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七年,秋雨连绵的第三天,蓼花渡的码头上终于来了客人。
那是个穿黛青色旗袍的女人,撑着一柄桐油纸伞,伞沿压得很低,只露出尖俏的下巴和一抹猩红的唇。
“船家,过河。”她的声音像浸了冷水,清凌凌的。
江泊放下手里的竹篙,眯眼打量来人——蓼花渡已经荒废三年了,自从上游筑坝,正经渡口移到下游十里处,这条老水道就只剩些不肯搬走的鳏寡老人还会偶尔使用。
更何况,现在已是亥时三刻。
“夫人,这时辰摆渡……”江泊话未说完,一锭雪花银已轻轻落在船头的青石上。
那银子在昏黄的马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柔光,边缘还沾着点暗红色的、像铁锈又像干涸血迹的渍。
女人已经提着裙裾上了船,乌篷小船微微一沉。
“去对岸的沈家废园。”她补了一句,“越快越好。”
江泊不再多言,他在这条蓼花河上摆渡二十年,知道有些生意不该问缘由。
竹篙一点,小船便滑入浓稠的夜色里。
雨丝斜织,河面升起乳白色的雾气,远处村落零星灯火在雾中晕开,像是溺死之人在水下睁着的眼。
女人端坐船中,始终低着头,双手交叠搁在膝上,那双手白得过分,十指纤长,指甲却修剪得极短,几乎嵌进肉里。
行至河心,雾气突然浓得化不开。
江泊觉得篙子探不到底了——这河他最熟,此处明明只有两丈深,可此刻竹篙尽数没入水中,却依旧空荡荡的。
“夫人,”他回头,“这雾来得古怪,可否稍候片刻?”
女人缓缓抬起头。
江泊呼吸一滞——那是一张极美的脸,却美得不似活人,皮肤是上等瓷器那种冷白,眉眼精致得像画上去的,唯有唇上那点猩红,红得扎眼,红得像刚刚吮过血。
“船家,你看见水里的东西了吗?”她忽然问。
江泊下意识看向船边水面。
乌篷船的倒影在墨黑的水里微微荡漾,可怪的是,倒影里只有船和他自己持篙的身影,那女人坐的位置,空空如也。
没有倒影?!
江泊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意,他猛地扭头看向船中——女人确确实实坐在那里,正静静看着他,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。
“夫人说笑了。”江泊强自镇定,重新撑篙,却觉得竹篙沉重异常,仿佛水下有什么东西正顺着篙子往上爬。
“我不是说笑。”女人的声音更近了,近得像贴在他耳后,“你看仔细些。”
江泊不敢再看水,只奋力往前撑。
雾气愈发浓重,连马灯的光都只能照亮身前三尺。
这时,他听见了细碎的声音——像是指甲刮擦船底板,又像是很多人在水下窃窃私语。
“沈家废园……”女人幽幽开口,“三年前死了七十三口人,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?”
江泊手一抖:“听、听说过,说是闹了瘟疫。”
“瘟疫?”女人轻笑一声,那笑声里透着刺骨的讥诮,“哪家瘟疫,会让所有人脖子上都开出一样的红花?”
江泊不敢接话,他拼命撑船,可船好像在原地打转。
更可怕的是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,船帮上不知何时搭着几只惨白的手,手指紧紧扒着木头,正一点一点往上挪。
“其实啊,”女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个调,变得嘶哑苍老,“他们是被选中的祭品。”
江泊骇然回头,只见船中坐着的哪里还是什么旗袍美人——那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妪,脸上堆叠着深如沟壑的皱纹,身上穿的竟是寿衣!
“你、你到底是……”江泊连退两步,险些栽进河里。
老妪咧开嘴,嘴里没有牙,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洞:“我是沈家最后活下来的那个,也是……第一个死的。”
话音刚落,江泊脚下的船板突然裂开一道缝隙,一只湿漉漉的手猛地伸出,抓住了他的脚踝!
那手冰凉刺骨,力气大得惊人,江泊被拽得单膝跪地,他惊恐地看见,船底不知何时破了个大洞,水下密密麻麻全是惨白的人脸,正仰面朝上,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。
“为什么要逃呢,船家?”老妪已经站到了他面前,弯下腰,那张可怖的脸几乎贴到江泊鼻尖,“你不是收了渡资吗?收了沈家的银子,就要把命留下啊。”
江泊这才想起那锭沾着红渍的银子——那是沈家当年特制的冥银,专给死人陪葬用的!
“不——!”江泊挣扎着想甩开那只手,可水下又伸出更多的手,抓住他的腿、他的腰、他的胳膊。
老妪直起身,恢复了那副美人模样,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诡异:“对了,有件事忘了告诉你。”
她伸手指向雾气深处,“你看,对岸到了。”
江泊艰难地抬头望去——雾霭散开些许,露出一片荒芜的河滩,滩上歪歪斜斜立着几十个黑影。
那不是树,是人。
一个个穿着民国初年服饰的男女老少,僵硬地站在那里,脖子上都开着一朵碗口大的、血红色的花,花心处赫然是张缩小的人脸!
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影,江泊认得——那是三年前失踪的老船夫孙伯,孙伯的脖子上,也开着那样一朵骇人的红花!
“孙伯……你……”江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孙伯木然地转过脸,脖子上的红花随之颤动,花心那张小脸竟开口说话了,声音尖细如婴孩:“江泊……你也来了……来替我们……永远摆渡吧……”
水下那些手猛然发力,江泊被彻底拖进了冰冷的河水里。
在没顶的前一瞬,他看见船上的“女人”轻轻摘下自己的头——那头竟是个纸糊的空壳,里面蜷缩着一只通体血红的、长着人脸的怪虫!
那虫子蠕动着爬出,跃入水中,径直钻进江泊大张的嘴里。
“呃啊啊——!”
江泊在水中剧烈挣扎,可意识却迅速模糊。
最后的知觉是无数只手托着他浮出水面,把他重新推回船上。
他湿淋淋地坐起来,发现船不知何时已靠了岸,就停在沈家废园荒草丛生的码头边。
马灯还亮着,船头的青石上,那锭沾血的冥银静静躺着。
而他的手里,不知何时握住了那根竹篙。
雾气渐渐散了,河对岸的蓼花渡码头上,隐约出现了一个撑伞的人影。
是个穿长衫的男人,正朝这边招手。
江泊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既像自己、又混着无数人声音的调子:“客官,要过河吗?”
他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脖子——皮肤下,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生根、发芽,痒得钻心。
更远处,蓼花河下游的新渡口,几个晚归的渔人正低声议论。
“听说了吗?上游那个荒废的老渡口,最近夜里总有撑船声。”
“可别瞎说,自打三年前那姓江的船夫淹死在那儿,就没人敢夜里走那条水路了。”
“真的!我婆娘前晚起夜,隔着河看见雾里有条乌篷船,船上站着的……好像就是江泊!”
“那他船上载着谁?”
问话的人沉默了,因为所有人都看见,此刻河面上正升起淡淡的雾气,雾气深处,隐约有竹篙破水的声音,一声,一声,缓慢而规律,仿佛永不会停歇。
而沈家废园深处,一株枯死的老槐树下,泥土微微拱起。
一具具颈开红花的骸骨静静躺在那里,每具骸骨的掌心,都握着一枚沾着暗红渍的、沈家特制的冥银。
其中最新鲜的那具骸骨,身上的衣裳还是湿的,脖子上那朵红花尚未完全绽开,花苞里,一张模糊的人脸正在成形——仔细看去,那眉眼,竟与江泊有七分相似。
雨又开始下了,淅淅沥沥,打在蓼花河上,打在乌篷船上,打在那柄始终搁在船头的桐油纸伞上。
伞下空空如也,可船头的青石上,却不断有新的、湿漉漉的水渍脚印出现,一步一步,走向船中,仿佛有无形的客人,正在永远地等候摆渡。
而摆渡人,也将永远地,在这条没有尽头的河上,载着一船又一船看不见的“客”,从此岸,到彼岸,循环往复,直至蓼花河水枯,天地湮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