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三十七年秋,周墨安第一次踏入吴镇宗祠时,就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腥气。
那气味像是陈年的血渍混着霉变的木头,从藻井深处一丝丝渗下来。
请他来的老族长颤巍巍指向头顶:“就是那对‘龙子睚眦’,眼珠子最近总往下滴黑水。”
周墨安仰起头,藻井中央的榫卯结构间,确实盘踞着两只巴掌大的木雕睚眦。
刀工精湛,鳞片根根分明,可那四只眼睛不知用的什么漆料,在昏光里竟泛着活物般的湿润光泽。
更怪的是,它们嘴里衔着的木环下,悬着一缕极细的红线,线上串着三枚锈透的铜钱,无风微微晃荡。
“滴黑水?”周墨安架起梯子。
“连着七天了,每天子时准点滴,落在蒲团上,擦都擦不净。”族长压低声音,“擦过的人……手心都烂了。”
周墨安凑近木雕,腥气骤然浓烈起来!
那睚眦的眼窝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,像蛹,又像蜷缩的虫。
他伸手想去探,指尖距木雕还有半寸时,两只睚眦突然同时转动眼珠,死死盯住了他!
木头雕的眼珠,竟骨碌转了一下!
周墨安险些从梯子上栽下来,再定睛看时,眼珠又恢复原状,仿佛刚才只是光影错觉。
可那股被注视的寒意,却如附骨之疽,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。
当夜,他宿在宗祠旁的厢房。
子时刚至,窗外果然传来“滴答……滴答……”的落水声,迟缓而黏稠。
周墨安提灯推门,只见藻井下方的青砖地上,已积了一小滩墨黑色的液体。
液体在灯下泛着诡异的油光,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泡沫,泡沫破裂时,竟发出类似叹息的“噗”声。
他蹲下身,用竹签蘸起一点,凑到灯前细看——
那根本不是水,而是某种半凝固的胶质,里面裹着无数比头发丝还细的黑色絮状物。
絮状物在胶质里缓缓游动,像活的水蛭!
突然,一滴黑水从高处坠落,正砸在他手背上!
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,手背上浮现出蛛网般的青黑色纹路,纹路扭动着,竟组成两个极小极小的字:快逃!
周墨安惊骇甩手,那些纹路却已渗入毛孔,消失无踪。
他猛地抬头,藻井上的睚眦木雕在黑暗中模糊不清,唯有那四只眼睛,幽幽地反射着灯光,像四口深不见底的井。
第二日,周墨安借口要查老榫卯的样式,向族长讨来了宗谱和历年修缮记录。
泛黄的纸页间,他嗅到了同样的腥气。
记录显示,这座宗祠每隔二十五年必大修一次,每次修缮后,主持的木匠师傅都会在三个月内暴毙。
死状千奇百怪:有被自己的刨刀割断喉咙的,有在熟睡时被房梁掉落压碎头颅的,还有一位,竟被发现溺死在半碗洗笔水里。
而最近一次暴毙的师傅,名叫周世延——正是周墨安失踪了三十年的父亲!
最后一页,是周世延留下的潦草笔记:“榫卯非榫卯,雕纹非雕纹,此祠所镇之物将醒,吾以血封之,或可延廿五载……”
血渍在“醒”字上晕开一大团,触目惊心。
周墨安合上记录,掌心全是冷汗。
父亲不是抛妻弃子,而是死在了这里?
他再次攀上藻井,这回用刻刀小心刮下一点睚眦眼窝处的“漆”。
刮下的碎屑落在白瓷盘里,竟慢慢融化成暗红色的黏液,黏液里浮起几丝棉絮状的东西——是干涸的血!
这不是漆,是浸透了木头的陈年血垢!
那些游动的黑色絮状物,难道是……
他不敢想下去,却看见两只睚眦的嘴角,不知何时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。
它们在笑。
第三天夜里,周墨安决定撬开一块藻井的盖板。
盖板背面,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字,全是不同的名字和生辰,末尾都跟着同一个字:“祭”。
而在这些名字的最上方,赫然刻着“周世延”三个字,墨色犹新,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!
更骇人的是,盖板背面的木纹天然形成了一幅图案:一个扭曲的人形,被无数木刺贯穿,人形的心脏位置,嵌着一枚小小的、木雕的睚眦。
周墨安终于明白了——这整座宗祠,是一个巨大的、活着的封印!
那些暴毙的木匠,不是意外,而是成为了维持封印的“祭品”!
父亲当年用自己的血加固了封印,换来了二十五年平安,如今期限已过,封印松动,“那东西”要醒了!
就在这时,藻井深处传来了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像心跳。
紧接着,第二声,第三声,越来越响,越来越急!
整个藻井的榫卯结构开始微微震颤,木料摩擦发出“吱嘎……吱嘎……”的呻吟,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里面挣扎着要出来!
睚眦木雕的眼珠疯狂转动,嘴里衔着的铜钱剧烈摇晃,红线骤然崩断!
三枚铜钱落地,竟立着旋转起来,越转越快,发出刺耳的尖啸!
周墨安连滚带爬跳下梯子,冲出宗祠,回头望去——
月光下,宗祠的屋顶上,赫然趴着一个巨大的、由无数木纹拼凑成的黑影!
黑影没有五官,却清晰地“盯”着他,缓缓伸出一只由木椽幻化成的“手”,朝他抓来!
周墨安狂奔回镇子,却发现街巷空无一人。
家家户户门窗紧闭,檐下挂着的灯笼全都熄灭了,整个吴镇死寂得像座坟场。
只有族长家的门虚掩着,透出一点微光。
他冲进去,看见族长背对着他,站在堂屋正中,正一下一下用额头磕着神龛。
“族长!那祠堂——”
族长缓缓转过身。
他的额心血肉模糊,可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其安详的微笑,眼珠浑浊如蒙了一层白蜡。
“周师傅啊……”族长的声音空洞洞的,“时辰到了,该你去守祠了。”
“守……守什么祠?”
“变成它的一部分啊。”族长咧开嘴,牙齿缝里嵌着木屑,“你爹守了二十五年,现在轮到你了。这是你们周家的命,从你太祖那辈就定下的。”
说话间,族长的皮肤下开始鼓起一串串小疙瘩,疙瘩蠕动着,顶破表皮——钻出来的,竟是一簇簇细小的木芽!
木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,分叉,眨眼间就爬满了他的脸、脖颈、手臂……
周墨安夺门而逃,身后传来族长最后的话语:“逃不掉的……你的血,早就和祠堂连在一起了……”
他躲进自家祖宅的地窖,封死木板。
黑暗中,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,渐渐地,心跳声里混入了另一个声音——是木纹生长、蔓延、缠绕的窸窣声。
他颤抖着点亮火折子,卷起袖子。
手臂的皮肤下,不知何时浮现出淡青色的木纹,纹路正沿着血管缓缓向上爬行,所过之处,皮肤变得坚硬、粗糙,像老树皮。
父亲笔记里那句“吾以血封之”,原来不是比喻。
周家的血脉,就是封印的最后一道材料!
地窖的木板开始“咯咯”作响,缝隙里钻进来无数头发丝般的木须,木须扭动着,朝他蔓延过来。
周墨安绝望地闭上眼睛。
就在这时,他忽然摸到地窖角落一个硬物——是父亲留下的工具箱!
最底层,压着一把奇特的刻刀,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线,刀身刻满符咒。
还有一张残破的纸条:“若吾儿见此,封已危矣。唯有一法:以血引之,以身为椽,重入藻井,刻逆咒于己心,可同归于尽。”
同归于尽……
周墨安握紧刻刀,刀柄上的红线突然自行燃起幽蓝的火苗,火苗不烫,反而冰冷刺骨。
那些蔓延的木须触到蓝火,立刻焦黑缩回。
他明白了,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条路。
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周墨安回到了宗祠。
祠堂的门大开着,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。
藻井上的黑影已经凝实了大半,隐约能看出是一个被木刺贯穿的巨大人形,人形的胸口,嵌着那对睚眦木雕。
此刻,睚眦的眼珠正滴滴答答淌着黑色的血泪,血泪落地,化成更多蠕动的木须。
周墨安爬上藻井,最后一次仰头看向那扭曲的黑影。
然后,他反手握紧刻刀,对准自己的心口,狠狠刺下!
没有痛楚,只有一股刺骨的冰凉顺着刀刃流遍全身。
他的血顺着刀身上的符咒流淌,滴在藻井的榫卯上。
血滴所触之处,木纹疯狂扭动,发出尖锐的哀鸣!
黑影剧烈震颤起来,伸出的木椽之手拼命想抓住他,却被那幽蓝的火苗逼退。
周墨安用尽最后的力气,蘸着自己的血,在藻井正中的梁木上,一笔一划刻下逆转的符咒。
最后一笔落下时,整个宗祠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!
所有梁柱、椽子、斗拱开始疯狂生长、交错、缠绕,将他牢牢包裹其中。
藻井中央的黑影发出不甘的嘶吼,被无数新生的木纹层层覆盖、压缩,最终重新缩回那对睚眦木雕里。
睚眦的眼珠瞬间黯淡,变成了普通的木色。
而周墨安,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消散,身体变得沉重、坚硬,最后彻底融入这古老的木结构之中。
他的指尖化作了榫头,肋骨化作了椽条,心脏的位置,恰好嵌在了那对睚眦木雕的正下方。
他成了新生的、活着的椽子。
天亮了。
吴镇的百姓像往常一样醒来,对昨夜之事毫无记忆。
只有族长被发现昏倒在自家神龛前,醒来后痴痴傻傻,只会反复念叨:“封住了……又封住了……”
宗祠依旧矗立,藻井上的睚眦木雕安静如初。
只是若有心人细看,会发现那木雕的眼底,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、幽蓝的光泽。
而每逢雨夜,镇上的老人总说,能听见祠堂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刻木声,沙沙,沙沙,像是有人在不停地雕刻着什么。
他们说,那是祠堂在生长。
他们说,那是周师傅,还在守着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