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频道(1 / 1)

一九七八年冬天,我从省城被下放到一个叫“灰土坡”的北方小镇。

名义上是协助建设镇上的广播站,实际上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。

小镇闭塞,灰扑扑的,只有一条主街,两排低矮的砖房。

唯一的色彩,是街角电线杆上挂着的大喇叭,每天早中晚三次,准时响起嘹亮的革命歌曲和社论。

我要去的广播站,就在镇公社院子的最里头,一间背阴的平房。

站长姓赵,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人,话很少,看人的时候眼皮耷拉着,眼神却偶尔锐利得像针。

他带我熟悉设备,老式的扩音器,缠满胶布的麦克风,一台漆皮剥落的控制台,还有一台需要预热很久才能发出声音的电子管收音机。

“咱们这儿,就一个频道,镇里的线路也都通着。”赵站长用抹布仔细擦拭着控制台上的旋钮,慢吞吞地说,“每天的内容,县里会通过电话下达,放什么唱片,念什么稿子,都有定规。”

他顿了顿,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:“晚上八点以后,准时关机,锁门。没啥事别在这儿待着,尤其……别动那台收音机。”

他说最后一句时,语气有点怪,不像叮嘱,倒像是警告。

我点头应下,心里却有些不在意。

一个破旧广播站,能有什么事?

最初的日子平静而单调。

我白天跟着赵站长熟悉工作,晚上就睡在广播站隔壁的值班室里。

小镇夜晚静得吓人,只有风声在电线间穿梭,发出呜咽般的哨响。

大概是我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,一天夜里,我被尿憋醒。

起身穿过冷飕飕的院子去厕所,回来时,忽然听到广播站紧闭的门里,传来极其细微的“滋啦”声。

像是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白噪音。

我停下脚步,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。

没错,是收音机的声音。

可广播站晚上八点就断电了,那台老古董收音机,插头我都拔了,怎么可能响?

“滋啦……滋啦……”

噪音断断续续,中间似乎还夹杂着极其模糊的人声,听不真切。

也许是风吹动了什么线路?或者是隔壁公社值班室的收音机?

我没太在意,回去继续睡了。

第二天早上,我随口问赵站长,晚上广播站的设备会不会自己响。

他正在喝粥的手停住了,抬起眼,那眼神让我心里一咯噔。

“你听见啥了?”

“就……好像有点电流声,可能是听错了。”

赵站长低下头,用力吸溜了一口粥,含混地说:“嗯,听错了。老旧线路,有时候是有点动静。睡你的觉,别瞎听。”

他的反应,反而让我起了疑心。

接下来几天,我留了心。

每到深夜,万籁俱寂时,那“滋啦”声果然又会隐约响起。

时间不固定,有时在子夜前后,有时快到黎明。

而且,那模糊的人声似乎清晰了一点点。

我甚至能分辨出,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,低沉,缓慢,带着一种奇怪的、平板无波的调子,像是在念诵什么。

好奇心像猫爪子一样挠着我的心。

一天下午,赵站长去县里开会,说要明天才回来。

机会来了。

晚上,我提前藏在了广播站的桌子底下,用一块旧帆布盖住自己。

我要亲眼看看,到底是什么在作怪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

黑暗像浓墨一样化开,只有控制台上几个残留着微弱磷光的旋钮,像野兽的眼睛。

寒冷渗进骨头缝里。

我裹紧衣服,强忍着困意。

不知熬了多久,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——

“咔。”

一声极其轻微的、仿佛开关跳闸的声响。

控制台侧面,那台本该彻底断电的老式收音机,它的刻度盘,竟然幽幽地亮了起来!

不是通电的那种亮,而是一种黯淡的、绿莹莹的冷光,像坟地里的鬼火。

紧接着,熟悉的“滋啦”声响起,比我在门外听到的清晰得多!

我屏住呼吸,心脏狂跳。

只见那根锈迹斑斑的调频指针,开始自己缓缓移动,划过空白区域,停在了刻度盘上一个根本没有标注的位置。

那里,原本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。

但此刻,指针稳稳地指着,仿佛那里真的存在一个“频道”。

“滋啦”声减弱了。

那个低沉的、平板的男人声音,无比清晰地,从收音机自带的小喇叭里传了出来:

“今天是第七天。我忏悔。我不该把张国富的锄头,扔进二道沟的废井里。他找了一整天,耽误了春耕,被生产队长骂。我有罪。”

声音毫无感情,就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检讨书。

内容却让我头皮发麻!

张国富?我听说过这个人!镇上的老光棍,几年前已经死了!据说是喝醉了跌进河里淹死的。

这“忏悔”是怎么回事?

没等我细想,那声音继续道:

“我忏悔。我不该在刘彩凤挑水的时候,从背后推她。她摔断了腿,成了跛子,嫁不出去。我有罪。”

刘彩凤!街东头那个总是低着头、走路一瘸一拐的疯婆子!她年轻时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……原来是被人推的?

“我忏悔。我不该把王会计儿子的小木枪,塞进公社粮仓的麻袋里。孩子被当成偷粮贼打,发高烧,烧成了哑巴。我有罪。”

……

一条接一条,都是些陈年旧事,鸡毛蒜皮,却又阴损恶毒。

而做出这些事的人,显然就是这个正在“忏悔”的声音主人。

他每说一条,就会重复一遍“我有罪”。

但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,听不出丝毫悔意,反而让人毛骨悚然。

收音机的绿光,随着他的话语微微闪烁。

我蜷缩在桌子底下,浑身冰冷,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。

这到底是什么?幽灵的忏悔录?还是谁的恶作剧?

可这收音机是自己亮起来的!指针是自己动的!

最后一条忏悔结束后,那声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只有“滋啦……滋啦……”的背景音。

就在我以为要结束时,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……满足?

“今日忏悔已毕。”

“听众三人。罪债分摊。”

“滋滋……信号接收良好……滋滋……继续忏悔,可得……解脱……”

绿光倏然熄灭。

指针“啪”地一声弹回了起始位置。

收音机彻底沉寂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噩梦。

我瘫在桌子底下,久久无法动弹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

“听众三人”?除了我,还有谁在听?

“罪债分摊”……又是什么意思?

不知过了多久,我才手脚并用地从桌子底下爬出来,踉跄着逃回值班室,一夜无眠。

第二天,赵站长回来了。

我仔细观察他的脸色,他似乎有些疲惫,眼底发青,但看不出更多异常。

我犹豫再三,没敢把昨晚的事说出来。

那台收音机静静地待在角落,落满灰尘,毫无异状。

接下来两天,风平浪静。

我几乎要以为那晚真是自己的幻觉。

直到第三天清晨,镇上炸开了锅。

张国富的侄子,那个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,昨夜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己家里。

死因极其古怪——他是被自己家那口腌酸菜的大缸压死的。

缸没破,好端端地立在屋中央。

而他蜷缩在缸底,像是自己硬生生钻进去的,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,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。

更诡异的是,他的手里,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、早该被丢弃的旧锄头。

正是几年前,他叔叔张国富丢失的那把。

镇上议论纷纷,都说他是坏事做多,遭了报应。

只有我,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,感到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窜上头顶。

“我不该把张国富的锄头,扔进二道沟的废井里……”

那个平板的声音,在我脑海里回荡。

第一个“听众”?

“罪债分摊”……难道是指,收听那个诡异忏悔的人,会以某种形式,“分担”忏悔者的罪孽和……报应?

我被这个想法吓坏了。

而事情还没完。

就在张国富侄子死后的第二天夜里,那个绿光,又准时在收音机上亮起。

指针,再次指向了那个不存在的“”。

低沉平板的声音,带着不变的节奏,开始了新一轮的“忏悔”。

这一次,忏悔的内容更加具体,也更加令人发指。

涉及到一桩镇上讳莫如深的旧案——多年前,一个下乡女知青的失踪。

声音的主人,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,描述了他如何欺骗、囚禁、最终杀害了那个姑娘,并将尸体埋在了镇外荒山的某个地方。

我听得浑身发抖,不仅仅是恐惧,更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。

忏悔结束时,那声音再次说道:

“今日忏悔已毕。”

“听众五人。罪债分摊。”

绿光熄灭。

我瘫坐在黑暗中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
五个听众?又多了两个?是谁?

女知青的案子……我记得赵站长有一次喝多了,曾含糊提过几句,说那案子一直没破,成了悬案。

难道……

接下来的几天,我如同惊弓之鸟。

我仔细观察着镇上的每一个人,试图找出另外的“听众”。

赵站长越发沉默,脸色也更差了。

公社的办事员老李,突然请了病假,说是头疼得厉害。

就连街上那个总是乐呵呵的剃头匠,也显得心神不宁。

恐惧像瘟疫一样,在知情者之间无声蔓延。

而我们都在等待,等待着下一个“报应”会降临到谁的头上。

它没有让我们等太久。

三天后的雨夜,刘彩凤,那个跛脚的疯婆子,被人发现死在了镇外的水渠边。

不是淹死的。

她的脖子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,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手里死死抓着一把湿漉漉的、女人用的木梳。

镇上的人说,她是失足滑倒摔断了脖子。

只有我们这几个“听众”隐约知道,这可能和多年前水井边那一推有关。

“听众”的数量,在收音机下一次响起时,变成了七个。

而忏悔的内容,开始触及更核心、更可怕的秘密。

声音的主人,提到了“公社粮仓的秘密夹层”,“里面藏着不该藏的东西”,还提到了“赵站长也知道”。

那一刻,我猛地看向广播站门口。

赵站长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脸色惨白如鬼,死死盯着那台发出绿光的收音机,嘴唇哆嗦着,眼里充满了绝望。

我瞬间明白了。

赵站长,一直是“听众”之一!

他甚至可能知道更多!

那天晚上,赵站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,关紧了门。

他抖着手点了一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,才用沙哑的声音说:

“你……都听到了?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“那不是人。”赵站长吐着烟圈,眼神空洞,“至少,不完全是。”

“那是‘频道’,是‘规则’。很久以前就存在了,不知道怎么接通了这台破收音机。”

“它吸收人的恶意,吸收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……然后,让听到秘密的人,分担罪孽和惩罚。”

“听得越多,陷得越深。最后……”

他没说完,但我懂了他的意思。

最后,要么像张国富侄子和刘彩凤那样,以离奇的方式死去,清偿“分摊”的罪债。

要么,就像那个忏悔的声音一样,彻底成为“频道”的一部分,不断地忏悔,不断地拉更多人下水,永无解脱。

“我们逃不掉了。”赵站长惨笑,“除非……”

“除非什么?”

“除非找到那个最初的声音……找到那个‘忏悔者’的源头,在它把我们全都拖进去之前,毁了它。”

他告诉我,他暗中查了很久,怀疑源头就在镇外荒山,当年埋藏女知青尸体的地方附近。

那里有个废弃的防空洞,是早年备战备荒时挖的,后来塌了一部分,就没人去了。

“明天,我一个人去。”赵站长掐灭烟头,眼神决绝,“你年轻,还有机会。如果我回不来……你就离开灰土坡,永远别再回来,也别再听任何收音机。”

我还想说什么,他却摆摆手,把我赶了出去。

那一夜,收音机没有响。

死一般的寂静,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不安。

第二天,赵站长一大早就离开了镇子,背着个帆布包,朝着荒山的方向。

我坐立不安,在广播站里来回踱步。

到了下午,天色阴沉下来,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。

赵站长没有回来。

傍晚时分,雪越下越大。

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我。

我鬼使神差地,又坐到了那台老式收音机前。

看着那漆黑的刻度盘,我伸出手,颤抖着,打开了电源开关。

正常的电流声响起,指示灯发出正常的橘黄色光芒。

我调着旋钮,本地的频道播放着激昂的歌曲。

一切正常。

我松了口气,也许……只是我想多了。

就在我准备关掉收音机的那一刻——

“滋啦!”

尖锐的噪音猛然炸响!

橘黄色的灯光瞬间变成了那熟悉的、惨绿色的幽光!

调频指针疯狂地左右摆动,最后,“啪”地一声,死死钉在了那个“”的位置!

然后,一个我熟悉无比的声音,从喇叭里传了出来。

是赵站长!

但他的声音,已经变成了那种低沉、平板、毫无感情的调子,和他之前模仿的,一模一样!

“我忏悔。”

“我不该相信,找到源头就能解脱。”

“我不该独自前往防空洞。”

“洞里什么都没有……只有一面墙。”

“墙上……写满了字……都是‘忏悔’……从民国……甚至更早……”

他的声音顿了顿,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属于赵站长本人的恐惧颤音,但迅速又被那平板覆盖:

“我看了那些字……所以……我现在……也成了字。”

“我忏悔。”

“我有罪。”

“听众……十一个。”

“滋滋……信号增强……覆盖范围扩大……”

“欢迎收听…………”

绿光猛烈地闪烁了几下,然后,渐渐稳定下来。

亮度,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。

指针,仿佛焊死在了那个刻度上。

我瘫在椅子上,无边的寒意冻结了我的血液。

赵站长失败了。

他不仅没能摧毁源头,反而自己被吸收了,成了“频道”新的、更强的一部分。

“听众十一个”……镇上还有多少人在听?这个范围,到底扩大了多大?

我该怎么办?

逃跑?像赵站长说的,离开这里?

可那个声音说“覆盖范围扩大”……我能逃到哪里去?只要还有收音机,只要还有那个“频道”……

就在我陷入绝望之际,喇叭里,赵站长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似乎混杂了一点别的、更老的、充满恶意的嘶哑声线:

“下一个忏悔者……已选定……”

“明晚子时……公开忏悔……”

“内容涉及……一九六八年冬……公社后院的枯井……”

我的脑子“轰”的一声!

一九六八年冬,公社后院的枯井!

那是我父亲下放到这里的时间!

那也是他杳无音信、最终被认定为“失踪”的时间!

母亲临死前,抓着我的手,眼里全是泪,说她不相信父亲会自己离开。

难道……

难道父亲的失踪,和这个“频道”,和这些“忏悔”有关?

而“下一个忏悔者”……

我猛地抬头,看向控制台上,那面蒙着灰尘的、模糊的玻璃。

里面映出我惨白、惊恐、扭曲的脸。

绿莹莹的光,正映在我的瞳孔深处。

像两点鬼火。

收音机里,那混合了赵站长和未知存在的声线,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、却足以让我血液凝固的叹息:

“滋滋……信号已锁定……”

“预备播音员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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