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痕鉴(1 / 1)

清乾隆年间,江南织造府下设三处大染坊,“天青坊”居其首,以独门秘色“雨过天青”闻名,专供内廷御用。

此色澄澈空灵,似将一片江南烟雨凝于丝帛之上,据说阳光下细看,绢面隐有云纹流动,宛如活水。

秘方代代单传,只授坊主。

第六代坊主姓苏,名唤守拙,四十岁上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,取名观云、观雾。

兄弟二人容貌酷似,性情却迥异。

观云沉静,好读书,于色彩一道天赋卓绝,指尖辨色,分毫不错。

观雾跳脱,厌烦工坊琐碎,总爱溜出去听曲游湖。

按祖规,秘方传长不传幼,天赋更高的观云,自然是继承人。

苏守拙却总在深夜对着一幅褪色的“雨过天青”旧样出神,眼中忧虑深重。

坊间有极隐秘的流言,说这秘色并非人力所能染就,每一匹“天青”出世,都需付出旁人不知的代价。

苏守拙的左手,总戴着一只及肘的玄色手套,从不解下,据说便是早年试染时落下的旧疾。

观云十八岁那年,苏守拙开始正式传授秘方。

过程异乎寻常地简单,甚至可说诡异。

并无书面配方,也无复杂工序口述。

只让观云每日午夜,独自进入染坊最深处的“鉴色屋”。

屋内无灯,仅有一口巨大的、常年温着的青瓷染缸,缸内是调制好的天青基液,幽暗无光。

苏守拙交给观云一把特制的、柄端镶嵌青玉的银针。

“将针浸入液内,闭目凝神,直到你能‘看’见缸中之色。”

“何时算‘看见’?”观云不解。

“当你眼中所见之色,与心中所感之‘净’,一般无二时。”苏守拙语气缥缈,“切记,期间无论听见什么,嗅到什么,感觉到什么,都不可睁眼,不可出声,更不可将针取出。每日只可鉴一刻钟,多一瞬也不行。”

观云依言而行。

头几日,缸中唯有墨黑一片,鼻端是寻常的靛蓝草木气味。

第七夜,情况变了。

浸在基液中的银针,传来极其细微的刺痛,仿佛有无数细密的冰针,顺着针尖,试图扎入他的指尖。

闭目的黑暗中,开始浮现出些许游丝般的、极淡的灰白色影子,飘忽不定。

同时,他嗅到了一丝极其幽微的、不同于染料的气味。

像是梅雨季节,老宅深处椽木受潮后,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、带着些许甜腥的朽味。

他谨记父嘱,强自镇定。

灰白影子逐渐增多,缓慢旋转,那朽败甜腥气也时浓时淡。

观云心中默数时辰,一刻钟到,立刻收针睁眼。

缸中基液,依旧沉静墨黑。

他向父亲禀报所见。

苏守拙听罢,只微微点头,并无多言,眼中却似有深意:“明夜继续。记住,‘见色’易,‘见净’难。心不净,色终是浊。”

观云似懂非懂。

弟弟观雾对此嗤之以鼻,认为不过是装神弄鬼,父亲偏心,将真本事藏着掖着。

他一次趁着酒意,偷了观云的银针,也溜进“鉴色屋”,想瞧个究竟。

结果不到半刻钟,屋内便传来他凄厉的惨叫。

众人冲进去,只见观雾瘫坐在染缸旁,右手握着银针,针尖却已变成了黯淡的灰黑色。

他面色惨白,双眼圆瞪,直勾勾地盯着那缸墨黑基液,浑身筛糠般颤抖,嘴里反复喃喃:“影子……好多影子……在抓我……”

问他看见了什么,他却目光涣散,语无伦次,只反复说“影子”“冷”。

当夜,观雾便发起高烧,胡话连连,大夫束手无策。

三天后,烧退了,人却痴傻了大半,眼神呆滞,怕见生人,尤其怕见任何深色的布料。

左手手指,莫名起了一层灰白色的、粗糙如砂纸的皮癣,久治不愈。

苏守拙闻讯,只是长叹,看着痴傻的次子,又看看沉默的长子,最后将自己锁在房中半日。

出来后,他对观云只说了句:“你弟弟心不静,招惹了‘垢’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
观云心中骇然,对那“鉴色”之事,再不敢有半分轻忽。

他夜夜进入那昏暗小屋,与缸中异象对峙。

灰白影子越来越浓,渐渐能看出模糊扭曲的人形轮廓,无声嘶吼,在黑暗中沉浮。

那甜腥朽败之气也越发清晰,其中还混杂了一丝……铁锈味?

银针传来的刺痛感,已从指尖蔓延至手腕,每日退出后,整条手臂都酸麻冰冷,需用热水浸泡良久方能缓解。

但他也渐渐感到,自己闭目“内视”的能力在增强。

那些灰白影子虽可怖,但其运动轨迹,似乎暗合某种规律。

那奇异的气味,也仿佛有层次,有起伏。

他开始尝试不去抗拒那刺痛与寒冷,而是将心神沉入其中,去“感受”那影子与气息背后的“状态”。

父亲说的“净”,究竟指什么?

是心无杂念?还是指这缸中基液,需要被“鉴”出某种纯粹的、无垢的状态?

如此过了七七四十九日。

第四十九夜,观云照常将银针浸入。

刺痛与寒冷骤然加剧,远超以往!

眼前黑暗里,灰白影子疯狂涌动,几乎挤满整个意识,无数扭曲的面孔贴压过来,那甜腥朽败与铁锈味浓烈到令人作呕。

更可怕的是,他“听”到了声音!

不是耳朵听见,是直接响在脑中的、无数细微的、充满痛苦与怨毒的呻吟与呓语!

“冷……”

“黑……”

“还我……”

“染不上……为什么染不上……”

观云心神巨震,几乎要遵从本能逃离。

但就在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,他忽然捕捉到一点不同。

在这无边怨毒与混乱的深处,在那甜腥朽败气味的最底层,似乎还潜藏着一缕极其微弱、却异常清澈的“气息”。

难以形容,非香非臭,若硬要比喻,如同暴雨冲刷后,青石板缝里第一株新草挣出泥土时,散发的那一丝生机。

这点“清澈”,与周围污浊的“影子”和“气息”格格不入,仿佛污潭中的一滴净水。

难道……这就是父亲所说的“净”?

不是要驱散这些可怕的影子与气息,而是要在这重重污浊包裹之中,识别出那一点本质的“清澈”?

心念转动间,他不再试图对抗周围的恐怖,而是将全部注意力,凝聚在那微弱的“清澈”之上。

奇妙的事情发生了。

周遭疯狂涌动的灰白影子、刺鼻的气味、脑中的呓语,虽未消失,却仿佛隔了一层,不再能轻易撼动他的心神。

而那点“清澈”,在他的专注“凝视”下,渐渐变得清晰,甚至……在黑暗中,勾勒出一抹极其淡雅的、难以言喻的“色”的雏形。

非青非蓝,似有光晕内蕴,纯净得令人心颤。

一刻钟将尽。

观云缓缓睁眼,长舒一口气。

这一次,他没有立刻感到疲惫与寒冷,反而有种异样的清明。

他看向染缸。

缸中墨黑的基液,表面似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、不易察觉的涟漪。

他退出“鉴色屋”,向父亲禀告今夜所得,尤其是那“清澈”之感与隐约的“色”的雏形。

苏守拙听罢,久久不语,凝视观云的目光复杂至极,有欣慰,有悲哀,最终化为一声长叹。

“你……果然‘见’到了。”他喃喃道,“比我当年,早了整整三十日。”

“父亲,那‘清澈’究竟是什么?那些影子,那些声音,又是何物?”观云急问。

苏守拙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缓缓除下了他从不离身的玄色手套。

露出的左手,令观云倒吸一口凉气!

那只手,自手腕以下,皮肤呈现出一种黯淡的、仿佛被烟熏火燎过的青灰色,毫无生机,五指僵硬蜷曲,指甲更是变成了与观雾针尖类似的灰黑色!

这绝非寻常烫伤或腐蚀!

“这便是‘鉴色’的代价。”苏守拙声音沙哑,“你以为‘雨过天青’的秘方是什么?是染料配方?是火候手法?”

他惨然一笑:“是‘净化’。”

“数百年前,苏家祖上得异人传授,知悉此地有一口‘浊眼’,连通地脉阴晦怨戾之气。这些‘气’若不疏导,积聚爆发,足以祸乱一方。祖上便以染坊为掩护,修筑‘鉴色屋’,以特制基液为容器,引导‘浊气’汇入缸中。”

“所谓‘鉴色’,实则是以身为媒,精神为引,深入‘浊气’核心,于无边污浊中,硬生生‘鉴’出、剥离出那一点至纯至净的‘先天清气’!”

“这缕‘清气’,便是‘雨过天青’的魂!染于丝帛,方能澄澈空灵,有流动之韵。”

“而每一次‘鉴色’成功,剥离一缕‘清气’,施术者便会沾染一份‘浊气’残垢。”苏守拙抬起那只可怕的左手,“我这只手,你弟弟的神智,便是代价。历代坊主,少有善终,或残或痴,或早夭。”

观云听得浑身冰冷:“那……那些影子,那些声音……”

“是被‘浊眼’吸引、吞噬的历代生灵残念,或是地底自然滋生的阴秽之‘识’。”苏守拙闭目,“它们混乱、痛苦、充满怨毒,却也构成了‘浊气’的一部分。‘鉴色’者需亲身沉入其中,方能触及核心的‘清气’。”

“所以,这不是染布……这是在炼狱里淘洗一缕光?”观云声音发颤。
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苏守拙重新戴上手套,“如今你已入门,接下来,便要靠水磨工夫,不断‘鉴色’,积攒‘清气’,直至足够染成一匹‘天青’。每一次,都会更凶险,代价也更大。现在,你可知晓此中厉害?若想反悔……”

“反悔?”观云苦笑,“弟弟已遭祸,父亲手已残,苏家世代背负此债,我能退往何处?只是……此法残酷,难道别无他途?”

苏守拙摇头:“祖训如此。或许那授术异人,本意便是让苏家世代以血肉魂魄,镇守此‘浊眼’,换取一方平安与一门荣华。这是契约,亦是诅咒。”

观云沉默良久,最终深深一揖:“孩儿明白了。”

自此,观云更勤勉地进入“鉴色屋”。

他“见”到的“清澈”越来越多,每次能剥离的“清气”也渐增。

但代价也如期而至。

先是左手食指,出现与父亲类似的青灰斑驳,知觉迟钝。

接着是夜晚开始多梦,梦中总有无尽灰白影子翻涌,醒来心悸良久。

他的性情,也越发沉静寡言,眼中常带倦色,唯有提起色彩时,才会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。

三年后,观云技艺大成,已能独立染出小片“雨过天青”,色泽之纯正,犹胜其父当年。

苏守拙欣慰之余,忧虑更深,因观云左手青灰已蔓延至半个手掌,且近年咳疾渐重,痰中偶带灰黑之丝。

乾隆某年,内廷急要一批大幅“雨过天青”缎匹,时限紧迫。

为按时完成,观云不得不连续多日高强度“鉴色”。

最后一夜,他进入“鉴色屋”后,久久未出。

苏守拙心知不妙,强行破门而入。

只见观云俯倒在染缸边,右手仍握着那枚银针,针身大半已化为青灰。

缸中基液,不再墨黑,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、灰白与暗青交织的诡异状态,剧烈翻腾,散发出浓烈到令人晕眩的甜腥朽败气。

观云面如金纸,气息微弱,左手自肘以下,尽成青黑,僵硬如石。

苏守拙老泪纵横,将他背出。

观云当夜呕出大量黑灰色浊液后,陷入昏厥,高烧不退,呓语不断。

御用缎匹终究未能如期完成,天青坊被责罚,声名受损。

更雪上加霜的是,自观云出事那夜起,“鉴色屋”那口大缸中的基液,便彻底失去了活性。

无论投入何等原料,始终维持着那混沌灰败的状态,再无“清气”产生。

“雨过天青”,至此绝矣。

坊间议论纷纷,有说苏家技艺遭天妒,有说秘方终是失传。

只有苏守拙知道,不是秘方失传。

是那“浊眼”之下的“东西”,或许因观云最后一次过度汲取“清气”,或许因其他未知变化,发生了异动。

它不再稳定地提供“浊气”以供“净化”,而是变得混乱、暴躁,甚至……开始反向侵蚀。

观雾的痴傻,在那之后莫名加重,整日蜷缩角落,用炭笔在墙上地上,反复画着无数扭曲重叠的灰白圈痕,眼神空洞骇人。

而昏迷的观云,在三日后的深夜,突然睁眼。

眼神清明得异样。

他看向守候在侧、苍老憔悴的父亲,缓缓开口,声音干涩:

“父亲……我‘见’到了……”

“不是‘清气’……”

“是‘它’……在模仿‘净’……”

“我们鉴出的……从来不是‘净’……”

“是‘它’想让我们以为的‘净’……”

“就像染布……它也在‘染’我们……”

说罢,他猛地咳嗽起来,咳出的不再是浊液,而是一小缕极其淡薄、却让苏守拙魂飞魄散的……

“雨过天青”色的烟雾。

烟雾袅袅,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中,慢慢消散。

观云的眼神,也随之迅速黯淡下去,最终归于空洞。

左手那青黑僵死的部分,却仿佛活了过来,皮肤下似有极细微的、灰白色的东西在缓慢蠕动。

苏守拙瘫坐在地,望着儿子诡异的状态,又想起次子画下的那些无尽灰白圈痕。

一个比世代镇守“浊眼”更为可怕的猜想,击中了他。

也许,苏家世代鉴色染帛,自以为在净化秽气,提炼菁华。

实则,不过是那“浊眼”深处某种存在的“染缸”与“坯布”。

它在通过苏家人的精神与血肉,学习和模仿何谓“纯净”,何谓“色彩”,何谓“生机”。

历代坊主付出的代价,非是因净化秽气而受污。

而是作为“被染之物”,逐渐失去了自我的“底色”,慢慢变成“它”所理解和呈现的、“雨过天青”的一部分。

所谓秘色,所谓荣华,不过是“它”覆盖在苏家命运之上,一层看似澄澈瑰丽、实则空洞永恒的……烟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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