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一年,我因时局动荡,从上海回到浙东老家永宁镇暂避。
镇子偏安一隅,青石板路,粉墙黛瓦,时光在这里走得格外慢。
我家老宅在镇东头,三进院子,是曾祖父亲手盖的。
最奇的是,最后一进主屋的屋檐下,悬挂着一串旧年历。
不是一本,而是一长串,用细麻绳穿着,从屋檐最东头一直挂到最西头,怕有上百本。
纸张早已黄脆,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,远远望去,像一串褪色的、巨大的枯叶,在风里发出窸窣的微响。
自我记事起,这串年历就在那儿了。
问过父亲,他只说,是家里的老规矩,不能动,也不能取下来换新的,任其自然悬挂风化。
我觉得古怪,却也没太在意。
归家后,我住在二进的厢房,读书写字,日子平淡。
父亲苍老了许多,话更少了,每日多半时间都在最后一进的主屋里,不知忙些什么。
母亲早逝,家里只有一个老仆福婶照料起居。
起初一切如常。
直到回来的第七天。
那晚月色朦胧,我半夜口渴,起身去厨房倒水。
路过天井时,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主屋的屋檐。
那一长串旧年历,在惨淡的月光下,静静垂挂着。
可我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。
不对……
我清楚记得,白天时,这些年历虽然破旧,但都还基本完整地串在绳上。
可现在,最东头的那几本——看起来年代最久远的——似乎……变得异常“薄”了?
不是被风吹破的薄,而是像被什么东西,从内部抽走了纸页,只剩下一个空瘪的、轮廓还在的“壳子”,软塌塌地垂着。
夜风吹过,它们晃动的幅度,都比旁边的年历要大,仿佛没有重量。
我疑心自己眼花了,或是月光下的错觉。
揉了揉眼睛,再看去。
似乎……又正常了?
我满腹狐疑地回了房,一夜没睡安稳。
第二天,我特意找了个借口,搬了梯子,说要看屋顶瓦片是否漏雨。
父亲在屋里,我没敢惊动。
架好梯子,我爬上去,凑近了看那些年历。
最东头那几本,纸张的颜色是一种死寂的灰黄色,比其他的更脆,边缘如同被虫蛀过,但仔细看,又不像是虫蛀,更像是……自然的风化剥落?
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,极轻地碰了碰其中一本的封面。
“哗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近乎幻觉的碎响。
那本年历,就在我指尖下,如同燃尽的香灰,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一小块,化作一撮细细的粉末,飘散在风里。
露出了里面……空无一物的内页。
不,不是空无一物。
在原本该印着月份日期的地方,覆盖着一层极薄、几乎透明的、类似蛛网或霉菌的白色絮状物。
絮状物微微蠕动了一下,仿佛有生命。
我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,死死抓住梯子横梁。
再定睛看去,那白色絮状物又静止了,像是普通的霉斑。
我心跳如鼓,不敢再碰,匆匆下了梯子。
一连几天,我心神不宁。
那空瘪的年历壳子,那诡异的白色絮状物,总在我眼前晃。
我拐弯抹角地问福婶,关于屋檐下的年历。
福婶正在淘米,闻言手一顿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,连连摆手:“少爷,莫问,莫问这个!老爷交代过,谁也不许提,谁也不许碰!”
“为什么?总得有个缘由吧?”我追问。
福婶压低声音,几乎耳语:“那是‘计岁’的……用了,就要还……动了,要出大事!”
“计岁?计谁的岁?”我抓住关键词。
福婶却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摇头,端起米盆匆匆走了,任凭我再问,也绝不肯多说一个字。
“用了,就要还”……
这话像根刺扎进我心里。
难道这些年历,不仅仅是记录时间?它们本身,就是某种……“消耗品”?
用来计量、甚至……支付某种东西?
我想起父亲这些年,似乎老得比常人更快些。
他才五十出头,却已鬓发如霜,腰背佝偻,眼神里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,仿佛背着看不见的重担。
一个惊人的猜想,让我不寒而栗。
我决定直接去问父亲。
傍晚,我在主屋书房找到了他。
他正对着一本摊开的账簿出神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珠子。
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深刻的皱纹,像年历上被风雨蚀刻的沟壑。
“爸,”我深吸一口气,“屋檐下那些年历,到底是什么?”
父亲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没有抬头,声音干涩:“祖上传下来的旧物,挂着就挂着了。”
“不是旧物那么简单吧?”我逼进一步,“福婶说,那是‘计岁’的。计谁的岁?我们姜家的岁吗?”
父亲猛地抬起头,眼中掠过震惊和怒意:“你去找福婶打听了?胡闹!谁让你打听这些!”
“我不能知道吗?”我迎着他的目光,“我是姜家唯一的儿子!这个家,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?是不是跟您的身体有关?跟……跟我的‘回来’有关?”
最后一句,是我孤注一掷的试探。
父亲的脸,在灯光下骤然失去所有血色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弯下腰,撕心裂肺。
我慌忙上前替他拍背。
好半天,他才平复下来,瘫坐在椅子里,仿佛耗尽了力气。
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至极,有痛苦,有愧疚,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奈。
“你既然问了……”他沙哑地开口,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,“也罢,你长大了,有些事,终究瞒不过。”
他示意我关上书房门。
然后,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,开始讲述一个我从未听过的、关于姜家的故事。
“咱们姜家,不是普通的生意人。曾祖那一代,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‘计时师’。”
“不是做钟表,是‘计’更抽象、更根本的‘时’——人的寿数,物的气运,事的周期。”
“这门手艺,能窥天机,改小运,曾让姜家显赫一时。但代价……也极大。”
父亲的手,颤抖着指向窗外屋檐的方向。
“那些年历,就是代价的具象,也是契约的凭证。”
“曾祖为求家族大兴,与人……不,与某种‘存在’,立了约。姜家后代,可凭手艺获取富贵机缘,但每一分获取,都需要用‘明岁’来抵偿。”
“明岁?”我疑惑。
“就是清清楚楚记在年历上、人人可见的‘阳寿’。”父亲惨笑,“寻常人过一年,撕一页日历,老一岁。我们姜家人,过一年,屋檐下那本对应的年历,就会‘薄’去一分,等它彻底化为飞灰,那一年才算真正‘过去’,而我们的‘岁’,也就被‘计’走了一年。”
“可……可我们看起来还是在变老啊?”我想到父亲的白发。
“那是‘虚岁’!是给外人看的皮囊!”父亲激动起来,“真正被‘计’走的,是更深的东西!是生机,是魂魄的鲜活,是……是‘存在’的质感!所以姜家的男人,都活不过六十!看着老的慢,其实内里早已被掏空!而且,一旦开始‘计岁’,就无法停止!直到……”
他顿住了,眼中浮现出巨大的恐惧。
“直到什么?”
“直到屋檐下的年历,全部‘计’完。”父亲的声音低下去,“或者……找到‘替岁’之人,将契约转移。”
替岁!
我浑身发冷,瞬间明白了!
为什么父亲执意要我回来!
不是因为时局,不是因为想念!
是因为我到了年纪,成了那个“替岁”的候选!
“您要我……替姜家接着‘计岁’?”我的声音干涩无比。
父亲不敢看我的眼睛,老泪纵横:“儿啊……爹对不起你……但这是祖上传下的债,不还,灾祸立刻临头,死得更惨……而且,而且‘替岁’不是立刻全部转移,只是分担……爹还能撑些年,你慢慢接手,或许……或许将来能找到破解之法……”
“破解之法?”我冷笑,“曾祖找到过吗?祖父找到过吗?您找了这么多年,找到了吗?”
父亲哑口无言,只是流泪。
我看着眼前衰老、愧疚又自私的父亲,看着窗外屋檐下那一串仿佛索命符般的旧年历,心中一片冰凉。
原来这栋老宅的宁静,是用一代代人被悄然窃取的“岁”换来的。
而我,就是下一个祭品。
我不想认命。
当晚,我偷偷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准备天亮就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。
什么家族,什么债务,与我何干!
然而,就在我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,一阵奇异的感觉将我惊醒。
不是声音,而是一种……“流速”的改变。
仿佛房间里的时间,忽然变得粘稠、缓慢起来。
钟摆的滴答声,被拉长得怪异。
月光透过窗棂移动的速度,慢得肉眼可辨。
与此同时,一股微弱却清晰的“吸力”,从屋檐方向传来。
不是物理上的,而是作用于我的精神,我的……某种内在感知。
我竟能“感觉”到,屋檐下某一本特定的年历(我甚至能“知道”它是倒数第七本),正在变得“活跃”,产生一种贪婪的“吮吸”感。
而我身体里,某种看不见摸不着、但确实存在的东西——是活力?是精神?还是父亲所说的“明岁”?——正被一丝丝地牵引过去。
虽然微弱,但持续不断。
我猛地坐起,冷汗涔涔。
契约……已经生效了?
因为我回到了老宅,因为我知道了秘密,所以自动成为了“计岁”体系的一部分?
逃不掉了?
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。
不,一定有办法!
既然曾祖能立约,就一定有破约的方法!
父亲说年历是契约的凭证……如果毁掉凭证呢?
一个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。
第二天,我表现得异常顺从,甚至主动向父亲询问了一些“计岁”的细节,表示愿意学习接手。
父亲又惊又喜,又带着愧疚,开始断断续续告诉我更多。
“计岁”的核心,在于屋檐下那串年历与姜家血脉的隐形连接。
年历“消耗”的速度,与姜家获取外界利益(钱财、人脉、机会等)的多寡直接相关。
获取越多,“消耗”越快。
反之,如果极度清贫,深居简出,“消耗”会变慢,但无法停止。
而最可怕的是,如果年历在未完全“消耗”前被强行损毁,对应的“岁”就会立刻、且以某种扭曲暴涨的方式,从契约者身上抽取,作为“违约”的惩罚。
“所以,绝不能碰这些年历,尤其不能损毁!”父亲心有余悸地强调,“你祖父的弟弟,当年不信邪,想偷偷烧掉一本,结果……”
“结果怎样?”
“一夜之间,油尽灯枯,变成了……变成了一个人干。他欠的那‘岁’,连本带利,全收走了。”父亲眼中惧色深重。
我听得心底发寒。
硬来不行。
但父亲的话,也给了我一个线索——年历与“获取”有关。
如果……姜家不再“获取”任何东西呢?甚至,主动“散尽”家财呢?
会不会让年历的“消耗”停止,甚至……逆转?
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。
父亲愣住了,思索良久,犹豫道:“祖训里……好像提过一句,‘无得无失,岁迟滞’。但‘散尽’……从未有人试过。而且,散尽家财,我们如何生活?契约的反噬又会怎样?”
“总比一代代被抽干强!难道您真想看我,看我的儿子,也像您一样?”我激动地说。
父亲沉默了,最终,缓缓点了点头,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。
我们开始秘密筹划。
父亲以修缮祖宅、投资新产业为名,暗中变卖家产、田契、古董。
得来的钱,不置产业,不存银行,而是以各种匿名方式,悄悄捐给灾民,资助学堂,修缮道路桥梁。
过程必须隐秘,不能让人察觉姜家在“散财”,否则可能引发契约其他层面的反噬。
福婶也被我们瞒着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我密切观察着屋檐下的年历。
起初,似乎没什么变化,“消耗”依然在进行,只是父亲的精神,因为有了希望,似乎好了一点点。
直到三个月后,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。
我再次爬上梯子查看。
惊奇地发现,最西头、最新(但也挂了十几年)的那本年历,原本饱满的纸页,似乎……停止变薄了?
而且,在它旁边那本,原本空瘪的壳子里,那些诡异的白色絮状物,颜色似乎黯淡了些,不再那么“活跃”。
“散财”起作用了!
虽然效果微弱,但确实在减缓“消耗”!
我和父亲大喜过望,更加坚定了计划。
我们变卖了几乎所有能卖的东西,只留下老宅和最基本的生活所需。
父亲甚至把他最珍视的、曾祖留下的一套“计时”工具都卖了。
屋檐下年历的“消耗”,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。
最新几本,几乎停止了变化。
父亲的气色,竟然也破天荒地好转了一些,咳嗽少了,眼里有了点神采。
希望,前所未有地清晰。
然而,就在我们以为找到生路时,意外发生了。
镇上开始流传风言风语,说姜家不行了,败家了,祖产都卖光了。
这倒没什么。
关键是,父亲匿名捐款修建的那座小石桥,在竣工那天,突然塌了一角,砸伤了一个路过的孩子。
虽然孩子伤得不重,但这事被好事者传成了“姜家散财散晦气,桥都受不了”。
原本的善举,竟隐隐沾上了“不祥”的色彩。
更要命的是,父亲当年为了家族生意,曾用过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,挤垮过一个小作坊。
作坊主的儿子,如今成了镇上的小混混,听闻姜家落魄,又出了石桥这事,便纠集了一伙人,上门闹事,堵着门骂,说姜家害了他家,现在散财是假慈悲,要父亲赔偿损失,否则就要让全镇都知道姜家的“丑事”。
父亲气得旧病复发,躺在床上。
我出面周旋,对方却变本加厉,索要巨额赔偿,几乎是我们仅剩的、用来维持生计的一点钱。
不给,就日日来闹,闹得鸡犬不宁。
我意识到,这就是“获取”的反噬!
姜家过去“获取”的“不义之财”或“因果”,并没有因为散财而消失,反而在家族运势衰微时,以另一种形式“回潮”了!
它正在形成新的“债”,可能会再次加速年历的“消耗”!
必须尽快解决!
我咬了咬牙,拿出最后一点积蓄,加上母亲留下的一支玉簪,凑了一笔钱,准备破财消灾,打发走那混混。
钱送去的第二天,混混没再来。
我以为事情了结了。
傍晚,我心神不宁地走到屋檐下。
抬头望去,心里猛地一沉!
最新那本已经停止“消耗”的年历,似乎……又变得“薄”了一点!
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——原本挂在最末尾、本该是空白预备位置的一根麻绳上,竟然凭空多出了一小段东西!
不是完整的年历,而是一角残破的、颜色污浊的纸片,用一根生锈的细铁丝,勉强挂在绳上。
纸片上,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暗红色的字,像血,又像锈:
“欠岁,三分。”
日期,赫然就是今天!
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顶,又瞬间冻结!
“散财”计划,失败了?
不,不仅仅是失败!
因为我们处理“旧债”的方式(赔钱消灾),反而被“契约”判定为一种新的“获取”(用钱买平安)?或者,那混混的纠缠本身,就是一种“负向获取”的体现?
所以,“计岁”不仅恢复了,还立刻产生了“利息”(欠岁)?
我浑身发抖,冲进父亲房间。
父亲听完我的描述,面如死灰,最后一点希望的光彩也熄灭了。
他喃喃道:“没用的……逃不掉的……‘计岁’之网,早就织好了……任何挣扎,都在网里,只会越缠越紧……”
他猛地抓住我的手,力气大得惊人,眼睛死死瞪着我,里面是垂死的疯狂:
“儿啊……还有一个办法……最后一个……曾祖留下的笔记里提过……‘以岁易岁,血亲最契’……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找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……自愿将他全部的‘明岁’……一次性‘过’给你……顶替掉屋檐下所有的‘欠岁’和未来的‘计岁’……这样,你就能完全解脱……契约会转移到……被‘过岁’的人身上……他会立刻……”
父亲的声音低下去,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刮着我的脸。
我懂了。
他要我,找一个至亲,替我去死。
而我现在唯一的至亲,就是他。
或者……将来我的孩子?
无穷的寒意和恶心涌上心头。
这就是姜家真正的面目?一代代,不仅被窃取岁月,更在绝境中滋生出如此歹毒的、吞噬亲人的念头?
“不!”我甩开他的手,后退几步,看着床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人,“我绝不会这么做!你也别想!”
父亲眼中的疯狂慢慢褪去,变成一片死寂的绝望。
他不再说话,只是呆呆地望着帐顶。
我逃也似的离开他的房间。
我知道,这个家,从里到外,都烂透了。
我必须离开,立刻,马上!
哪怕“计岁”的契约会跟着我,哪怕我会在未知的某一天突然衰老暴死,我也要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!
我回房,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。
夜色渐深。
我提着箱子,蹑手蹑脚地穿过寂静的院落,走向大门。
经过主屋檐下时,我还是忍不住,抬头看了一眼。
月光比那晚更亮些。
那一长串年历,在风中轻轻晃动。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新出现的、写着“欠岁,三分”的污浊纸片上。
忽然,我发现那纸片似乎在微微颤动。
不是风吹的。
而是像有什么极小的东西,在纸片后面……蠕动。
我鬼使神差地,从墙角拿起白天用过的竹扫帚,轻轻去拨弄那片纸。
纸片被扫帚梢挑起,翻了过来。
背面,没有字。
只有一片更污浊的痕迹,像干涸的泥水。
但在痕迹中央,嵌着一小团东西。
我凑近了,借着月光仔细看。
那是一小团……蜷缩着的、灰白色的、似乎已经僵死的……
蜉蝣。
一种朝生暮死的微小昆虫。
此刻,它嵌在纸片里,像是标本。
可就在我盯着它看的时候,它那细如发丝的、原本该是脆弱的腿,极其轻微地……抽搐了一下。
与此同时,我感到自己心脏猛地一缩!
一股清晰的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“流逝感”,席卷而来!
仿佛有几年的光阴,瞬间从我身体里被抽走!
不是缓慢的吮吸,而是粗暴的掠夺!
我腿一软,跌坐在地,大口喘气,浑身发冷,仿佛刚刚大病一场。
而屋檐下,那片写着“欠岁,三分”的纸片,颜色似乎加深了一些,更像凝固的血了。
我挣扎着爬起来,惊恐万状。
难道……“观看”、“探究”本身,也是一种“获取”(获取知识、获取真相)?也会被“计岁”?
这契约,简直无孔不入!
我再也顾不上任何东西,连滚爬爬地冲向大门,用力拉开沉重的门闩。
就在大门打开一条缝的瞬间——
“砰!”
一声闷响,从父亲房间方向传来。
紧接着,是福婶凄厉的尖叫:“老爷——!!!”
我身体僵住了。
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,如同冰水浇头。
我扔下箱子,转身冲回主屋。
父亲房间的门敞开着。
福婶瘫坐在门口,指着里面,浑身发抖,说不出话。
我冲进去。
父亲躺在床前的地上,额头一片血肉模糊,撞在了床角。
他的眼睛瞪得极大,望着屋顶的方向,瞳孔已经散了。
手里,紧紧攥着一本极其古旧、我从未见过的线装册子,封皮是深蓝色的,上面用银粉写着两个字,但已经模糊。
而在他的另一只手边,地面上,用他额头的血,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符号,像是一个变了形的“姜”字,又像一把锁。
我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。
早已冰冷。
他……自戕了?
为什么?
是因为绝望?还是因为……
我的目光落在他紧攥的那本古旧册子上。
福婶此时缓过气来,哭道:“我听到老爷房里咚的一声,过来看……老爷就这样了……他手里,拿着老太爷的‘岁簿’……”
岁簿?
我用力掰开父亲冰冷僵硬的手指,取出那本深蓝色册子。
很薄。
翻开。
里面不是印刷的文字,而是手写的,墨迹新旧不一,从工整到潦草。
记录了每一代姜家人,从何时开始“计岁”,每年“计”走多少,因何事“计”,以及……最终的“余岁”。
我看到曾祖的名字,余岁:三年七月又四天。
祖父的名字,余岁:一年整。
父亲的名字,记录到昨天,余岁:五个月零九天。
而在父亲名字下面,是新的一行,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,透着一股诡异的铁锈味,正是父亲的字迹:
“姜氏永庚(我的名字),癸酉年四月初七子时归宅,‘替岁’契成。父延龄,以残岁尽付,偿旧欠,抵新债,祈断契锁,吾儿……”
后面的字,被一大团污浊的血迹盖住了,无法辨认。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父亲……他不是自戕。
他是用自己最后残余的“岁”,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,试图“过”给我,替我偿还“欠岁”,甚至……“断契”?
他最后画的符号,他手里这本“岁簿”……
这就是他说的“最后一个办法”?
用自己的死,换我的“解脱”?
可我丝毫没有感到“解脱”!
只有无边的冰冷和更加沉重的枷锁感!
我猛地抬头,看向窗外屋檐。
月光下,那片写着“欠岁,三分”的污浊纸片,“嗤”地一声轻响,冒出一缕极淡的青烟,然后,竟然自燃起来,瞬间烧成一点灰烬,飘散了。
但同时,最东头那最早几本早已空瘪的年历壳子,也接连发出细微的碎裂声,彻底化作了齑粉,被风吹走。
仿佛父亲的“残岁”,真的冲抵掉了部分“债务”。
然而……
“咔嚓。”
一声清晰的、令人牙酸的断裂声。
穿着所有年历的那根主麻绳,在靠近最新年历的位置,忽然崩断了!
剩下那几十本年历,哗啦啦散落下来,掉在屋檐下的青石地上,摔得七零八落。
有的直接粉碎,有的散开纸页。
月光照在那些散落的纸页上。
我惊恐地看到,几乎所有纸页的空白处,此刻都开始浮现出那种暗红色的、扭曲的字迹!
不再是简单的日期或“欠岁”!
而是一段段疯狂的、断续的句子,像是无数代姜家人在被“计岁”时,留下的最后意识残片!
“冷……骨髓里冷……”
“看见……时间在爬……”
“孩子……快跑……”
“还不完……永远还不完……”
“影子……在捡岁……”
“契约……是活的……”
字迹浮现的同时,一股庞大、混乱、充满腐朽时间气息的“流”,从那堆散落的年历中爆发出来,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落!
空气变得粘稠,光线扭曲。
福婶哼都没哼一声,直接晕倒在地。
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在变得模糊,仿佛有无数个“过去”的片段,不属于我的记忆、感受、恐惧,强行涌入我的脑海!
我看到曾祖在深夜与一团模糊的光影立约。
看到祖父在弥留之际,死死盯着屋檐,眼里全是悔恨。
看到父亲年轻时,也曾像我一样,充满恐惧和反抗,最终却渐渐被磨去棱角,变成后来那般模样……
而在所有这些破碎画面之上,一个更加清晰、更加令人战栗的“感知”浮现出来:
契约,从未中断。
父亲的死,他的“过岁”,非但没有“断契”,反而像是一剂猛药,刺激了这沉寂多年的“计岁”体系。
它“消化”了父亲最后的、浓缩的“岁”,变得更加“活跃”,更加“饥饿”。
并且,它将目光,彻底锁定在了我——这个姜家目前唯一的、清醒的、承载了所有因果的后代身上。
散落的年历纸页在地上无风自动,纷纷立起,像一片片惨白的墓碑。
它们开始朝着我所在的方向,缓慢地,一蹦一跳地,“移动”过来。
纸页上的暗红字迹,如同充血的眼睛,死死“盯”着我。
我瘫坐在父亲逐渐冰冷的尸体旁,看着那些索命的纸页越来越近。
手里,还攥着那本深蓝色、仿佛重若千斤的“岁簿”。
扉页上,那模糊的银粉字迹,在月光和纸页红光的映照下,似乎清晰了一点。
那不是两个字。
是四个小字,挤在一起:
“岁簿,亦契。”
我低下头,看着父亲用血画在地上的那个扭曲符号。
此刻看去,哪像“姜”字或锁?
分明是一个蜷缩的、被无数丝线缠绕捆缚的……
人形。
而我自己的影子,在身后许多纸页红光的照射下,被拉得细长扭曲,映在墙上。
影子的头部,正缓缓地,一点一点地……转向了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