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代十国,兵荒马乱,中原通往蜀地的栈道旁,有个叫“歇魂崖”的荒村。
村名不详于任何图志,只活在过路行商战战兢兢的口耳相传里。
村子常年被灰白色的浓雾包裹,雾不散,风不侵,白日也昏昏如黄昏。
崖上只有十几户人家,皆以凿壁为室,门户低矮,窗洞狭小,像一排排毫无生气的眼窝,嵌在苍黑的山体里。
这一日,雾里钻出三个狼狈不堪的人影。
是主仆三人,老爷姓郑,原是中原小吏,携妻女与一个老仆,欲往蜀中投亲避祸。
不料半道遇了乱兵,妻女失散,财物尽失,只剩这主仆二人,跟着个路上偶遇的、自称是采药人的哑巴向导,误打误撞闯到了这歇魂崖下。
哑巴向导到了村口便不肯再进,咿咿呀呀比划着,手指雾中村落,又猛地摇头,脸上露出极深的恐惧,最后竟丢下他们,转身钻回浓雾,眨眼不见了踪影。
郑主仆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,去敲最近一扇石门。
开门的是个老妪,干瘦得如同风中枯藤,眼珠浑浊,定定看了他们半晌,才侧身让开:“进来吧,外头雾重,沾久了……不好。”
声音嘶哑得像是沙石摩擦。
石屋内阴冷潮湿,陈设简陋,只有一桌一榻,墙角堆着些看不出用途的坛坛罐罐。
唯一的光源,是壁上凹槽里一截缓慢燃烧的、散发出奇异甜香的黑色油脂。
老仆安置好惊魂未定的老爷,想向老妪讨些热水吃食。
老妪却只是指了指屋角一个瓦瓮:“水在那儿,吃食……等夜里。”
说罢,便蜷到榻上角落,面壁不动了,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郑老爷心下惶然,觉得这村子处处透着邪性。
不仅是这老妪,方才进村时,他曾瞥见其他石屋窗后,似乎也有人影闪动,但那窥视的目光冰冷麻木,不像活人,倒像……石像在转动眼珠。
而且,这村里太静了,没有鸡鸣犬吠,没有孩童嬉闹,甚至没有风声,只有那无处不在的、凝滞的灰雾,将一切声响都吸了进去。
好不容易捱到所谓“夜里”,其实天色并无明显变化,只是壁槽里的黑油脂火光似乎更微弱了些。
老妪终于动弹,从榻下拖出个陶盆,盆里是些黑乎乎的、糊状的东西,散发着与那油脂灯类似的甜腻气味。
她盛了两碗,递过来。
郑老爷看着那不明物事,毫无食欲,老仆却实在饿极了,接过便吃了一口。
刚入口,他脸色就变了,那东西滑腻异常,入口即化,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陈年庙宇里灰尘与香火混合的味道。
他想吐,老妪却突然盯着他,浑浊的眼珠在微光下竟闪过一丝幽绿:“吃了,才能熬过夜。”
就在这时,屋外传来了声音。
不是人声,是歌声。
缥缈、空灵、忽远忽近的童谣声,从浓雾深处飘来,调子古怪,词句含糊,只能勉强辨出几句:“月昏昏……雾沉沉……崖上客……莫开门……门外走……门里留……待到雾散魂歇了……你是他来他是谁……”
歌声钻进耳朵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直透骨髓的痒意。
郑老爷霍然站起,想从窗洞往外看。
老妪却厉声道:“别看!也别听!捂上耳朵,睡觉!”
她自己也用破布塞住了耳孔,重新面壁蜷缩,身体微微发抖。
那童谣唱了约莫一炷香时间,渐渐低下去,最终消失。
万籁俱寂,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。
郑老爷与老仆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。
这村子,这雾,这歌,还有这老妪,都太不正常了。
后半夜,郑老爷被一阵极其轻微的“沙沙”声惊醒。
像是有很多脚在门外薄薄的尘土上拖行。
他屏住呼吸,透过石门底部的缝隙往外看——
外面雾气似乎淡了些,惨淡的月光渗下来,照亮了几双赤裸的、沾满泥污的脚。
那些脚在门外徘徊,来来回回,动作僵硬缓慢,脚踝上方被雾气遮挡,看不清主人模样。
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,其中一双较小的脚,穿着他女儿失踪时穿的、那双他亲手编的草鞋!鞋头上缀着的褪色红布珠,他绝不会认错!
“英娘!”他失声低呼,就要去拉门闩。
老仆死死抱住他:“老爷!不能开!那歌里唱了‘莫开门’!”
榻上的老妪不知何时转过身,幽幽道:“那是‘雾傀’,不是你家闺女。雾吃了的人,影子留在雾里,夜里就出来走。你开了门,它进来,你就得出去替它。”
她指了指墙角那些坛罐,“那里面……装的都是忍不住开了门,最后‘出去’了的人,留下的一点儿‘念想’。”
郑老爷如遭雷击,瘫坐在地。
女儿的草鞋……难道英娘已经遭了不测,魂魄被这诡异的雾困住了?
“这雾……到底是什么?这村子怎么回事?”他声音嘶哑。
老妪沉默良久,才缓缓开口,讲述了一个可怖的往事。
此地原名本是“栖霞崖”,百年前也曾是烟火鼎盛的山间村落。
五代初,一伙败军逃至此地,被仇家追杀,困于崖上。
他们走投无路,听信了一个妖道的法子,以全村人性命为祭,燃起一种秘制“魂香”,召来弥天大雾,遮蔽天日,阻隔追兵。
雾成了,追兵果然在雾中迷失,自相残杀殆尽。
可这雾也再未散去,并且发生了诡异的变化——它开始“吃人”。
不是吞噬血肉,而是吞噬人的“存在感”与“时间”。
被雾吞噬的人,并不会立刻死去,而是会慢慢从他人的记忆里淡化,从现实的痕迹中消失,最终只剩下一点残存的“执念”,化为夜雾中的“雾傀”,永世徘徊。
而留在村里、侥幸未被完全吞噬的人,则被困在雾中,时间近乎停滞,不老不死,却也离不开这方寸之地,靠着点燃那败军留下的、以特殊油脂混合魂魄残渣制成的“魂香”灯,勉强维系着自身存在不被雾气彻底同化。
那夜歌,便是最早被吞噬的孩童执念所化,既是警告,也是诱惑。
所谓“歇魂”,不是让魂安歇,而是指活人的魂,被困在此地,不得超生,如同永久的歇息。
“那吃食……”老仆想起那碗黑糊,胃里一阵翻腾。
“是苔藓混了香灰,还有……一点点雾里沉淀的‘东西’。”老妪木然道,“不吃,就会更快被雾‘觉得’是外人,拉出去替代雾傀。”
郑老爷听得毛骨悚然。
他看着老妪,忽然想到一个问题:“婆婆,你在这里……多久了?”
老妪脸上皱纹深刻如斧凿,眼神却茫然了一瞬:“多久?不记得了……只记得,我男人和孩子,都是在我眼前,一点点变淡,像墨迹化在水里,最后……只剩门外一双鞋子,和夜里唱歌的声音。”
她顿了顿,看向郑老爷,“你的闺女,若真在雾里,现在多半已是雾傀了。你看见的草鞋,不过是她最后一点‘形迹’。”
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紧了郑老爷的心脏。
他想起失散的妻子,恐怕也凶多吉少。
难道自己也要困死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,靠着吃那诡异的糊糊,点燃那用人魂熬的灯油,最终要么变成雾傀,要么变成老妪这样麻木的“活化石”?
不!他猛地站起,眼中泛起血丝:“一定有办法出去!或者……灭了这雾!”
老妪嗤笑,声音干涩:“办法?有啊。除非有足够多的‘生魂’血气,一口气冲散雾核。或者,找到当年那盏主祭的‘魂香’灯碗,把它砸了。可灯碗在雾最深处,靠近的人,都成了雾傀。至于生魂血气……你看我们这些人,血都快冷透了,哪来的血气?”
生魂血气?
郑老爷看向老仆,老仆也看向他。
主仆二人历经患难,情同手足,此刻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决绝,以及深藏的痛苦。
次日,郑老爷故意割破手指,将血滴在门外尘土上。
鲜血在灰白尘土中格外刺目。
他拉着老仆,故意在村里走动,让血腥气散开。
雾,似乎真的流动得快了些,隐隐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汇聚,雾气掠过皮肤,带来针刺般的寒意。
石屋窗后那些麻木的目光,也第一次有了些微波动,混合着贪婪与恐惧。
当夜,童谣再次响起,比前一夜更清晰,更逼近,仿佛就在他们石屋外绕着圈唱。
门外的徘徊脚步声也更多,更密集,那穿着女儿草鞋的雾傀,几乎就贴在门板上。
郑老爷能听见极轻微的、指甲刮擦石门的声响。
老仆浑身发抖,却死死抵住门。
郑老爷从怀中掏出一把贴身藏的、仅剩的短匕首,对老仆惨然一笑:“老哥哥,我出去找那灯碗。若我回不来……你保重。”
他竟是要以自身为饵,引开雾傀,甚至试图用自己这具还算鲜活的身体里最后的血气,去冲击那雾核,或为寻找灯碗创造机会!
老仆老泪纵横,死死拉住他,摇头不语。
就在这时,变故陡生!
那一直沉默的老妪,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不是冲着门外,而是冲着郑老爷二人!
“不对!你们不对劲!”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老仆,“你……你昨天吃了香灰糊后,今天走路的样子……怎么像……像我家那死鬼老头子!”
她又猛地指向郑老爷:“还有你!你刚才说话的语气……像我那苦命的儿啊!”
她扑到墙角,发疯似的揭开一个坛罐,里面空空如也,只有一股淡淡的、熟悉的体味飘出——正是老仆身上的味道!
她又揭开另一个,里面是一缕花白头发——正是郑老爷这几日愁白的鬓角颜色!
“你们……你们不是新来的!”老妪面容扭曲,声音尖得刺耳,“你们是‘回来’的!雾已经把你们‘吃’掉一部分了!你们的魂,已经开始和以前的雾傀混在一起了!你们自己都不知道!”
她指着门外,“外面那些雾傀里,说不定就有你们自己将来的‘影子’,或者……就是你们遗忘的亲人!这雾,吃的不光是现在,连过去和将来,都搅在一起了!”
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,将郑老爷最后一丝侥幸击得粉碎。
难道自己和老仆,早在踏入浓雾时,甚至更早,在遭遇乱兵失散时,就已经被这诡异的雾所影响?
女儿的草鞋,究竟是女儿变成了雾傀,还是……那根本就是自己未来某个时刻的“残迹”?
这雾,不仅能吞噬存在,还能混淆时间线,让不同时刻的“痕迹”交错显现?
极度的恐惧和混乱,反而让郑老爷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癫狂。
他不再犹豫,趁老仆被老妪的话震得心神失守,猛地拉开门闩,撞了出去!
浓雾瞬间将他吞没。
冰冷刺骨,无数细小的、冰晶般的雾粒扑打着脸颊,更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在触摸。
童谣声在耳边轰然炸响,无数重叠的、男女老少的哼唱将他包围。
影影绰绰的雾傀从四面八方浮现,缓缓逼近,它们的面容模糊不清,仿佛随时会变成任何他熟悉或恐惧的模样。
郑老爷挥舞着匕首,毫无章法地乱砍,刀刃划过雾傀,如同划过水面,只激起涟漪,它们散开又聚合。
他疯狂地朝着雾气最浓郁、最黑暗的崖顶方向冲去,凭着直觉,那里应该是雾核或者灯碗所在。
不知跑了多久,摔了多少跤,身上被岩石划出无数伤口,鲜血渗出,在雾气中留下短暂的红痕,随即被更多的灰白吞噬。
终于,在崖顶一块突兀的巨石下,他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、却稳定燃烧的幽绿色火光。
那是一盏造型古朴、满是污垢的青铜灯碗,碗中黑色油脂几乎见底,那点绿火飘摇欲灭。
灯碗周围,环绕着几具呈跪拜姿势的森森白骨,穿着前朝甲胄,正是当年布阵的败军残骸。
郑老爷扑到灯碗前,举起匕首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扎向那跳动的绿火!
预想中的撞击或爆裂没有发生。
匕首尖触及绿火的瞬间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所有的声音——童谣、风声、自己的心跳——都消失了。
他看见绿火猛地膨胀,化作一张巨大无比的、由无数扭曲人脸组成的雾网,朝他当头罩下!
每一张脸,他都似曾相识,有老妪念叨的丈夫儿子,有路上失散的妻女,有老仆年轻时的模样,甚至……有他自己,不同年龄、不同表情的他自己!
原来,这雾吞噬一切,最终将所有的“痕迹”都汇流到了这灯碗之中,维系着这个扭曲时空的结界!
他无处可逃,被雾网彻底包裹。
没有疼痛,只有一种急速的、被剥离的虚无感。
他感到自己的记忆在飞散,情感在淡去,身体的存在感迅速稀薄。
最后一眼,他仿佛透过浓雾,看到石屋方向,老仆也冲了出来,朝着他的方向嘶喊,但声音被雾吞没,形象也迅速模糊淡化。
而石屋门口,老妪瘫坐在地,仰头看着漫天浓雾,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、彻底崩溃的诡异神情,她的身体,也开始变得透明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百年。
歇魂崖上的浓雾,似乎微微动荡了一下,旋即恢复如常,依旧那么浓,那么厚,那么死寂。
只是若有人能穿透雾气,或许会听到,那夜复一夜的童谣里,似乎多了几个模糊的新词,或者看到,雾中徘徊的赤裸双足里,又多了一双属于中年男子的、沾满尘土和血污的旧靴。
而崖顶巨石下,那盏青铜灯碗里的幽绿火苗,似乎……比之前,又顽强地,跳动了一下。
山外,乱世依旧,无人记得曾有一家三口和一个老仆,消失在中原往蜀中的栈道旁。
只有最老的行商,在酒后,会含混地提起,雾最大的时候,千万别靠近歇魂崖。
因为雾里,不只有鬼,还有所有走不出去、也想不起来的……时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