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光绪年间,京城西直门外有家不起眼的小当铺,字号“永济”。
掌柜姓魏,年约五旬,面皮白净,终日穿着一尘不染的灰布长衫。
这铺子生意清淡,却常年雇着两个年轻伙计,工钱给得意外丰厚。
只是伙计都做不长,至多一年半载,便辞工回乡,再不见踪影。
新来的伙计叫孙顺,河北人,老实勤快。
他头天上工就觉出异样——柜台后头的账房先生,眼神总是直勾勾的,看人时不转眼珠。
铺子后院有间上了三道锁的库房,魏掌柜从不让人靠近,钥匙总拴在自己裤腰上。
每月十五夜里,库房里会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,像是有人在里面翻捡衣物。
孙顺谨记着乡下老娘的话:少看、少问、多做。
他每日只管擦拭柜台,清点那些永远赎不回去的旧衣裳、破怀表、锈剪刀。
直到腊月里一个雪夜,打更的梆子响过三巡,铺门忽然被拍响了。
门外站着个穿绛紫色团花马褂的老者,怀里紧紧抱着个青布包袱。
老者须发皆白,脸上却没什么皱纹,一双眼睛亮得骇人。
“当东西。”老者声音沙哑,径直将包袱推上柜台。
魏掌柜竟亲自迎出来,脸上堆起罕见的笑容:“您老来了。”
那语气,不像对主顾,倒像是对久别重逢的故人。
包袱解开,是件半新不旧的宝蓝色宁绸长衫,袖口磨得发亮,襟前有一小片洗不掉的茶渍。
“活当,三个月。”老者盯着魏掌柜,“老规矩。”
魏掌柜点头,也不验看,提笔就写当票:“纹银二十两。”
孙顺暗自吃惊,这破衫子哪值这个数?
老者接过银锭,却不走,反在柜台前的条凳上坐下了。
他慢悠悠掏出一杆烟袋,点上火,吧嗒吧嗒抽起来。
昏黄的油灯下,烟雾缭绕,老者的脸在烟雾里忽明忽暗。
孙顺瞥见他左手只有四根手指——小拇指齐根断了。
更怪的是,那断指处皮肤光滑,不见疤痕,像是天生如此。
魏掌柜捧着长衫进了后院。
库房的门开了又关,传出锁簧弹动的咔嗒声。
约莫一炷香功夫,魏掌柜空着手出来,脸上竟泛起一层异样的红晕,连眼角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些。
老者这才磕磕烟袋,起身推门,消失在风雪里。
孙顺忍不住小声问:“掌柜的,这件衫子……”
魏掌柜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,恢复成平日那种死白。
他冷冷扫了孙顺一眼:“不该问的别问。”
那眼神让孙顺脊背发凉,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第二天起,怪事接连发生。
先是账房先生告假,说是老寒腿犯了。
可孙顺分明看见,先生早上出门时脚步稳当得很。
接着是常来送柴的挑夫,在铺子门口滑了一跤,爬起来后盯着门楣上的匾额,嘟囔道:“这‘永’字的墨色,怎么比昨日淡了?”
孙顺抬头细看,果真,“永济”的“永”字,那一点竟淡得像被水洇过。
最让他不安的是魏掌柜。
掌柜一连三日没换衣裳,还是那件灰布长衫,可衫子的领口、袖长,似乎……变得合身了些?
要知道魏掌柜身材瘦小,这长衫原本是有些空荡的。
孙顺疑心自己眼花了,直到他蹲下身捡一枚落地的铜钱时,瞥见掌柜的衫角下摆——那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小的“顺”字。
孙顺浑身汗毛倒竖。
那针脚,分明是他娘亲手绣的!这件衫子,是他离家时压在包袱最底下的那件!可它怎么会穿在魏掌柜身上?
当夜,孙顺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子时前后,后院又传来库房的动静。
他鬼使神差地披衣起身,蹑手蹑脚溜到通往后院的角门边。
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,还有低低的说话声。
一个是魏掌柜,另一个声音苍老,竟是那紫马褂老者。
“……时辰不多了,得找个‘满寿’的。”老者道。
“谈何容易。”魏掌柜叹气,“如今肯签‘活契’的越来越少了。上月那个,才用了四个月就朽了。”
“朽了便换。”老者声音冷酷,“库房里不是还有三件‘半新’的么?凑合着用,先把‘字号’养住。”
孙顺听得云里雾里,却直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窜。
他听见开锁声,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翻检声。
老者忽地“咦”了一声:“这件宝蓝宁绸的,怎地败得这样快?茶渍都渗到经纬里了。”
魏掌柜道:“原主是个酒鬼,魂气浊,不养衣。好在料子还行,再撑半个月该能行。”
“抓紧。”老者道,“十五那晚,得迎件‘大货’。”
对话停了。
孙顺慌忙退回自己那间临街的小耳房。
他坐在黑暗里,心怦怦直跳。
“活契”、“满寿”、“养衣”、“朽了”……这些词像冰锥子,一下下扎着他的脑子。
后半夜他做了个噩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柜台里,低头一看,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粗布衣,而是一件宝蓝色宁绸长衫,袖口磨得发亮,襟前一片茶渍正慢慢扩大,最后变成个黑洞,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。
他惊叫着醒来,天已蒙蒙亮。
起身穿衣时,他猛地僵住——搭在床头的粗布短褂,袖口不知何时,竟也磨得发亮了。
那磨损的纹路,和他昨日梦中长衫袖口的一模一样!
孙顺再也按捺不住。
晌午过后,他借口买针线,溜到街尾的茶馆,找那见多识广的说书先生打听。
他不敢直问,只绕着弯子说起西直门外有家奇怪的当铺。
说书先生端着茶碗的手一顿,四下看看,压低声音:“小兄弟,你说的可是‘永济’?”
孙顺连忙点头。
说书先生捻着山羊胡,半晌才道:“那铺子,少说也开了七八十年了。我爷爷那辈儿它就在。奇怪的是,掌柜的好像总姓魏,模样也差不离。”
“许是祖传的生意?”孙顺道。
“或许吧。”说书先生眼神闪烁,“只是听老人闲话,说那铺子不当寻常物件,专收……人的‘年月’。”
“年月?”
“就是寿数!”说书先生声音压得更低,“拿旧衣裳当引子,签个‘活契’,便能借走你几年阳寿,贴在自家衣裳上养着。衣裳穿在人身上,便能续住形神。等衣裳朽了,再换新的……”
孙顺听得手脚冰凉:“那当出寿数的人呢?”
说书先生摇摇头:“谁知道?许是病,许是灾,许是……直接就没了魂儿,只剩个空壳子,回乡等死去了。你没见他家伙计都做不长么?”
茶杯从孙顺手里滑落,摔得粉碎。
回铺子的路上,孙顺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。
卖炸糕的妇人,递东西时碰了他的手,随即“呀”了一声:“小哥,你手怎么这样凉?”
街边晒太阳的老乞丐,眯眼瞧了他半天,嘟囔道:“后生,你肩头的‘火’,怎地弱了一盏?”
孙顺魂不守舍地推开当铺的门。
魏掌柜正站在柜台后,手里拿着件半旧的鸦青色棉袍,细细抚摸着。
那袍子的针脚,孙顺认得——是账房先生常穿的那件!
“掌柜的,先生他……”
“回乡养病去了。”魏掌柜头也不抬,“孙顺啊,你来铺子也快半年了吧?觉得这儿怎样?”
他的语气温和得反常。
孙顺喉头发干:“挺、挺好的。”
“想不想长做?”魏掌柜终于抬起头,脸上挂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,“工钱可以再加。你看,这袍子……大小也挺合你身。”
他的目光在孙顺身上逡巡,像是在估量一件衣裳的尺寸。
孙顺当晚就收拾了包袱。
他决定天亮就走,工钱不要了,命要紧。
后半夜,风雪又起。
库房那边传来比以往更响的翻动声,还有压抑的、像是呻吟的怪响。
孙顺用被子蒙住头,瑟瑟发抖。
突然,他耳房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。
“孙顺……孙顺兄弟……”是账房先生的声音,气若游丝,“开开门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孙顺吓得大气不敢出。
“我……我没回乡……我在库房里……”声音断断续续,带着哭腔,“他们把我也……也当进来了……我只有这件袍子了……袍子一朽,我就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声短促的闷响,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嘴。
接着是拖拽声,渐渐远去。
一切重归寂静。
天刚泛鱼肚白,孙顺就背起包袱,轻轻拉开房门。
铺堂里空无一人,柜台后的门帘低垂。
他蹑手蹑脚走向大门,手刚碰到门闩,身后传来魏掌柜平静的声音:“这么早,去哪儿啊?”
孙顺浑身一颤,缓缓转身。
魏掌柜就站在通往后院的角门口,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、宝蓝色的宁绸长衫,衬得他面皮越发白净红润。
那衫子,正是雪夜老者来当的那件!可它明明已经旧了,怎会变得如此簇新?
“我……我娘病了,得回去看看。”孙顺声音发颤。
“孝心可嘉。”魏掌柜点点头,竟没有阻拦,反而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,“这点银子,给你娘抓药。”
孙顺不敢接。
“拿着吧。”魏掌柜走近,将银子塞进他手里。
两人的手指相触,孙顺只觉得掌柜的手温润柔软,不像活人的手,倒像是上好的绸缎。
“早点回来。”魏掌柜微笑着,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铺子里……还得指望你呢。”
他拍肩的力道很轻,可孙顺却觉得,肩膀上像是被压上了一件看不见的、沉甸甸的湿衣裳。
孙顺逃也似的离开了永济当铺。
他在城里绕了三天,确信没人跟踪,才买了车票,准备南下去投奔舅舅。
临行前夜,他住在小客栈里,脱下外衣准备洗漱。
铜盆里的水映出昏黄的灯光,他无意间低头,看见水面倒影中,自己肩膀上,似乎搭着一抹淡淡的、宝蓝色的影子。
他猛地扭头看向肩膀——什么都没有。
可再看向水面,那抹影子还在,而且渐渐清晰,渐渐蔓延……像是有一件看不见的长衫,正缓缓披上他的身子。
孙顺惊恐地拍打肩膀,撩起水往身上泼。
影子消失了。
他喘着粗气瘫坐在地,安慰自己只是眼花了。
可当他起身穿衣时,手碰到怀里的那个红纸包。
鬼使神差地,他拆开了纸包。
里面根本不是银子,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、发黄的当票。
票头赫然写着:
“今收到孙顺壮年阳寿一纪,以此为质,见票即兑。”
当票的右下角,盖着一个鲜红的指印——那指纹的纹路,孙顺在柜台按手印时见过千百遍,是他自己的!
而在指印旁边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宝蓝色的墨迹,像一滴眼泪,又像一片洗不掉的茶渍。
窗外,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。
那苍老的调子,穿过风雪,清晰地飘进孙顺的耳朵:
“寅时三刻——平安无事——”
“衣裳穿好——谨防寒气——”
孙顺低头,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,轮廓正在慢慢变化。
那影子穿着长衫,戴着瓜皮帽,背着手,微微佝偻着腰。
分明是魏掌柜平日里的模样!
影子缓缓转过头,对着孙顺,咧开一个无声的、白净而贪婪的笑容。
房门在这时被轻轻叩响。
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雪夜的寒气:
“顺子,开门。”
“爹接你……回家穿新衣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