绳。
里面并非石头,而是几颗鸽卵大小、颜色暗沉、表面布满蜂窝般细孔的怪异果实,散发着比当年更浓的腐朽与铁锈气味。
“此物名‘沙疽果’,是那‘契石’的源头,亦是解药。”
石阿罗拈起一颗,那果实在他枯瘦的手指间,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收缩了一下。
“持契者,终将被契吞噬。徐驿丞是,将来你也是,你传给的那人也是。”
“但,世间万物,相生相克。这沙疽果,可吸食‘瘀痕’之力。只需将其置于将死未死的契者心口,待其吸足精元,果实成熟开裂,内蕴一点‘净髓’。服下净髓,方可真正斩断契缘,重获新生。”
李素听得心头发寒:“将死未死……你是要我去杀王五?”
石阿罗咧嘴,露出焦黄的牙齿:“杀?不。是‘收获’。他承你之契,早已是盘中祭品。待他胸前瘀痕浮现,心血将竭时,便是最佳时机。取果,得髓,你自解脱。否则……”
他指了指李素始终紧握的右手。
“待你手心‘契眼’完全睁开,便是精血逆流、魂灵被钉入‘瘀痕’永世受苦之时。届时,你会求着我来‘收获’你。”
说完,他将那颗沙疽果放在井台边,翻身上马。
“好自为之。我还会路过。”
马蹄声渐远,消失在暮色风沙中。
李素僵立原地,如遭雷击。
他看着井台边那诡异的果实,又望向王五简陋的厢房方向。
王五最近咳嗽加剧,脸色灰败,脚踝的青黑已经蔓延到了小腿。
难道……真的要如那魔头所说?
接下来的日子,成了煎熬的地狱。
李素一面恐惧着自己手心“契眼”的缓缓变化,一面惊恐地观察着王五日渐衰弱的生命。
王五对他毫无防备,甚至感激他的照顾,这更让李素心如刀绞。
他试过将那沙疽果扔掉,可第二天,它总会诡异地回到他枕边。
他也想过向官府揭发,可石阿罗神出鬼没,自己身上的异状更是无法解释,只怕先被当成妖人。
终于,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,王五咯血了。
暗红色的血块中,夹杂着细小的、灰黑色的絮状物。
他陷入高烧昏迷,撕开衣襟,只见心口皮肤下,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瘀痕,正在缓缓浮现,如同一个狰狞的鬼面!
李素知道,时候到了。
他握着那颗冰冷粘腻的沙疽果,站在王五炕边,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
王五气若游丝,嘴唇翕动,似乎在呼唤家人名字。
李素的泪水夺眶而出,他想起王五说起家中老母幼子时的温暖笑容。
不!他做不到!
他猛地举起沙疽果,想将它砸碎!
可就在这一瞬,异变突生!
昏迷的王五,倏地睁开了眼睛!
那眼中没有濒死的浑浊,只有一片冰冷的、讥诮的清明!
他出手如电,一把扣住了李素拿着沙疽果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!
“李兄弟,”王五的声音平稳得可怕,完全不像个病人,“等你动手,可真不容易。”
李素魂飞魄散:“你……你没病?!”
“病?”王五,或者说,顶着王五面貌的“人”,缓缓坐起,心口那狰狞瘀痕竟在缓缓蠕动、变形,“这‘戍卒皮囊’用着是不太灵便,但引你上钩,足够了。”
“石阿罗没告诉你么?‘旅契’有三重。初契转嫁,如你对他;二契共生,如他对我这‘皮囊’;而第三重……”
他手指猛然刺入自己心口瘀痕,竟生生从皮肉下,抠出了一颗与李素手中一模一样、但颜色更深、脉动更烈的沙疽果!
“是‘收割’与‘轮替’啊!”
他将那颗果实,狠狠按向李素的胸膛!
李素感到心脏被无形的利爪攥住,全身血液疯狂涌向胸口。
手中那颗原本要给王五的沙疽果,“噗”一声轻响,竟主动爆开,一团污浊的黑气瞬间钻入他口鼻!
而王五胸口被抠出的地方,瘀痕迅速消失,皮肤恢复平滑,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疤。
他推开瘫软下去的李素,利落地起身,活动了一下筋骨,脸上憨厚之色尽褪,换上一种老练而冷漠的神情。
“多谢李兄这一年‘滋养’。这具皮囊的契痕已清,又能用上些时日了。”
他俯身,从李素开始微微起伏的胸膛上,捡起那颗刚刚按上去、此刻已经膨胀了一圈、表面浮现出细密血丝的沙疽果。
“至于你,就留着这‘契种’,等下一个‘驿丞’吧。说不定,几十年后,你我还能再见。”
他轻笑一声,将那果实揣入怀中,就像当年徐驿丞一样,脚步稳健地走入门外风沙,消失不见。
沙棘馆内,油灯将尽。
李素倒在冰冷的地上,胸膛剧烈起伏。
他能感到,那冰冷的、贪婪的“瘀痕”正在自己心脏上扎根,蔓延。
而更深处,一点微不可察的、属于“沙疽果”的异种生机,也悄然潜伏下来。
馆外夜风中,隐约传来遥远的、似曾相识的驼铃声。
幽暗里,他涣散的眼睛,映着跳动的最后一点火光。
那火光中,仿佛有许多模糊的人影,排着长长的队,沉默地、一个接一个地,传递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。
而他,已成为队列中,新的、无法回头的一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