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阳搬进这栋老旧公寓的第一天,就感觉哪里不对劲。
墙壁上的水渍像是扭曲的人形,走廊里的灯总是忽明忽灭,到了深夜,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。
但他没在意,毕竟这里的租金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。
他的隔壁住着一个姓赵的老头,大家都叫他赵伯。
赵伯很少出门,总是穿着一件褪色的中山装,头发稀疏,眼睛深陷,看人时目光直勾勾的,像钉子一样。
每天傍晚,李阳下班回家,总能看见赵伯站在自家门口,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钥匙。
“你看见我的声音了吗?”
赵伯突然开口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李阳吓了一跳,摇摇头,快步走进自己屋子。
他关上门,还能听见赵伯在门外喃喃自语:“声音跑掉了,没有声音,我怎么说话呢?”
真是古怪透顶。
李阳决定少管闲事,这栋楼里怪人多了去了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
暴雨如注,雷电交加,李阳从窗户看见楼下有个身影在雨中徘徊。
那是个女孩,没打伞,浑身湿透,站在路灯下一动不动。
李阳犹豫再三,还是拿了伞下楼。
女孩抬起头,露出一张苍白但极其美丽的脸,雨水顺着她的长发流下,滴落在湿漉漉的白色连衣裙上。
“我找不到家了。”女孩说,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。
她的眼睛很大,瞳孔却异常深邃,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李阳把她带上了楼。
女孩说她叫小薇,从外地来投亲,亲戚却早已搬走,她无处可去。
李阳让她在沙发上休息,递给她一条干毛巾。
小薇接过毛巾,却没有擦头发,只是紧紧攥在手里,眼睛一直盯着李阳。
“谢谢你,”她忽然笑了,笑容甜美,但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,“你真是个好心人。”
李阳给她倒了杯热水,小薇接过杯子时,李阳碰到她的手。
冰凉刺骨,不像活人的体温。
“你的手好冷。”李阳说。
小薇缩回手,轻声说:“我从小就这样,体质寒。”
那天晚上,小薇睡在沙发上,李阳回到卧室。
半夜,他被一阵细微的声响吵醒。
像是有人在轻轻敲门,又像是指甲刮过木板。
声音来自客厅。
李阳屏住呼吸,悄悄下床,把眼睛贴在门缝上。
客厅里没有开灯,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提供瞬间的光亮。
小薇并没有睡在沙发上。
她站在客厅中央,背对着卧室门,仰着头,似乎在倾听什么。
更让李阳毛骨悚然的是,她的身体在轻微地左右摇摆,幅度很小,但节奏诡异,就像……就像钟摆。
闪电再次亮起时,李阳看见小薇的脚后跟并没有着地。
她是踮着脚尖站着的!
李阳猛地后退,撞到床头柜,发出响声。
客厅里的动静立刻停止了。
几秒钟后,小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轻柔而关切:“李阳哥哥,你怎么了?做噩梦了吗?”
李阳喉咙发干,勉强回答:“没……没事,我起来喝水。”
他打开门,小薇已经回到了沙发上,蜷缩着,好像从未离开过。
但李阳注意到,她的裙摆下摆,沾着一些暗红色的污渍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
“你的裙子脏了。”李阳说。
小薇低头看了看,无所谓地笑笑:“可能是刚才在楼下沾到的泥巴。”
李阳不再多问,但心里的疑虑像藤蔓一样疯长。
第二天是周末,李阳故意待在家里观察小薇。
小薇表现得很正常,帮忙打扫房间,做饭,甚至和李阳聊起天来。
但她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,每当李阳问起,她就含糊其辞地绕开话题。
下午,赵伯又来敲门了。
这次他的样子更加憔悴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。
“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?”赵伯抓住李阳的胳膊,力气大得惊人,“它昨晚回来了,我听见它在墙里哭!”
李阳挣脱开,皱眉道:“赵伯,你需要休息。”
赵伯却盯着屋内的沙发,眼睛突然瞪大。
小薇正坐在那里,安静地翻着一本杂志。
“她……”赵伯指着小薇,手指颤抖,“她身上有我的声音!”
小薇抬起头,对赵伯露出一个微笑。
那笑容让李阳脊背发凉——太标准了,标准得像面具。
赵伯像见了鬼一样,踉跄着跑回自己屋子,重重关上门。
李阳回到屋里,小薇已经放下杂志,走到窗边。
“那个老头一直这样吗?”小薇问,声音平静。
李阳点点头:“他说他丢了声音。”
小薇转过身,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,她的脸埋在阴影里。
“他没丢,”小薇说,“声音是被偷走的。”
李阳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
小薇走近他,压低声音:“赵伯以前是个喉科医生,专门研究声带和发声。他痴迷于收集‘美好的声音’,你说,怎么才能永久保存一个人的声音呢?”
李阳感到一阵恶寒:“怎么……保存?”
小薇笑了,这次的笑容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:“当然是从源头保存。活人的声带,离开身体就会枯萎,但如果连带着喉管一起……在特定条件下,可以保持‘活性’很久。”
李阳胃里一阵翻腾:“你是说,他收集……”
“对,”小薇打断他,“他家里有个地下室,里面摆满了玻璃罐子,每个罐子里都浸泡着一副完整的喉部组织。那些声音还在,夜深人静时,它们会一起哭泣、尖叫、歌唱。”
李阳后退一步,难以置信地看着小薇: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”
小薇没有回答,而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。
她的手指划过白皙的皮肤,李阳看见,那里有一道极淡的疤痕,横贯整个颈部。
像是……缝合过的痕迹。
“因为,”小薇轻声说,“我的声音也被偷过。”
李阳的大脑一片混乱。
小薇继续说:“但我逃出来了,带着我的声音。赵伯一直在找我,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成功逃脱的‘藏品’。”
就在这时,隔壁传来一声巨响,像是家具倒塌的声音。
紧接着是赵伯凄厉的惨叫:“还给我!把我的声音还给我!”
李阳冲出门,小薇紧随其后。
赵伯的房门虚掩着,李阳推开门,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屋子里一片狼藉,家具东倒西歪,墙上挂着各种奇怪的医疗器械。
而赵伯躺在地上,胸口插着一把手术刀,鲜血汩汩流出。
但他还没死,眼睛圆睁,指着小薇,嘴唇翕动:“你……你不是……”
小薇走到赵伯身边,蹲下来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:“老师,你认错人了。我不是七号藏品,我是十三号——那个你忘了处理掉的‘失败品’。”
赵伯的瞳孔骤然收缩,然后彻底失去了光彩。
李阳僵在原地,无法动弹。
小薇站起身,从赵伯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,转身对李阳说:“想知道真相吗?跟我来。”
她走向屋子深处的一扇小门,用钥匙打开。
门后是一段向下的楼梯,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。
李阳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。
地下室比想象中更大,惨白的灯光照亮了整片空间。
靠墙的架子上,整齐排列着数十个玻璃罐子。
每个罐子里都浸泡着淡黄色的液体,液体中悬浮着完整的喉部组织,有些甚至还能看到连接的血管和肌肉。
最可怕的是,这些组织似乎在微微颤动。
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腐烂混合的怪味。
李阳捂住嘴,强忍呕吐的冲动。
小薇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架子前,指着一个较小的罐子。
罐子里浸泡着一副小小的、发育不完全的喉管。
“这是我妹妹的,”小薇的声音异常平静,“赵伯说她声音好听,像银铃。所以他趁我们睡觉时,撬开门,把她带走了。等找到她时,就只剩下这个。”
李阳颤抖着问:“那你脖子上的伤……”
“我试图救她,和赵博搏斗时,被他割伤了喉咙。”小薇抚摸着自己的疤痕,“但他失手了,没有切下我的声带,只是重伤了我。我装死逃过一劫,这些年一直在找他。”
李阳感到一阵同情:“所以你接近我,是为了接近赵伯?”
小薇点点头,又摇摇头:“不全是。李阳,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你能听见赵伯说的‘声音’?为什么这栋楼里只有你能听见那些哭声?”
李阳愣住了。
确实,其他邻居都说赵伯是疯子,根本听不见什么声音。
“因为,”小薇走近他,眼睛直直盯着他的眼睛,“你也是‘藏品’之一,只是你自己忘了。”
李阳如遭雷击,记忆的闸门突然被冲开。
碎片般的画面涌入脑海:黑暗的房间,冰冷的手术台,赵伯戴着口罩的脸,还有喉咙被切割的剧痛……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李阳捂住自己的脖子,那里光滑平整,没有任何疤痕。
“他技术很好,缝合得天衣无缝。”小薇说,“你的声带被他替换了,现在的你,用的是别人的声音。你原来的声音,就在那个罐子里。”
她指向架子最高处的一个罐子。
李阳抬头看去,罐子里的组织看起来有些眼熟,仿佛与自己有着某种血肉相连的感应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李阳的声音开始发抖。
小薇的表情变得复杂:“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。赵伯死了,但这些‘声音’还在,它们被禁锢在这里,无法安息。只有用赵伯自己的血,才能解开束缚。”
她拿起地上沾血的手术刀:“我已经取了他的血,但需要另一个‘藏品’的协助。你和我,我们一起,让这些声音自由。”
李阳看着小薇诚恳的眼神,犹豫了。
但就在这时,他眼角瞥见小薇握刀的手——那只手的指甲缝里,有暗红色的污垢。
不是刚才沾上的血,而是陈旧的、干涸的血垢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:如果小薇真的是受害者,为什么她对这一切如此熟悉?为什么她能在赵伯面前如此镇定?
还有,赵伯临死前说的“你不是……”——他想说的是什么?
“小薇,”李阳缓缓开口,“赵伯收集声音,是为了什么?”
小薇顿了顿:“他是个疯子,痴迷于声音的收藏,仅此而已。”
“不对,”李阳摇头,“如果只是为了收藏,他为什么要把‘藏品’养在家里?那些罐子里的组织是活性的,他需要定期维护,需要……喂养。”
小薇的脸色微微变了。
李阳继续说:“你刚才说,只有用赵伯的血才能解开束缚。但如果赵伯是施术者,为什么他的血能解除法术?通常,施术者的血只会加强效果。”
小薇沉默了几秒,忽然笑了。
这次的笑容不再甜美,也不再残忍,而是一种彻底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。
“你比我想象的聪明,李阳。”小薇说,声音发生了变化,不再是之前轻柔的女声,而是混合了多种音色的、扭曲的怪声,“但已经太晚了。”
她举起手术刀,不是对着罐子,而是对着李阳。
“赵伯确实是个疯子,但他不是主谋。”小薇——或者说,占据小薇身体的东西——说道,“他只是个学徒,真正的大师,是我。”
李阳后退,后背抵在冰冷的架子上。
“声音是灵魂的碎片,”‘小薇’用那种怪声说,“收集足够多的声音,就能拼凑出完整的灵魂,甚至……创造新的生命。赵伯想复活他死去的女儿,但他失败了。而我,成功了。”
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:“这具身体,就是成果。但还不够稳定,我需要更多、更纯净的声音碎片来巩固。你的声音很特别,李阳——它是‘容器’,可以容纳其他声音而不排斥。赵伯当年选中你,就是看中了这点。”
李阳终于明白了:“所以你接近我,不是为了报仇,而是为了……收割?”
“聪明。”‘小薇’赞许地点点头,“赵伯的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。他的血不是用来解放声音的,而是用来启动仪式的。而你,是最后的祭品。”
她挥刀刺来。
李阳本能地闪躲,撞翻了旁边的架子。
几个玻璃罐子摔碎在地,淡黄色的液体四溅,那些喉部组织接触空气后,突然开始剧烈抽搐,并发出尖锐的、不成调的声音!
像是无数人在同时惨叫、哭泣、哀嚎。
整个地下室瞬间被恐怖的声浪淹没。
‘小薇’捂住耳朵,表情痛苦:“不!安静!安静!”
李阳趁乱冲向楼梯,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。
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——是那些从罐子里流出来的组织,它们像有生命的触手,紧紧抓住他的脚踝。
而且,这些触手正顺着他的腿向上攀爬!
‘小薇’重新站稳,冷笑着走过来:“它们饿了,李阳。被囚禁了这么多年,它们渴望新鲜的血肉,尤其是……同源的血肉。”
李阳低头看去,那些组织已经爬到了他的腰部,正在寻找入口——他的嘴巴、鼻子、耳朵。
绝望中,李阳做了一件疯狂的事。
他张开嘴,用尽全力,发出了一声吼叫。
不是普通的声音,而是赵伯一直寻找的、他自己原本的声音。
那声音低沉、沙哑,却蕴含着奇异的力量。
攀爬的组织突然停滞了,然后开始退缩,像是遇到了天敌。
‘小薇’也愣住了:“你……你怎么能主动使用原声?这不可能!赵伯应该已经封印了它!”
李阳感到喉咙发热,某种枷锁正在破碎。
更多记忆复苏:他不是被动成为‘藏品’的,他是自愿的。
当年,他为了救患有绝症的妹妹,与赵伯做了交易——用自己的声音,换取妹妹的治疗费。
但赵伯欺骗了他,手术结束后,他失去了记忆,被植入了一段虚假的过去。
“我想起来了……”李阳的声音越来越稳定,“我的声音不是‘容器’,而是‘钥匙’。赵伯害怕它,所以把它封印了。而你,你根本不是小薇,你是赵伯创造出来的怪物,用来控制其他‘声音’的傀儡!”
‘小薇’的表情扭曲了,身体开始出现裂痕,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。
“闭嘴!”她尖叫着扑过来。
李阳没有躲,而是继续用原声说话,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:“你的存在建立在谎言上!赵伯的女儿早就死了,根本无法复活!你只是一堆声音碎片拼凑出来的幻影!”
‘小薇’在离李阳只有一步之遥时,突然僵住。
然后,她的身体像瓷器一样碎裂,皮肤剥落,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、蠕动的声带组织。
那些组织相互缠绕、挤压,发出最后的、混乱的哀鸣,然后彻底崩散,化为一滩腥臭的脓水。
地下室里安静下来。
只有那些从罐子里逃出来的组织,还在轻微蠕动,但已经失去了攻击性。
李阳瘫坐在地上,大口喘气。
他看着满室的狼藉,知道自己必须处理掉这一切。
但当他准备离开时,忽然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。
是从赵伯尸体方向传来的。
李阳走过去,发现赵伯的外套口袋里,有一个老式录音机。
他按下播放键。
先是一阵杂音,然后是赵伯疲惫的声音:“如果你听到这个,说明我已经死了,而‘它’也失败了。对不起,李阳,我骗了你。你的声音不是钥匙,而是‘锁’。唯一能永远封印这些邪恶声音的锁。用你的原声,念出下面这段咒文,一切就会结束。但代价是……你将永远失去说话的能力。选择权在你。”
录音结束。
李阳握着录音机,久久不语。
窗外,天快亮了。
他走到地下室中央,看着那些仍在微微颤动的组织,它们曾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。
李阳闭上眼睛,张开嘴,用自己原本的声音,开始念诵录音机里留下的咒文。
那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,每个音节都沉重如石。
随着咒文的进行,地下室里的光线开始扭曲,那些玻璃罐子一个接一个地炸裂,里面的组织化为飞灰。
最后,整个地下室被一道强光吞没。
当光芒散去时,一切都消失了。
罐子、组织、血迹,甚至赵伯的尸体,都不见了。
只有李阳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。
他试着说话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喉咙里只有气流通过的嘶嘶声。
他回到了自己的公寓,收拾行李,准备永远离开这个地方。
在整理书桌时,他发现了一张旧照片,是搬进来前拍的。
照片上,他和一个女孩并肩站着,女孩笑得很开心。
那个女孩,长得和小薇一模一样。
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:“和妹妹小薇,摄于她手术前一周。”
李阳的手开始发抖。
他冲到卫生间,对着镜子,张大嘴巴。
用手电筒照向喉咙深处。
在声带的位置,他看见的不是自己的组织,而是一小块细腻的、女性的皮肤,上面甚至有一颗小小的痣。
和他记忆中小薇脖子上的痣,位置一模一样。
镜子里的李阳,露出了一个微笑。
那不是他自己的笑容。
而是小薇的。
无声地,对着镜中的自己,他用口型说:
“哥哥,我们永远在一起了。”
门外,响起了敲门声。
一个陌生的声音问:“请问,你看见我的妹妹了吗?她叫小薇,昨天走失了。”
李阳转身,走向门口。
他的手放在门把上,停顿了一下。
然后,缓缓拧开了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