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六年,新式学堂的图书馆废弃了一大批西洋旧物。
秦述之在整理时,翻出一箱蜡封的仿宋纸笺。
纸色微黄,触手却是冰的。
他抽出一张垫在钢笔下练字,写满一页《滕王阁序》。
歇笔时,却发现底下那叠空白纸的第一张,竟浮现出完全相同的字迹!
墨色深浅、笔画走势,甚至他写错涂改的墨疙瘩,都一模一样。
以为是特殊复写纸,秦述之笑着在第二页写:“明日天晴。”
可这张纸没有把字迹复写下去,而是将墨迹缓缓“吸”了进去。
纸面恢复空白,唯边缘沁出极细的汗珠状水渍。
当夜暴雨倾盆。
秦述之被雷声惊醒,见桌案上那张纸竟悬浮半空,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雨丝纹路。
纹路组成一行小字:“戌时三刻,雨骤。”
正是他写“明日天晴”的时辰!
他吓得把整箱纸锁进樟木箱。
三日后开箱,所有纸张都变成了浅灰色,像蒙了层雾。
最上面一张自动摊开,浮现新字:
“你锁我三日,我记你三事。”
下面果然列着三条:
“四月十七晨,偷窥女教员更衣未遂。”
“同日午,藏匿同学遗失怀表。”
“同日暮,向校长谎称母病。”
全是秦述之绝无人知的秘密!
他发疯似的烧纸,火焰却是冷的。
纸张在火中卷曲,浮现出更多字迹——
竟是学堂前任管理员日记:
“纸名‘摹纸’,非西洋物,乃前清钦天监从陨星粉所制。
初代纸百张,摹尽嘉庆朝文武百官阴私,酿戊午科场大案。
后流散民间,凡得纸者,终将被纸摹尽生平,沦为纸傀……”
日记至此中断,最后半行颤抖:“它要的不是秘密,是……”
秦述之翻到背面,惊见纸上映出自己此刻读日记的脸。
那映像竟眨了眨眼,嘴角咧开到耳根,慢慢渗出一行血字:
“今日起,换我摹你。”
翌日起,怪事频生。
秦述之授课时,黑板自动浮现他昨夜梦呓;
批改作业,学生作文夹缝里藏着他对校长的咒骂;
甚至食堂汤碗中,油花都聚成他少年时虐杀野猫的场景。
全校师生开始用异样眼神看他。
老校长把他叫去,递来一张灰色摹纸:
“三十年前,我也见过这纸。
当时它摹的是我恩师,摹尽七日后,恩师便成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校长手中纸突然窜起,贴在他脸上!
纸张如活物般蠕动,校长惨叫中,整张脸的轮廓竟被拓印到纸上。
纸飘落时,校长面目空白,如未捏塑的泥胚,直挺挺倒地。
秦述之捡起那张纸。
纸上校长面容栩栩如生,眼珠还在转动,嘴唇开合无声地说:
“逃……纸已摹完他……下一个是你……”
他冲出校长室,却发现整个学堂走廊墙壁都泛起了纸纹。
每一块砖、每一片瓦,都在缓缓“纸化”!
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像,全都变成了灰色摹纸上的人脸。
慌不择路逃进图书馆地下密室——那是前任管理员最后出现的地方。
密室中央有座纸浆池,池中浸泡着数十张人形厚纸。
每张纸都拓印着完整的人体,胸腔处鼓动着,似有心跳。
池边石台摊着本纸册,最后一页墨迹新鲜:
“摹纸摹人,七日后成。
首日摹行迹,二日摹言语,三日摹私密,四日摹梦境,五日摹记忆,六日摹面目,七日……”
第七日的记录被大片血渍污损。
唯角落有行小字:“第七日摹魂,纸人即活,原主化纸。”
秦述之掐指一算,自己第一次用纸正是六天前!
池中纸人突然齐齐坐起。
他们面容模糊,却穿着历代学堂制服,最早可追溯到光绪年间。
最靠近池边的那具缓缓转头——正是前任管理员的脸!
“你来了……”纸人开口,声音如纸摩擦,“我等你六年,等新宿主来,我才能解脱……”
它爬出纸浆池,身上滴下的不是水,而是浓墨。
“摹纸是活物,需寄生于‘知秘者’体内。
历任宿主都是发现它秘密的人,被迫用身体温养它,直至被彻底摹尽。
而旧宿主……”纸人抚摸自己纸质胸膛,“则成纸傀,永护此池。”
秦述之步步后退:“那你为何告诉我?”
纸人诡异一笑:“因为说完这些,我最后的‘言语记忆’也被你知晓。
摹纸规则——秘密被第二人知悉时,纸傀便得解脱。”
它身体开始崩解,化作万千纸屑。
屑落处显出一行烙印在地砖上的血律:
“然新知秘者,自动继为宿主,温养周期减半!”
秦述之胸口骤痛。
低头见心口皮肤竟变得半透明,底下不是血肉,而是一张正在成形的灰色摹纸!
纸上飞快闪过他一生记忆:五岁偷糕,十二岁情书,昨日邪念……
所有秘密正被摹纸“拓印备份”!
密室门轰然关闭。
四壁浮现出历任宿主的纸面,他们齐声吟诵:
“七日摹魂成,纸傀池添新。
轮回无止时,秘海永沸腾。”
池中纸浆开始上涨,漫过秦述之脚踝。
浆液中伸出无数纸手,将他往池底拖拽。
最深处,他看见池底沉着上百具完整人形纸傀,全都睁着眼,保持死亡瞬间的表情。
就在即将没顶时,秦述之突然想起日记残句:“它要的不是秘密,是……”
灵光乍现!
他嘶声喊出猜想:“它要的是‘秘密被知晓的过程’!
摹纸本身没有记忆,它只是容器!
真正吞噬我们的,是‘害怕秘密泄露的恐惧’!”
池水骤然凝固。
所有纸傀齐刷刷转头,第一次露出非人的惊恐表情。
池底最古老的那具纸傀——嘉庆年间的钦天监官员——缓缓浮起,纸质嘴唇开裂:
“你……竟勘破……
但晚了……
你心口纸已成,你已是‘活秘’……”
秦述之低头,见心口那纸已完整拓印出他毕生记忆,正脱离胸膛,飘向纸傀群。
而他的身体开始纸化,从指尖开始泛灰、变脆、出现纤维纹理。
最后一瞬,他扑向那张即将飘走的“自己”,用尽最后的血肉之躯在上面疾书:
“摹纸之谜:恐惧为食,秘密为饵。
凡见此事者,即入此局。
此即——最终秘密。”
字成刹那,整座纸浆池沸腾!
所有纸傀尖叫着融化,百年积存的秘密化作浓烟冲垮密室。
秦述之在完全纸化前被气浪掀出废墟。
醒来时身在医院,胸口留有大片纸纹疤痕。
医生说他是图书馆坍塌的唯一幸存者,学堂已封锁。
三月后,秦述之应聘新学堂教员。
体检时,医生皱眉看着他x光片:“你胸腔里……怎么有团纸状阴影?”
他笑着应答旧伤,转身时从怀里抽出一张微黄的仿宋纸笺。
纸上正缓缓浮现体检医生年少时的一桩秘事,墨迹新鲜如泪。
窗外,新学堂的图书馆刚刚竣工。
搬运工正抬着一箱箱“捐赠旧纸”入库。
箱缝中,隐约可见无数灰色纸角,如饥渴的唇,轻轻开合。
而城西那口封禁的废井深处,未被发现的真正纸浆池仍在荡漾。
池底沉着最早的那张嘉庆摹纸,纸上拓印着钦天监官员最后的发现:
“陨星非星,乃‘秘墟’残骸。
宇宙有处,专生以秘密为食之族。
摹纸即其幼体,需经历百代宿主滋养,方可成熟归巢。
今已九十九代……
待百代满,万纸齐飞,此界众生记忆,皆为其返乡路引。”
池面微澜,映出秦述之走向新学堂的背影。
他怀中那张纸的背面,悄然浮起一行朱砂小字:
“第一百代宿主,温养周期:七日。”
风过废墟,无数纸屑如灰蝶飞舞。
其中一片沾过路人肩头,那人回家后,发现自己莫名能背出从未读过的古籍。
而古籍的夹缝里,满是历代宿者的绝笔。
第一页便写着:“欢迎饲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