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血承负(1 / 1)

光绪末年,沧州有个世代贩纸为生的姜家。

到了姜隐山这一代,已不再行商,靠着祖上积累,开了间小小的私塾,兼带替人代写书信、誊抄文书,日子清贫,却也安稳。

姜隐山四十岁上,才得一子,取名砚生,爱若珍宝。

砚生三岁那年,沧州大旱,赤地千里,疫病随之而来。

姜隐山的妻子染病去世,他自己也病得只剩一口气。

眼瞅着家破人亡,一个云游的老道士路过,讨了碗水喝,看着奄奄一息的姜隐山和懵懂无知的孩子,叹了口气。

“你祖上,是不是传下来一样东西?不是金银,是比金银更‘重’的物件。”

姜隐山勉强睁开眼,想起父亲临终前,确实从床底暗格取出一个用油蜡封得死死的铁匣,说是“祖宗根本,死也要守住”,却从未言明内里是何物。

他艰难点头。

老道士捻须道:“那便是了。你家的灾,不是天灾,是‘债’到期了。那东西压着你家的运,吸着你家的生气。如今它‘饿’了,便要收‘利钱’。”

姜隐山骇然,挣扎问解法。

老道士沉吟良久,才缓缓道:“两个法子。一是此刻就毁了那铁匣,连灰都不要留。但你祖上既然宁遭灾殃也要守住,必有深意,毁了,恐怕立时便有更大的祸事反噬。二是……‘喂饱’它。”

“如何……喂饱?”

“血亲之墨,承负之文。”老道士目光复杂地看着年幼的砚生,“找个由头,让你这孩子,从识字起,便用特制的墨,日日抄写那铁匣里的东西。抄一遍,便‘喂’它一次,能缓些时日。但切记,绝不能让他知道抄的是什么,更不能让他看见铁匣里的‘原本’。只能你调墨,你递纸,他闭目抄录。直到……”

“直到何时?”

老道士摇头:“或许直到他死,或许直到……它也‘饱’了。贫道也看不透这‘债’的深浅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
说罢,道士飘然而去。

姜隐山挣扎着活了下来,身体却垮了,成了个病秧子。

他不敢毁掉铁匣,那是祖训。

他也不敢不“喂”。

砚生五岁开蒙,学的不是《三字经》,而是父亲口述的一些佶屈聱牙、全然不通的“字句”。

用的墨,是姜隐山亲自调制,黑中透着一股隐隐的暗红,带着铁锈与某种陈旧草木混合的古怪气味。

每日午后,书房门窗紧闭。

姜隐山将一张特制的、微黄绵韧的纸铺在儿子面前。

砚生闭着眼,提起笔。

姜隐山便用低沉平稳的声调,念出一个个晦涩的音节。

砚生便依言落笔。

笔尖触及纸张,那暗红的墨迹仿佛微微渗入纸纤维深处,甚至隐隐有极淡的湿气,像是刚刚写就,而非顷刻干涸。

每写一字,姜隐山都觉得书房内的光线暗一分,温度降一度。

而砚生的小脸,则会苍白一分,写完常常昏睡片刻。

但家里的情况,却真真切切地好转起来。

姜隐山的病虽未痊愈,却也不再恶化。

私塾渐渐有了点名气,虽不富裕,但温饱无虞。

姜隐山心中的恐惧与愧疚日夜煎熬,他看着儿子单薄的背影,只能安慰自己:这是为了保住祖业,保住孩子的命。他不知道铁匣里是什么,不知道这“债”从何而来,只能按照道士说的做下去。

砚生渐渐长大。

他天资聪颖,即便闭目抄写那些全然不解的“天书”,也练就了一手极为工整沉稳的好字。

但他性格沉静得过分,几乎不与人交往,脸色常年缺乏血色,眼神深处总有一抹化不开的疲惫与空洞。

他对每日的“功课”从无异议,似乎也习惯了那种抄写后袭来的虚弱与困倦。

只是偶尔,他会问父亲:“爹,我抄的这些,到底是什么?是什么意思?”

姜隐山总是板起脸,用严厉掩饰心虚:“祖传的修身养性的箴言,你照着写便是,不必多问!”

砚生便不再问,只是那沉默的眼神,让姜隐山心里发慌。

光绪三十四年,冬。

姜隐山一病不起,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。

临终前,他屏退所有人,只留下已经十八岁的砚生。

油灯如豆,映着父子二人惨淡的脸。

“砚儿……”姜隐山死死抓住儿子的手,手冰凉,“那铁匣……在……我床下第三块砖下……记住……守住它……继续……抄……不能停……不能看……”

他气息奄奄,眼神涣散,却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:

“千万……别让你……弟弟……知道……”

砚生如遭雷击!

弟弟?

他是独子!何来弟弟?

“爹!什么弟弟?谁是我弟弟?”他急问。

姜隐山却已瞳孔扩散,嘴唇翕动,最终没能再吐出一个字,就那么睁着眼,咽了气。

手,仍死死攥着砚生。

处理完丧事,砚生心力交瘁。

父亲最后的遗言,像一根毒刺扎进他心里。

弟弟?

他翻遍了家中所有可能藏匿信件或记录的地方,一无所获。

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了父亲床前的地面上。

第三块砖。

他哆嗦着撬开砖石,一个冰冷的、沉甸甸的铁匣露了出来。

不大,一尺见方,锈迹斑斑,接缝处被暗红色的蜡封得严严实实,蜡上似乎还有些模糊扭曲的纹路,像字,又像符。

这就是那“祖宗根本”?这就是他用了十三年特制墨汁、闭目抄写了无数遍的东西的“原本”?

不能看。

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。

可“弟弟”的疑问,如同百爪挠心。

还有,为什么不能停?停了会怎样?

少年人的逆反与巨大疑窦,冲垮了多年的服从。

他找来工具,小心翼翼地,开始剥离那些坚硬冰冷的蜡封。

蜡很脆,剥离时发出细微的“噼啪”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
每剥开一点,铁匣里似乎就传出更低沉一点的“嗡”鸣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苏醒。

终于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封蜡尽去。

铁匣的盖子,并未上锁,只是紧紧合着。

砚生深吸一口气,用力掀开——

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,也没有古籍秘典。

匣底,只平平铺着一层薄薄的、灰白色的……灰烬。

灰烬之上,静静躺着一页纸。

纸色焦黄,边缘残缺,似被火燎过,又似被水浸过。

纸上,是用一种极其浓黑、甚至黑得发亮的墨,写满了字。

那字迹,砚生太熟悉了!

正是他闭目抄写了十三年的、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句的笔迹!

但此刻,他是睁着眼看的!

那些扭曲怪异的字符,在他眼中骤然“活”了过来!

它们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笔画堆积,而是化作一幕幕清晰无比的画面、一段段凄厉绝望的哀嚎、一股股冰冷刺骨的怨毒,直接冲入他的脑海!

他看到了!

看到明朝某年,沧州大涝,饿殍遍野。

看到他的某位先祖,如何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与某个形容枯槁、眼窝深陷的“人影”立下契约。

契约的内容是:姜氏子孙,世代以“承负墨”抄录此“债册”,以自身精气神,滋养册中困锁的“债主”怨魂,换取家族一线绵延。

而“债册”所记,竟是那位先祖早年经商时,为夺巨利,勾结水匪,屠灭竞争对手满门二十三口的血腥罪行!每一个细节,都淋漓毕现!

这根本不是修身箴言!

这是认罪书!是枷锁!是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!

抄录,便是用血亲后代的生机,去喂养这份罪孽,去平息那些枉死者的怨念,让它们继续被困在纸中,不得报复立契者及其血脉!

而作为“报酬”,姜家可得温饱,却永难大富大贵,且每一代“执笔人”,必是体质至阴、生辰特殊的男丁,注定早衰、多病、孤苦。

若停抄,则“债主”饥渴,立时反噬,灾祸立至。

若观看“原本”,则视同“见债”,怨魂会将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观看者身上……

砚生终于明白了!

明白了父亲的病,明白了自己的虚弱与孤独,明白了那墨中的暗红是何物——那恐怕真的是掺了姜家祖上不知哪一代“执笔人”的鲜血!

而“弟弟”……

画面最后一转,他看到一个模糊的、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婴孩身影,在某个深夜,被父亲亲手递给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黑衣人,换回了一包救命的药材和……调制“承负墨”的最后一味“药引”。

那是他双生的兄弟!被父亲当作“代价”或“储备”,送了出去!

“啊——!!!”

砚生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,猛地将铁匣打翻在地!

那页焦黄的纸飘落出来,接触空气的瞬间,上面的浓黑字迹仿佛活物般蠕动,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怨毒与冰冷!

灰白色的灰烬扬撒开来,沾到他的手上、脸上,竟然传来阵阵刺痛,像是被极细的冰针扎入!

与此同时,书房里平地刮起一阵阴风!

油灯骤灭!

黑暗中,响起了许多声音!

男女老幼的哭泣声、咒骂声、惨叫声,夹杂着铁器碰撞、火焰燃烧、肉体撕裂的可怕声响,从四面八方涌来,瞬间将他淹没!

那些被他“喂养”了十三年的怨魂,因为他看了“原本”,因为他打断了“供养”,彻底暴动了!

它们要挣脱这纸页的束缚!

它们要索取姜家血脉的性命,作为迟来的利息!

砚生连滚带爬地逃出书房,却发现整个家宅都变了样!

墙壁上渗出暗红色的、如同陈旧墨迹的水渍,汇聚成一道道扭曲的字迹,正是他抄写过无数遍的句子!

院子里那口枯井,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怪响,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!

门窗无风自动,疯狂开合,拍打出震耳欲聋的声响!

最可怕的是,他在惨淡的月光下,看到院子里,站着许多影影绰绰的“人”!

它们衣衫褴褛,面目模糊,浑身湿漉漉的,滴着暗红的水,正慢慢地、一步一步地,从四面八方,向他逼近!

它们的眼睛所在的位置,只有两个空洞,却死死“盯”着他!

砚生魂飞魄散,抓起门闩胡乱挥舞,却直接从那些影子的身体里穿过。

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,无数只湿滑黏腻的“手”抓住了他的四肢、脖颈,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与怨恨之中!

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——

“叮铃!”

一声清脆的、仿佛铜铃摇响的声音,突兀地穿透了所有鬼哭狼嚎!

那些抓住他的冰冷触感,骤然一松!

逼近的模糊人影,也停滞了一瞬,齐刷刷地“望”向院门方向。

砚生瘫倒在地,艰难转头。

只见院门口,不知何时,站着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轻人。

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,面容清隽,眼神却异常沉静深邃,手里提着一盏光线昏黄朦胧的旧灯笼,腰间系着一枚小小的、古旧的铜铃。

最让砚生心脏骤停的是——那年轻人的眉眼,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!

年轻人目光扫过满院诡异,最终落在砚生脸上,眼神复杂难明,有怜悯,有叹息,还有一丝深藏的痛楚。

他缓缓开口,声音清朗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:

“十七年不见,‘哥哥’。”

砚生如遭重击,脱口而出:“是……是你?爹说的……弟弟?”

年轻人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举步走进院子。

他每走一步,腰间铜铃便轻响一声,声音不大,却让那些怨魂凝聚的影子微微后退、扭曲,发出更加焦躁痛苦的嘶鸣。

他走到砚生面前,低头看着那页飘落在地、字迹疯狂蠕动的焦黄纸页,又看了看打翻的铁匣和灰烬。

“果然……他还是让你看了。”年轻人苦笑一声,“我那道号‘清净’的师父,当年留下‘血亲之墨,承负之文’这法子,本就是饮鸩止渴,拖延时日,指望后世能出个有胆魄的,毁了这罪孽根源。没想到,一代代,都只会‘喂’,不敢‘断’。”

“你……”砚生混乱无比,“你都知道?你是当年被送走的……那你为什么回来?”

自称“清净”的年轻人,或者说,姜砚生的孪生弟弟,沉默片刻。

“我回来,是因为‘债’要收了。你看了‘原本’,‘供养’已断,它们今夜就要吞掉你这最后的‘执笔人’,然后……彻底自由,为祸一方。师父临终前告诉我身世,也告诉我,破解之法,或许不在外物,而在‘血脉’本身。”

他顿了顿,看向砚生,眼中闪过一丝决绝:“双生之子,一阴一阳,一承债,一游离。你是那个被选中的‘承债者’,而我,是唯一的、也是最后的‘变量’。”

“你要怎么做?”砚生升起不祥的预感。

清净没有回答,而是弯腰,捡起了地上那页焦黄的“债册”。

怨魂的嘶吼瞬间达到顶点!

无数黑影疯狂扑向清净!

清净不闪不避,只是咬破自己左手食指,以血为墨,在那焦黄纸页的背面,飞快地画下一个复杂的符咒!

鲜血触及纸页,竟发出“嗤嗤”的灼烧声,冒起缕缕青烟!

扑到他身前的黑影触碰到那青烟,发出凄厉惨叫,瞬间淡化不少!

“以我游离之血,唤尔等枉死之冤!”清净朗声道,声音压过了群鬼哀嚎,“姜氏祖上罪孽,血亲偿还!今以双生之‘阳魄’为引,重定契约!”

他猛地将纸页拍向砚生胸口!

砚生只觉得一股滚烫又冰寒交织的诡异力量透体而入!

与此同时,清净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罐,将里面粘稠的、暗红发黑的液体——正是那“承负墨”!泼洒向空中飘散的灰烬和那些扭曲的影子!

“契约更改:怨债不移,承负者更替!”

“自今日起,我姜氏‘清净’,以身为牢,承载尔等怨念!”

“换取我兄姜砚生,血脉脱缚,自此两清!”

话音落下的刹那,所有灰烬、所有泼洒的墨汁、所有扭曲的黑影,如同受到无形巨力牵引,疯狂涌向清净!

清净的身影瞬间被浓稠如实质的黑红雾气吞没!

雾气中,只能听到他最后一声压抑的、仿佛解脱又仿佛无尽痛苦的叹息。

以及,那盏旧灯笼落地的轻响。

铜铃,“啪”地一声,碎裂了。

黑红雾气翻涌凝结,越来越小,最终,化作一颗鸽子蛋大小、通体漆黑、却在表面隐隐有暗红血丝流动的珠子,“咚”地一声,落在地上。

那页焦黄的纸,连同铁匣,早已化为飞灰,消散无踪。

满院异象,顷刻消失。

月光重新清冷地洒下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噩梦。

只有地上那颗诡异的珠子,和碎裂的铜铃、倾倒的灯笼,证明着发生了什么。

砚生瘫坐在冰冷的院子里,呆呆地看着那颗珠子。

弟弟……用自己取代了他,成了新的、也是最后的“承负者”?

这就是破解之法?以一命换一命,换他所谓的“血脉脱缚”?

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。

他不知道该恨谁,恨那造孽的祖先?恨懦弱的父亲?还是恨这莫名其妙、却又真实无比的诅咒?

他颤抖着手,想去捡那颗珠子。

指尖刚触及,一股浩瀚如海、冰冷刺骨的怨毒与悲哀便冲入他的脑海!

无数破碎的画面、嘶吼、绝望的情感瞬间将他淹没!

那不仅仅是二十三口枉死者的怨念,还有历代姜家“执笔人”的恐惧、疲惫、不甘,甚至……还有一丝弟弟最后时刻,那复杂难言的心绪。

砚生惨叫一声,猛地收回手,大口喘息。

他明白了。

弟弟没有“消灭”它们,而是将自己化作了新的“牢笼”和“契约”。

这颗珠子,就是囚牢,也是凭证。

而他……

他看着自己颤抖的、刚刚触及过珠子的手指。

指尖上,不知何时,沾染了一抹极淡的、黑红色的痕迹,像是墨渍,又像是干涸的血迹。

无论他怎么擦拭,那痕迹仿佛渗入了皮肤,再也去不掉。

一种微弱的、却无比清晰的“联系”,在他和那颗珠子之间建立起来。

冰冷,沉重,带着无尽的悲鸣,丝丝缕缕,缠绕上他的魂魄。

院外远处,传来了隐约的更鼓声。

天,快亮了。

砚生蜷缩在清冷的月光下,看着那颗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脉动的黑红珠子,又看了看自己指尖那抹不祥的痕迹。

弟弟最后的话,在他耳边幽幽回荡:

“换取我兄姜砚生,血脉脱缚,自此两清……”

真的……两清了吗?

这如影随形的冰冷联系,这指尖永不褪去的痕迹,又是什么?

他猛地抬头,望向东方那一片逐渐泛起的、惨淡的青白色。

晨光,并未带来丝毫暖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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