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晚棠的生活,是被一份突如其来的快递打破的。
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,阳光很好,她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。
快递盒很普通,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,只在收件栏工整地打印着她的名字和地址。她以为是哪个朋友送的惊喜,便顺手拆开了。
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白色卡片,和一把黄铜色的老旧钥匙。
卡片上空无一字,只在中央印着一个模糊的黑色手印,像是沾了炭灰按上去的。
钥匙沉甸甸的,柄部雕刻着复杂到令人眼晕的螺纹,顶端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牌,上面蚀刻着一个地址:青檀街七十四号附十三。
她从未听过这条街。
鬼使神差地,她打开手机地图搜索。青檀街确实存在,位于城市最老的西区,一条几乎被遗忘的短巷。而“附十三”这个后缀,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注。更让她背后发毛的是,导航软件在定位到那个大致区域时,屏幕竟然闪烁了几下,跳出几行乱码,然后自动退出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那把钥匙和卡片像一根刺,扎在她的意识里。她试过把钥匙扔进楼下的垃圾桶,可第二天清晨,它会完好无损地躺在她的玄关地毯上,泛着冷冰冰的光。她也上网搜索过“青檀街七十三号”,结果寥寥无几,只有几条陈年旧闻,提到那里曾有一片老宅,几十年前在一次原因不明的火灾中损毁严重,之后便荒废了,等待拆迁却迟迟未动。
是七十三号,不是她要找的七十四号附十三。
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,就会疯狂滋长。她开始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变化。有时下班回家,会发现拖鞋的位置移动了几厘米。厨房水龙头偶尔会自己滴下一滴水,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“嗒”声。最诡异的是镜子,有几次她匆忙一瞥,觉得里面的自己,嘴角上扬的弧度,似乎比自己此刻的心情……要更大一些。
她告诉自己这是压力太大,是幻觉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雷声滚滚,她蜷在沙发上看书,忽然听到卧室传来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清晰无比。是锁舌弹开的声音。她浑身汗毛倒竖,记得清清楚楚,家里所有的门,包括卧室门,晚上她都会反锁。
她握着一把裁纸刀,心跳如擂鼓,一步步挪到卧室门口。门,虚掩着一条缝。里面没有开灯,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,瞬间照亮室内。
借着那转瞬即逝的惨白光芒,她看到,对着床的那面衣柜全身镜里,映出的并不是她站在门口的身影。镜子里,一个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睡衣的女人,正背对着“镜面”,面朝衣柜,一动不动地站着!那女人的肩膀,似乎在极其缓慢地、一下一下地耸动。
江晚棠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按亮顶灯!
强光刺眼,镜子里只有她惨白惊惶的脸,和身后空荡荡的卧室。衣柜门关得好好的。刚才的一切,仿佛是雷光造成的错觉。
她瘫软在地,大口喘气。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的地板,血液几乎冻结——几枚潮湿的脚印,从卧室里延伸出来,消失在客厅的方向。脚印很浅,带着一点点泥渍,绝不是她穿的室内软底拖鞋能踩出来的!
不是错觉!有什么东西,刚才真的在这里,甚至……现在可能还在屋里!
她连滚带爬地冲出家门,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哆嗦着坐到天亮。第二天,她请了假,直奔青檀街。她受够了!无论那里有什么,她都要去弄个明白,这把该死的钥匙到底通向哪里,这一切诡异的源头到底是什么!
青檀街比想象中更破败。两侧是斑驳的旧墙,爬满枯藤,多数门窗都用砖块封死。她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数着门牌,六十八、七十、七十二……然后,她愣住了。
七十二号旁边,是一堵完整的、没有任何缝隙的高墙,墙后是另一片荒废的建筑工地。根本没有七十四号,更别提什么“附十三”。
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包裹了她。就在她几乎要放弃,认为这一切只是个恶劣的玩笑时,她的脚尖踢到了墙根下一块松动的石板。石板歪斜,露出下面一个黑黢黢的、类似地窖入口的方形缝隙,不到半米见方。
缝隙边缘,镶嵌着一个黄铜锁孔。锁孔的样式,和她手中那把钥匙的齿纹,惊人地匹配。
她的呼吸凝滞了。附十三……不是门牌,是地下?强烈的抗拒和更强烈的好奇撕扯着她。最终,后者占了上风。她颤抖着,蹲下身,将钥匙插进锁孔。
严丝合缝。轻轻一拧,传来“咔”的一声脆响。接着,是沉闷的、机关转动的隆隆声,那块厚重的石板,竟然向内缓缓滑开,露出一道向下的、狭窄的石阶,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一股陈腐的、混合着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腥气味的冷风,扑面而来。
她打开手机手电,光亮在黑暗中显得微弱无力。石阶很陡,两侧是粗糙的砖墙,上面似乎有划痕。她一级一级往下走,仿佛正在沉入地心。走了大概三四十级,台阶到了尽头,前面是一条低矮的甬道,需要弯着腰才能通过。
甬道不长,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,虚掩着。她推开门,手机光线照亮了里面的空间。
那是一个地下室,不大,约莫十平米。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恐怖刑具或诡异祭坛,反而布置得……像一间简陋的卧室。一张铁架床,铺着发霉的褥子。一张木桌,一把椅子。桌上竟然有一盏老式的煤油灯,灯罩布满灰尘。
但让她头皮发麻的,是墙壁。
四面墙上,包括天花板,贴满了照片。成百上千张照片!全都是她!从小到大的生活照、证件照、旅游照、甚至一些她以为早已删除的自拍照!有些照片明显是偷拍的,角度诡异,背景是她家里、办公室楼下、常去的咖啡馆!照片之间,用红色和黑色的线条连接,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释,字迹癫狂:
“七岁,左颊酒窝出现,同步率百分之九十二。”
“十三岁,摔伤右膝,疤痕模拟偏差零点三毫米,需修正。”
“入职第三年,习惯用左手撩头发,植入成功。”
“上周四,对西兰花产生厌恶反应,与预设参数冲突,原因待查。”
她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,手脚冰凉。这根本不是恶作剧!这是某种漫长、精细到可怕的……监控?模仿?不,注释里的“同步率”、“植入”、“预设参数”……这些词让她想到更可怕的东西。
她的视线颤抖着移向桌子。桌上除了煤油灯,还有一个厚厚的、皮质封面的笔记本。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,走过去,翻开。
前面大部分是冰冷的数据记录,和墙上的注释对应。直到最后几页,笔迹变得格外潦草,仿佛书写者处于极度的激动或恐惧中:
“实验体‘棠’的承载已近极限。虚痕正在加深,‘原底’的波动越来越频繁。昨日观测到‘她’在无指令情况下对镜子微笑,与本我数据库记录不符。是突破,还是崩溃的前兆?”
“必须加快‘置换’流程。‘巢穴’已准备就绪,就在下方。当虚痕彻底覆盖实迹,‘她’将归来,而我……我将获得真正的自由?还是坠入下一个虚痕?”
“警告:切勿让实验体接近‘源点’。记忆覆盖层在‘源点’附近极不稳定,可能引发链式崩塌。届时,虚与实的边界将彻底融化,我们都将不复存在。”
笔记本的最后一页,只写着一行巨大的、力透纸背的字:
“记住,你不是江晚棠!!!”
“轰——!”
仿佛有惊雷在颅内炸开!她踉跄着后退,撞在铁架床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我不是江晚棠?那我是谁?墙上的照片,三十年的记忆,父母的容颜,朋友的欢笑,那些喜怒哀乐……难道都是假的?都是被“植入”的?
虚痕?实迹?置换?巢穴?
她猛地看向地面。笔记本提到“巢穴”在下方!她跪下来,发疯般用手敲打地面。靠近床脚的一块石板声音空洞!她费力地掀开它,下面果然是一个黑洞洞的竖井,一架锈蚀的铁梯向下延伸。
极致的恐惧此刻反而催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。她要下去!她要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!她要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!
她顺着铁梯向下爬,这截梯子更长,更深。当她脚踩到实地时,根据感觉,这里至少是地下二三十米的深处。
手机光线照亮了这个空间。这里比上面的卧室大得多,像一个圆形的大厅。大厅中央,没有任何家具,只有一个巨大的、约莫两米长的透明玻璃舱,像一口水晶棺材,连接着许多断裂的、颜色黯淡的管线。
玻璃舱里,躺着一个女人。
江晚棠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。她一步步挪过去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。
玻璃舱内壁凝结着水珠,但依然能看清里面那个女人的脸。
那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。或者说,是她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。只是更加苍白,毫无血色,双眼紧闭,嘴唇泛着青紫。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,安静地躺在那里,胸口没有任何起伏。
而在玻璃舱的侧面,贴着一个标签,打印着几行字:
项目编号:虚痕-07
名称:江晚棠(复制承载型)
状态:运行中(表层意识活跃)
本体状态:休眠(生命维持中)
备注:第七次意识映射实验。承载体运行稳定性较前六次有显着提升,虚痕效应延迟出现。建议在承载体彻底崩解前,完成意识回流尝试,验证‘实迹覆盖’可行性。
复制体……承载型……意识映射……本体……
“不……不……这不是真的……”她瘫倒在地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,想要尖叫,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。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,所有诡异的细节都串联成了一条通往地狱的线索。那把钥匙,是引导她发现真相的“鱼饵”。墙上的监控,是为了确保“复制承载型”的她,能完美演绎“江晚棠”这个角色。笔记本里的警告,是那个真正的、疯狂的研究者留下的?而她,这个自以为有血有肉、有记忆有情感的人,只不过是一个被精心培育、放入“现实”场景中运行的……实验复制品?一个容纳别人意识的“容器”?
那她这三十年的“人生”算什么?一场漫长的戏剧?一次残酷的观察实验?
那楼上笔记里提到的“她将归来”……指的是玻璃舱里这个“本体”吗?所谓的“置换”、“意识回流”……是要抹杀她的存在,让那个“真正的江晚棠”回来,占据这具身体,这个“社会身份”?
而那个真正的江晚棠,又为什么躺在这里?是谁把她变成这样的?那个研究者,现在在哪里?
混乱、绝望、冰冷的愤怒,还有一丝荒诞的可笑感,交织成黑色的漩涡,几乎要将她吞噬。就在这时,她手中的手机,因为长时间使用手电筒,光线猛地暗了下去,闪烁了几下,彻底熄灭了。
黑暗,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整个地下空间。绝对的、死寂的黑暗。
她蜷缩在地上,瑟瑟发抖,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。
突然,死寂中,响起了一个声音。
是液体流动的、粘稠的“咕噜”声。很近,就在她身边,来自那个玻璃舱的方向!
紧接着,是“咔……咔嚓……”的轻微碎裂声。
她惊恐地瞪大眼睛,尽管什么也看不见。声音在持续,玻璃碎裂的声响越来越大,越来越密集!好像有什么东西,正从内部……敲打着玻璃舱!
“嗬……嗬……”
一阵微弱、沙哑,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,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。那不是她的呼吸声!
那声音,近在咫尺,仿佛就在她耳边!
“找到……你了……”
一个冰冷、僵硬、带着非人湿滑感的声音,贴着地面,钻进她的耳朵。
“我……才是……江晚棠……”
“而你……该把一切……还给我了……”
“不——!!!”
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,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,在这深入地下的囚笼里疯狂回荡。与此同时,头顶上方,那扇她进来的木门方向,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、一步一步向下走来的脚步声。
“嗒。”
“嗒。”
“嗒。”
不紧不慢,从容不迫,正沿着她刚才下来的石阶和铁梯,越来越近。
黑暗,吞没了一切。只有那逐渐逼近的脚步声,和身边玻璃舱里越来越剧烈的挣扎与嘶嚎,构成了一曲毁灭的交响。而她,这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存在,被绝望地夹在了中间,无处可逃。
原来,那把钥匙打开的,从来都不是什么谜题之门。
而是她自己的……棺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