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七年,秋意比往年来得更峭厉些。
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这座江南小镇的檐角,连石板缝里滋出的青苔都透着一股子阴郁的僵绿。
镇东头的“春熙班”早已散了,只剩下个空落落的戏园子。
园主姓贺,单名一个远字,上月忽然害了急病,一夜之间人就没了,偌大的家业连同这戏园,便留给了他刚过门不到半年的新夫人秦素衣。
秦素衣原是班子里唱青衣的,嗓子清凌凌像浸了山泉水。
嫁给贺远,本是班子里姐妹私下嚼舌的“好归宿”,谁成想转眼就成了未亡人。
她守着这空荡荡的大园子,总觉得哪儿不对劲。
不是声响,园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簌簌落地的声音。
也不是景象,一砖一瓦都还是旧模样。
是气味。
一股子极淡的,若有若无的,像是陈年胭脂混着某种微腥甜润的气息。
这气息总在黄昏后,从戏台后面的那间专放行头箱笼的杂物房里幽幽地飘出来。
贺远在世时,从不许人进那屋子,钥匙总是挂在贴身衣袋里,碰也不让碰。
如今那串黄铜钥匙就躺在秦素衣妆台的抽屉里,冷冰冰,沉甸甸。
这天傍晚,雨丝缠绵绵地斜织下来,将天地罩在一张灰蒙蒙的网里。
那气味又来了,比往日更清晰些,丝丝缕缕,竟仿佛带着钩子,挠着她的心。
秦素衣终于忍不住,取出钥匙,走向那间西厢房。
钥匙插入锁孔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在过分寂静的园子里显得格外惊心。
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,缓缓洞开。
屋内比想象中更暗,更拥挤。
高大的箱笼蒙着厚厚的灰布,叠堆到接近房梁,只在中间留出窄窄一道缝隙。
那股气味在这里变得浓烈,却不再难闻,反而奇异地让人心头一颤,涌起某种熟稔到骨子里的悲伤。
她摸索着点燃带来的蜡烛。
烛光摇曳,将箱笼的影子投在墙壁上,张牙舞爪,如同静伏的巨兽。
最里面,一只描金褪色的红木箱子没有盖严,露出一角斑斓绣色。
秦素衣鬼使神差地走过去,掀开箱盖。
烛光跃入箱中,猛地一亮!
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戏衣。
不是寻常的青衣妆扮,而是一身极其华丽的正红色女蟒,金线盘绣的团凤在烛火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,点翠头面完好如新,凤嘴里衔着的珠串微微颤动。
这衣裳……太艳了,艳得近乎狰狞。
像凝固的血,又像烧到极致的火。
秦素衣从不知道班子里有这样一套行头。
她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绸缎。
嗡——!
一声尖锐的耳鸣毫无征兆地刺入脑海!
紧接着,无数破碎的声浪与画面汹涌扑来!
锣鼓点儿密如骤雨!胡琴拉得凄厉高昂!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叫好!晃眼的汽灯光晕里,自己穿着这身红蟒,水袖翻飞,咿咿呀呀地唱着,可唱的是什么词?听不清!只看见台下一张张狂热的脸,最前面那双眼睛,直勾勾的,亮得吓人……
“呃!”
秦素衣痛哼一声,猛地缩回手,踉跄后退,打翻了蜡烛。
烛火熄灭的瞬间,她仿佛看见那箱中的红蟒,自己动了一下。
不,是绣着的那些金凤,眼珠子转了一下!
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中衣。
她连滚带爬逃出屋子,死死撞上房门,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。
是幻觉!一定是这些日子太累,心神不宁!
她逃回卧房,蒙上被子,瑟瑟发抖。
可那套红蟒的影子,却深深烙在了眼底,闭眼就能看见。
还有那双台下亮得吓人的眼睛……
是谁?
接下来几日,秦素衣魂不守舍。
她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。
梦里总是那身红蟒,穿在一个身段极美的女子身上,女子背对着她,幽幽地唱,唱到动情处,缓缓转身……每次快到看见脸时,秦素衣就会惊醒,一身冷汗。
她偷偷去问还留在镇上的几个老班底。
“红蟒?咱们这小班子,哪儿置办得起那么贵重的行头?”拉弦子的老师傅眯着昏花的眼,连连摇头。
“贺班主倒是提过一回,说他早年在外跑码头,见过一位极红的坤伶唱《贵妃醉酒》,穿的就是一身顶好的红蟒,后来……唉,后来不知怎地,那坤伶就没了消息。”一个管衣箱的老妈子嗑着瓜子,随口说道。
秦素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贺远从未对她提起这些。
她忽然想起,贺远有时深夜醒来,会盯着帐子顶,喃喃自语般说些胡话。
有一句她当时未在意,此刻却清晰地回响起来:“……满堂彩啊……可那一眼……她就看了我一眼……”
难道……
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,镇上的古董商赵先生来访,说是贺班主生前曾在他那里订过一套紫砂壶,如今烧好了,送来给夫人过目。
闲聊间,秦素衣状若无意地问起:“赵先生见识广,可知道以前哪儿出名的坤伶,唱醉酒穿红蟒的?”
赵先生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他抬起眼,目光在秦素衣脸上逡巡片刻,才慢悠悠道:“夫人怎么问起这个?那可是好些年前的事了。听说北边有个叫‘云艳秋’的,红极一时,最拿手的就是《贵妃醉酒》,她置办的行头里,就有一身南洋来的正红金绣蟒,贵气得吓人。可惜啊……”
“可惜什么?”
“可惜后来突然就倒了嗓子,人也疯了,说是有一晚唱完戏,卸妆时对着镜子惨叫一声,就再也没清醒过。没多久,人就没了。她那身最宝贝的红蟒,也不知所踪。”赵先生放下茶杯,声音压得低了些,“坊间传闻邪性,说她不是唱戏,是被那身衣裳……吃了魂儿。”
秦素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。
赵先生告辞后,她独自坐在空寂的花厅里。
窗外雨声淅沥,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着窗纸。
吃了魂儿?
她猛地站起,再次走向那间西厢房。
这次,她直接打开了箱子,拿出了那身红蟒。
衣物冰凉沉手,展开来时,竟无一丝霉味,那股奇异的腥甜气愈发浓郁。
她颤抖着手,抚过精致的绣纹。
这一次,没有剧烈的耳鸣,却有一股冰冷的、滑腻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,仿佛有什么东西,顺着皮肤在往她骨头里钻!
与此同时,一段清晰的记忆,不,不属于她的记忆,硬生生挤进了脑海!
不是戏台,是一间昏暗的卧房。
身上穿着这红蟒,未卸妆,头面沉重。
面前站着一个人,是贺远!年轻许多的贺远,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迷恋与占有的贪婪。
“艳秋,你就从了我吧……跟着我,离开这儿,我给你组最好的班子……”他的声音急切而嘶哑。
“贺老板,请自重。”自己的声音,清冷疲惫,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。
“自重?你台上抛头露面,对着万千看客卖笑,跟我装什么清高!”贺远的脸扭曲起来,扑了上来!
挣扎!扭打!冰凉的绸缎勒紧了脖颈!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!绝望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一切!
最后映入视线的,是贺远那双猩红的、癫狂的眼睛,和头顶凤冠上摇晃的、冰冷的珠翠!
“嗬——!”
秦素衣(不,是云艳秋?)猛地抽回手,大口喘息,仿佛刚刚真的被勒紧了脖子。
脖颈处隐隐作痛。
她冲到梳妆台前,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。
不是云艳秋,还是秦素衣。
可眼神深处,那惊惶绝望的底色,却如此陌生。
她颤抖着解开衣领,望向镜中自己的脖颈。
光滑白皙,没有任何痕迹。
可那濒死的痛楚,如此真实!
贺远……是贺远杀了云艳秋?
那他娶自己……这个同样唱青衣的秦素衣……
一个更可怕的念头,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:贺远的急病,真的只是急病吗?
她想起贺远临终前几日的怪异。
他总是梦呓,说着“饶了我”“别过来”“我不是故意的”。
有时会突然瞪大眼睛,指着空无一物的墙角,嘶声喊:“红!红的!她来了!她穿着那身衣服来了!”
然后,在一个雨夜,他便没了声息。
大夫说是心疾突发。
可现在想来,他那惊恐万状的神情,分明是……
秦素衣缓缓转身,看向那件铺展在榻上的红蟒。
烛光下,它红得愈发惊心动魄,金凤的眼睛幽幽的,仿佛有了生命。
一个声音,细若游丝,却又清晰无比地,直接在她心底响起:
“……他勒死了我……用戏带……把我塞进衣箱最底层……”
“……我好冷啊……地下好潮……”
“……现在……轮到你了……”
“……穿上它……你就知道了……全部……”
秦素衣捂住耳朵,那声音却无孔不入。
她眼神空洞,一步步走向那身红蟒。
对,穿上它,就能知道全部真相。
知道贺远到底做了什么。
知道云艳秋是谁。
知道自己……究竟是谁。
冰凉滑腻的绸缎贴上肌肤,一层层裹紧,如同第二层皮肤,严丝合缝。
沉重的头面压上发髻,珠翠摇曳。
她走到穿衣镜前。
镜中的人,眉眼依稀是秦素衣的轮廓,可那神态,那风韵,尤其是眉梢眼角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哀艳与怨毒,分明是另一个灵魂!
镜中人对着她,缓缓勾起了唇角。
那不是笑,是彻骨的恨意开出的花。
秦素衣(云艳秋?)抬起手,指尖拂过镜面。
镜面忽然漾开水波般的纹路。
景象变了!
依旧是这间卧房,但陈设略有不同。
镜中映出两个人影。
一个是穿着红蟒、戴着凤冠的自己(云艳秋?),正对镜卸妆,眼神疲惫。
另一个,悄悄站在她身后,举起了手中长长的、水白色的绸质戏带……
那人影缓缓转过身。
不是贺远!
那是一张女人的脸。
清秀,温婉,眼中却燃烧着嫉妒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疯狂。
秦素衣如遭雷击,浑身血液瞬间冻结!
镜中那女人的脸……
是她自己!
是秦素衣!
不,是还没嫁给贺远,还在班子里跑龙套、偷偷仰慕着贺班主的,年轻的秦素衣!
“不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撕破了雨夜的寂静!
秦素衣猛地扯下头上的凤冠,狠狠砸向镜子!
“哗啦!”
镜面碎裂,无数碎片映出无数个穿着红蟒、面容扭曲的女人!
每一个都在尖叫!每一个眼神都写满惊恐与难以置信!
那心底的声音变成了尖锐的狂笑:
“想起来了吗?我亲爱的师妹?”
“是你啊!是你从背后勒死了我!”
“就因为贺远多看了我两眼?就因为班主想把台柱子的位子给我?”
“你把我塞进衣箱,装作我失踪的样子……”
“然后呢?你如愿嫁给贺远了?可他心里永远有个影子!他藏着我的戏衣!他喝醉了就喊我的名字!”
“你恨啊!怨啊!这种日子比死还难受吧?”
“所以那天晚上,你在他茶里下了药,是不是?看着他痛苦挣扎,你是不是很痛快?”
“可你没想到吧……我穿着这身衣裳咽的气……我的魂儿……就附在这衣裳上!”
“我看着你装成温顺的新夫人……看着你心虚害怕……看着你一点点被记忆折磨……”
“现在,你都想起来了吗?杀人凶手!”
秦素衣瘫倒在地,碎裂的镜片扎进手掌,鲜血直流,她却感觉不到痛。
所有缺失的记忆拼图,在这一刻,被鲜血和疯狂彻底拼凑完整。
是的,是她杀了云艳秋。
也是她,毒杀了贺远。
她以为除掉云艳秋,贺远就是她的。
可得到后,才发现那男人心里装着鬼,日夜不得安宁,对她只有敷衍和透过她看别人的恍惚眼神。
于是,杀意再次滋长……
红蟒静静地躺在那里,在鲜血浸染下,颜色更加妖异。
那声音变得温柔,却比之前更加毛骨悚然:
“师妹……我们是一样的人了……”
“来,穿上它,我们再也不分开了……”
“戏,还没唱完呢……”
秦素衣眼神涣散,望着那身红蟒,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、平静的微笑。
她慢慢爬起来,重新穿好那身沉重的戏服,戴好头面。
对着满地破碎的镜片中映出的无数个自己,她舒展水袖,摆出了一个起手式。
朱唇轻启,幽幽的唱腔在空无一人的戏园里飘荡开来:
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……”
“见玉兔,玉兔又早东升……”
声音婉转,却透着无尽的寒气。
窗外,夜雨正寒。
戏园大门外挂着的白色灯笼,在风雨中轻轻摇晃,倏地一下,熄灭了。
只剩下无边的黑暗,和那缕细若游丝、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唱腔,缠绕在湿冷的空气里。
良久,一声极轻的、满足的叹息,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:
“……满堂彩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