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七年,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,托了好些关系,才在省立图书馆谋了个闲差。
说是图书馆,其实是一座前清遗留下来的藏书楼改建的,三层木结构,飞檐斗拱,窗棂上糊的宣纸早已泛黄发脆,光线透进来总是昏昏沉沉的。
馆里藏书不少,但大多陈旧,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灰尘、霉味和旧纸张的特殊气味。
我的工作很简单,整理编目,防虫防潮,偶尔为寥寥无几的读者取书。
馆长姓秦,是个须发皆白、沉默寡言的老头,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,坐在他那张巨大的、堆满了线装书的红木桌后面,像一尊泥塑。
除了我,馆里还有个干杂活的老徐,跛脚,耳背,整天埋头洒扫,很少说话。
日子像楼外池塘里死水,不起一丝波澜。
变故发生在一个梅雨绵绵的下午。
秦馆长把我叫到他的桌前,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袋,推到我跟前。
纸袋很厚,边缘磨损得起了毛。
“小周,”他咳嗽了两声,声音干涩,“这批是刚接收的旧档,有些……特别。你手细心静,单独整理出来,就放在地下书库东角那个空着的樟木箱里。记住,只整理,不要细看。更不要……试着去读。”
他最后半句话说得极慢,眼睛透过老花镜片上方看着我,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凝重。
我有些纳闷,图书馆里的书,不就是让人读的么?何况是旧档案。
但馆长语气不容置疑,我只好接过纸袋。
入手沉甸甸的,一股比馆内更陈旧的阴冷气息透过纸袋传来。
地下书库常年不见阳光,只靠几盏昏黄的电灯照明。
空气湿冷,混杂着樟木和更浓的霉味。
我找到东角那个指定的樟木箱,打开箱盖,里面空空荡荡,箱底铺着一层干燥的石灰。
我戴上棉布手套,小心翼翼地将纸袋里的东西取出。
是档案,但很奇怪。
没有常见的卷宗封皮,也没有编码。
就是一叠叠大小不一、质地各异的纸。
有些是粗糙的毛边纸,有些是略显光滑的宣纸,还有几张像是某种兽皮鞣制而成,触感滑腻。
所有纸张都异常陈旧,边角卷曲脆裂,颜色从暗黄到深褐不等。
最诡异的是字迹。
不是毛笔,也不是钢笔,而是一种暗红色的、仿佛早已干涸的颜料书写而成。
字迹潦草扭曲,几乎难以辨认,透着一股疯狂的劲头。
有的页面上,除了字,还画着一些难以理解的符号或简陋到令人不安的图案,线条颤抖,像是极度恐惧或兴奋下的产物。
我遵从馆长的吩咐,不敢细看内容,只按照纸张大小和质地略作分类,准备放入箱中。
就在我整理到一张鞣制兽皮纸时,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几个稍微清晰些的字。
“不要相信……影子……”
“……它在纸里……”
“……看久了……会动……”
字迹暗红,像是铁锈,又像干涸的血。
我的心莫名一跳,赶紧移开目光,将那张兽皮纸压到最下面。
整理完毕,我锁好樟木箱,快步离开了阴冷的地下书库。
回到楼上,秦馆长仍旧坐在那里,仿佛从未动过。
他抬眼看了看我,没说话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。
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。
但几天后,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不对劲。
首先是老徐。
他原本只是沉默,现在变得更加恍惚。
洒水时,他会盯着水渍在地上蔓延的形状,一动不动看上半天,直到我出声叫他。
擦书架时,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某些书脊,眼神空洞。
有一次,我甚至看到他在无人的阅览区,对着空气比划,动作僵硬,像是在模仿什么。
我想起那张兽皮纸上的话——“看久了……会动”。
一股寒意爬上脊背。
我告诉自己,老徐年纪大了,耳背眼花,有些怪举动也正常。
然而,接着是读者。
那段时间,图书馆破天荒地来了几个生面孔。
不是学生,也不是教授,穿着打扮各异,但脸上都有种相似的、急切的,甚至可以说是贪婪的神色。
他们点名要查看“特殊旧档”,或者询问“有没有未经整理的家信、日记之类”。
秦馆长一律以“没有”或“不符合规定”回绝。
其中有个穿着不合时宜绸缎马甲的中年男人,被拒绝后,没有离开,反而在阅览区坐了一整天,什么书也不看,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通往地下书库的那扇紧闭的铁门,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。
直到闭馆,他才慢慢起身离开。
临走时,他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让我如坠冰窟——浑浊的眼球里,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、纸片一样的东西,飞快地掠过。
我开始做噩梦。
梦里全是那些暗红色的、扭曲的字迹,它们在黑暗中蠕动、重组,变成一篇篇我读不懂却感到无比恐惧的文章。
有时,梦里还会出现那扇樟木箱的盖子,它自己缓缓打开,里面涌出无数苍白、干燥、窸窣作响的纸片,像潮水般向我淹没过来。
我惊叫着醒来,满头冷汗。
白天在图书馆里,我也变得疑神疑鬼。
总觉得那些静立在书架上的书籍,在我不注意的时候,会轻微地改变位置,或者书脊上的字会模糊一瞬。
甚至有一次,我分明看到一本蓝色封皮的书,在我眨眼之后,封皮变成了暗黄色。
我吓坏了,跑去告诉秦馆长。
他听完我的描述,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。
他沉默了很久,才嘶哑地说:“你……看到颜色变了?”
我用力点头。
他长长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悲哀。
“它注意到你了。”他低声说,更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纸患……纸患……沾上了,就甩不掉了。”
“馆长,到底什么是‘纸患’?那些旧档案到底是什么?”我再也忍不住,急切地问道。
秦馆长没有直接回答,他站起身,跛着脚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。
“有些‘知识’,不该被记录下来。有些‘事情’,一旦变成文字,就有了自己的生命,会寻找读者,会……传染。”
他转过身,眼神锐利地看着我:“你以为那些纸上写的,是疯子的胡言乱语,是故弄玄虚的呓语?”
“难道不是?”我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秦馆长走回桌后,坐下,“那是‘症状’,是‘感染’了某种‘东西’的人,在失去自我前,最后的、扭曲的记录。记录本身,就带着那种‘东西’的碎片。看久了,碎片就会……转移到你身上。”
“就像瘟疫?”我想到那些询问旧档的读者贪婪的眼神。
“比瘟疫更糟。”秦馆长闭上眼,“瘟疫只杀人。这东西……它改变你。让你‘看见’不该看见的,‘相信’不该相信的,最后,你会变成新的‘记录者’,写下新的‘症状’,去吸引、去感染更多的人。循环往复,直到……”
他猛地睁开眼,盯着我:“直到所有纸张,所有文字,都变成它的载体,所有看书的人,都变成它的奴仆。”
我被这番骇人的言论震得说不出话。
“那个樟木箱里的,就是‘感染源’?”我涩声问。
“是其中一部分。多年来,图书馆秘密接收、封存了不少这类‘患纸’。用石灰、樟木隔绝,用规矩镇守,就是防止它们‘活’过来。”秦馆长苦笑,“但现在看来……封存太久,它们太‘饿’了。老徐,还有那些找上门的人……都是被‘吸引’过来的。”
“那我们怎么办?烧了它们?”我脱口而出。
“烧?”秦馆长摇头,“你烧掉的只是纸。纸上的‘东西’,会随着烟,随着灰,飘到其他地方,找到新的纸,新的人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“除非在它完全‘活化’,找到稳定宿主之前,用更强大的‘规则’将它重新束缚,或者……将它引入一个‘死循环’。”
我不太明白“死循环”的意思,但秦馆长似乎不打算详细解释。
他只是反复叮嘱我,不要再接触地下书库的任何东西,尤其是那个樟木箱。
同时,要留意老徐和任何可疑读者的动向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度日如年。
老徐的情况越来越糟。
他几乎不再干活,整天蜷缩在楼梯下的角落里,用捡来的废纸片,叠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,一边叠,一边发出嗬嗬的、漏气般的笑声。
他的手指被纸边割破了很多小口子,渗出的血沾在纸片上,暗红一片,触目惊心。
而那些诡异的读者,虽然不再大规模出现,但偶尔还是会有个把人,在图书馆外徘徊,隔着窗户,用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眼神,向里张望。
秦馆长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,他频繁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,不知在做什么。
有时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,和一种极低的、仿佛念咒般的呢喃。
我知道,事情正在滑向不可知的深渊。
我必须做点什么。
一个周末的晚上,图书馆照例闭馆。
秦馆长身体不适,提前回家了。
老徐也不知所踪。
整栋藏书楼,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一种强烈的、混合着恐惧和某种诡异诱惑的冲动,驱使着我。
我拿着钥匙,再次走向通往地下书库的铁门。
我要看看,那些“患纸”到底变成了什么样。
我要知道,秦馆长所谓的“死循环”是什么。
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,隔绝了楼上微弱的光源。
我拧亮带来的手电筒,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,尘埃在光中狂舞。
空气中那股陈旧纸张和樟木混合的气味更浓了,还隐隐多了一丝……腥甜?
我一步步走下台阶,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
地下书库比记忆中更加阴冷,手电光扫过,两侧高耸的书架投下巨大狰狞的影子,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。
我走到东角,那个樟木箱还在原地。
但箱盖……是开着的!
一道缝隙,黑黢黢的,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嘴。
我明明记得上次离开时锁好了!
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。
是谁打开的?老徐?还是那些诡异的读者?
我握紧手电筒,手心全是汗,慢慢靠近。
光线投向箱内。
里面空空如也!
那些“患纸”,一张都不见了!
只有箱底铺着的石灰,被搅得一片凌乱,上面印着许多杂乱的、像是手指抓挠、又像是某种多足昆虫爬过的痕迹。
它们……跑出来了?
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毛。
我猛地用手电照向四周。
黑暗中,只有书籍沉默的轮廓。
但仔细听……似乎有极其细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音,从书架的深处,从天花板的角落,从四面八方传来。
像是有无数干燥的纸片在摩擦,在移动。
“谁?谁在那儿!”我声音发颤地喊道。
回答我的,只有更加密集的窸窣声。
突然,手电光扫过不远处的地面。
那里,静静地躺着一张纸。
正是我之前见过的那张鞣制兽皮纸!
它怎么会在这里?
我强忍着恐惧,走过去,用手电照着。
暗红色的字迹,在光线下似乎比上次看到时……更加清晰了。
而且,内容变了!
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短语,而是一段相对完整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文字:
“它喜欢规则,又憎恨规则。图书馆的规矩困住了它,也喂养了它。”
“每一本被编目的书,每一个被遵守的借阅流程,都是给它划定的牢笼,也是给它建立的通道。”
“老徐的血在纸上开了门,秦的字在墙上画了牢。”
“但新来的眼睛很干净,还没染上墨。你看,你在看,你看到了……”
“看到影子在书脊里排队,看到文字在封面下呼吸,看到知识本身在蛀空这座楼……”
“你已经是‘读者’了。”
“接下来,该是‘记录者’了。”
“写下你看到的。用你的血,或者,用你的……”
字迹到这里,戛然而止。
最后几个字,墨水(如果那是墨水的话)晕染开,像是书写者突然被夺走了笔,或者……被什么拖走了。
我看得浑身冰凉,几乎要窒息。
“新来的眼睛”……指的是我?
“该是记录者了”……什么意思?要我写下什么?
就在我惊骇莫名之际,身后传来“吱呀”一声响。
是铁门被推开的声音!
我猛地转身,手电光晃过去。
只见秦馆长站在门口,脸色在黑暗中看不真切。
他手里,似乎提着什么东西。
“馆长?您怎么回来了?”我像抓到救命稻草。
秦馆长没有回答,他慢慢走下台阶,脚步有些蹒跚。
手电光下,我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——是一个很大的、古旧的铜墨盒,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、与“患纸”上类似的扭曲符号。
“小周,”他的声音异常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,“你不是想知道‘死循环’吗?”
他走到我面前,将铜墨盒放在地上,打开。
里面不是墨,而是一种粘稠的、近乎黑色的暗红色液体,微微荡漾着,散发着浓烈的腥甜气味。
“这就是。”他指着墨盒,“历代守馆人的血,混合了朱砂、符灰,还有……从‘患纸’上剥离下来的最顽固的‘字魂’。”
“用它写下的规矩,能暂时困住‘纸患’。但需要一个新的、‘干净’的守馆人,用他的血续写,才能维持循环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那眼神不再浑浊,而是清晰、冷静,甚至带着一种可怕的狂热。
“老徐‘读’得太深,已经没用了。那些被吸引来的,心术不正,也不行。”
“你不一样,小周。你刚来,好奇心重,但还没被彻底‘感染’。你是最合适的‘笔’。”
我惊恐地后退:“不……馆长,你要我做什么?”
“很简单。”秦馆长从怀里掏出一支样式古旧的毛笔,笔杆惨白,像是某种骨头磨制而成。
他将其伸入铜墨盒,蘸饱了那暗红的“墨”。
“用这支笔,蘸着这盒里的‘规矩’,在地下书库所有的门、窗、梁柱、书架的关键位置上,重新描一遍那些镇守的符咒。尤其是……这个箱子。”
他看向那个空了的樟木箱。
“用你的血,混合这里的‘墨’,写下新的禁制。这样,‘纸患’就会被重新拉回这个循环,继续被困在这里。图书馆,才能继续存在下去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呢?”我声音发抖。
“你?”秦馆长嘴角扯动了一下,“你会成为新的守馆人。就像我,就像我的前任。用你的余生,看守这里,维持这个循环。直到……找到下一个‘干净’的人。”
我明白了。
根本没有什么彻底解决的办法!
只有用活人做“燃料”,不断续写这个血腥的“规矩”,将灾难暂时封印!
那些“患纸”从未被消灭,它们只是被一代代守馆人用自己的血肉和精神,强行困在这栋楼里!
老徐的疯癫,秦馆长的憔悴,都是代价!
而现在,轮到我了!
“不!我不要!”我转身想跑。
但秦馆长动作更快。
他看似老迈,此刻却异常敏捷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力气大得惊人!
他的手冰冷刺骨,像铁钳一样箍住我。
“由不得你!”他低吼,眼中那可怕的狂热燃烧着,“你看过了‘患纸’,你已经被‘标记’了!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,‘纸患’也会找到你,通过任何你看过的文字,任何你接触的纸张!到时候,你会比老徐惨十倍!百倍!成为彻底失去自我、只知道扩散‘症状’的傀儡!”
“留在这里,书写规矩,至少你还能保持清醒!还能守护一些东西!”
他强行将那只骨白色的毛笔塞进我手里。
笔杆触手冰凉滑腻,带着不祥的触感。
铜墨盒里的腥甜气味扑鼻而来,让我一阵阵作呕。
“写!”秦馆长厉声道,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小刀,寒光一闪,就朝我的手指划来!
我拼命挣扎。
就在这时,地下书库里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,骤然放大!
变成了清晰的、纸张翻动、摩擦、甚至……嘶嘶低语的声音!
从四面八方传来!
“它……它们醒了!”秦馆长脸色剧变,抓住我的手不由得一松。
我趁机挣脱,连滚带爬地退开。
只见昏黄的手电光柱扫过之处,骇人的景象出现了!
书架上的书籍,无风自动,哗啦啦地翻页!
不是一本两本,而是成片成片地翻动!
无数纸页像受惊的鸟群般从书架上飞起,在空中盘旋、碰撞,发出巨大的噪音!
更可怕的是,一些纸张上,开始浮现出暗红色的、扭曲的字迹,和“患纸”上的一模一样!
那些字迹像活了一样,在纸面上蠕动、蔓延,甚至脱离纸张,化作一道道猩红的雾气,在空中飘荡!
整个地下书库,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疯狂的、由活着的纸张和文字构成的魔窟!
“来不及了……它们彻底醒了……循环……循环要断了!”秦馆长脸上血色尽褪,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。
他顾不上我,猛地扑向那个铜墨盒,抓起毛笔,不顾一切地蘸满“墨”,就要往旁边的墙壁上画去。
然而,一道由无数碎纸片组成的“旋风”猛地撞在他身上!
他惨叫一声,被撞倒在地,铜墨盒打翻,暗红的液体泼洒出来,浸湿了大片地面。
毛笔也脱手飞出,骨白色的笔杆在混乱中不知滚到了哪里。
纸张的洪流淹没了秦馆长。
我看到无数纸片贴附在他身上,疯狂地想要往他的眼睛、耳朵、嘴巴里钻。
他徒劳地挥舞手臂,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,很快就被层层叠叠的苍白纸片包裹,变成了一个不断蠕动、缩小的人形纸茧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手脚并用地朝铁门爬去。
纸片在我身边飞舞,有的试图贴上我的皮肤,带来冰冷滑腻的触感。
那些暗红色的字迹雾气,如同有生命般向我缠绕过来。
我甚至能“听”到它们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、混乱疯狂的“低语”——正是那些“患纸”上记载的扭曲“症状”!
就在我几乎要被彻底淹没时,我的手忽然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。
是那把秦馆长用来划我手的小刀!
求生的本能让我抓起它,狠狠朝那些试图缠住我的纸片和红雾挥去!
刀锋划过纸张,发出撕裂的轻响。
被划中的纸片瞬间失去活力,飘落在地。
而那些暗红雾气,似乎也忌惮金属的锋锐,稍稍退避。
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,握紧小刀,拼命挥舞,在漫天纸雪中杀出一条路,终于冲到了铁门前!
铁门不知何时关上了一半。
我用力撞开门,跌跌撞撞地冲上楼梯,反手死死关上了铁门,并将旁边一个沉重的灭火器拖过来抵住。
门后传来疯狂的撞击声和纸张摩擦的尖啸,但铁门暂时挡住了它们。
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,大口喘息,浑身都在发抖。
过了许久,门后的动静才渐渐平息,最终归于死寂。
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切,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。
但我手上的小刀,身上沾着的纸屑,空气中残留的腥甜与灰尘混合的怪味,还有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、细微的疯狂低语,都在提醒我——那是真的。
秦馆长死了吗?还是变成了“纸患”的一部分?
老徐呢?那些诡异的读者呢?
这座图书馆,以后会变成什么样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我不能再留在这里。
天快亮的时候,我挣扎着爬起来,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省立图书馆,再也没有回头。
我逃回了家乡的小县城,找了一份与文字毫无关系的工作,试图忘记一切。
但我发现,我做不到。
我开始害怕看书,害怕看报纸,甚至害怕看到任何有字的纸片。
有时走在街上,看到贴在墙上的告示,或者随风飘来的传单,我都会下意识地躲避,总觉得那些字迹会突然扭曲、变色,或者有东西从纸面后面窥视我。
更可怕的是,偶尔在极度的寂静中,我仍然能“听”到那些细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音,仿佛有无数的纸张,在某个遥远的、黑暗的地方,永无休止地摩擦、低语。
我知道,“纸患”没有消失。
秦馆长用守馆人血肉维持的“循环”可能断了,但那些“东西”还在。
它们也许暂时被困在那栋藏书楼的地下,也许已经通过某种方式,找到了新的缝隙,流散到了更多的地方,更多的纸张上。
而我,这个曾经的“读者”,这个差点成为“记录者”的人,身上是否也留下了看不见的“标记”?
今晚,我又从噩梦中惊醒。
梦里,我坐在一张巨大的、惨白的书桌前。
手里握着那支骨白色的毛笔。
面前铺着一张无边无际的、空白的纸。
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伸向砚台,那里盛满了粘稠的暗红色液体。
我知道,只要我落下笔,写下第一个字……
“循环”,就会以我为起点,再次开始。
窗外的月光惨白,照在书桌上我昨晚随手写下的工作便签上。
便签纸静静躺在那里。
但我分明看到,那原本蓝色的钢笔字迹边缘,正渗出极其细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……一丝暗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