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二年,祁连山北麓的七号勘探站收到一份加急调令。
新分来的技术员陈愈站在吉普车扬起的沙尘里,抬头望见崖壁上那些蜂窝似的矿洞,像一只只瞎了的眼睛。
带队的老矿工姓邝,右腿是木头的,敲在碎石路上发出空洞的“笃、笃”声。
“小陈同志,咱这儿规矩不多。”邝师傅递来一盏矿灯,灯罩上糊着层擦不掉的暗红,“就一条——井下听见敲击声,别回应。那是老矿脉在翻身。”
头半个月,陈愈在资料室整理岩芯。
那些从地下千米取出的圆柱体岩石,剖开面呈现出诡异的纹理:有的像血管网络,有的像蜷缩的胎儿,更多的是某种无法名状的、纠缠的暗红色絮状物。
标签上的日期最早可追溯到五八年,备注栏清一色写着“待复检”。
最底下压着一本薄册子,封皮用红笔潦草标注:“七号脉异常记录,未归档。”
他翻开第一页,钢笔字被水渍晕开大半,只辨得出几行:
“十月三日,西侧支巷,钻头带出软组织样本,遇空气即液化,呈深红色,有铁腥味。
王工取样时手套破裂,接触皮肤,次日报告称‘听见脉跳声从岩壁传来’。
十月七日,王工失踪。
在其铺位下发现……大量已干燥的同类红色物质,塑成人形。”
陈愈合上册子,听见资料室铁门被风吹得“咣当”一响。
邝师傅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,木腿的“笃”声掩盖了所有脚步。
“看完了?”他吐出一口劣质烟,“那是老王。好人呐,就是太好奇。”
“这……究竟是什么矿?”
邝师傅笑了,露出被烟熏黄的牙:“档案上写的是‘高品位赤铁矿伴生稀有元素’。实际上?”他压低声音,矿灯的光将他脸上的沟壑照得如同深渊,“是还没死透的东西。”
真正的恐怖始于第三次下井。
那日探测西侧新发现的裂隙,仪器显示内部有巨大空腔。
陈愈跟着邝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往里摸,岩壁渐渐变了质地——不再是冷硬的石头,而是某种温润的、类似角质层的物质,摸上去甚至有轻微的弹性。
矿灯照上去,竟能看见暗红色的流光在表层下缓缓蠕动,如同沉睡巨兽的毛细血管。
“到了。”邝师傅停住,木腿“笃”地戳进地面松软的、暗红色的积尘里。
前方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天然穹洞,洞顶垂挂着成千上万根钟乳石状物体。
但那些“钟乳石”是半透明的,内部充盈着黏稠的暗红色液体,随着他们的呼吸微微晃动。
地面中央,赫然倒着一台老式苏制钻探机,锈迹斑斑,但钻头却光亮如新,深深扎进地底。
而钻机周围,散落着七八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,款式陈旧,落满厚灰。
“六〇年那支‘苏联专家突击队’的装备。”邝师傅的声音在空洞里回荡,“他们非要打穿这个腔体,说下面有‘世界级的发现’。打了七天七夜,最后一天,钻头突然自己往下掉,像被什么东西……吞进去了。”
他指着钻机后方:“听。”
陈愈屏息。
起初只有滴水声,从那些红色“钟乳石”尖端落下,砸在地面积蓄的小水洼里,发出黏腻的“啪嗒”声。
渐渐地,他听见了别的一—一种低沉、缓慢、有规律的搏动声,从脚下深处传来,透过鞋底震动他的骨髓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像一颗巨大无比的心脏。
“它在睡觉。”邝师傅的眼神变得空洞,“但老王那次,把它弄醒了点儿。这些年,它越来越容易醒。”
陈愈忽然注意到,那些登山包旁的岩壁上,有人用尖锐器物刻满了扭曲的符号,不是中文,也不是俄文,倒像某种痉挛的神经轨迹。
而在符号最密集处,嵌着一本塑料封皮的工作笔记。
他鬼使神差地抽出来,翻开。
内页是俄文夹杂着潦草中文,字迹越来越狂乱:
“……第七日,钻头穿透了‘皮层’。下面不是岩石,是活的、温热的、搏动的物质。取样器带上的东西在培养皿里生长,二十四小时形成类似神经网络的红色结构……安德烈博士称其为‘原生质矿脉’,但我们私下叫它‘地球的肿瘤’……”
“……它会对特定频率的声音产生反应。敲击岩壁的莫尔斯电码能引起局部蠕动……我们中有人开始沉迷于此,每晚去敲击,说‘它在跟我说话’……”
“……今天是封井日。上级命令掩盖一切。但我们决定留下,继续研究。这东西的价值……无法估量。我们把补给都带来了……”
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巨大的、力透纸背的俄文单词,下面用红笔重重描了无数遍。
陈愈学过基础俄语,他认出那个词的意思是——“共生”。
“看够了吗?”邝师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脖颈上。
陈愈猛地转身,矿灯照亮邝师傅的脸——那张老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,眼球在暗红的光里泛着某种非人的浑浊。
“他们想跟它‘共生’。”邝师傅慢慢地说,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,“你猜,成功了没有?”
他的木腿“笃”地往前一步。
陈愈下意识后退,脚跟踩进一处松软的积尘,险些摔倒。
手撑地时,摸到了什么东西——冰凉,坚硬,五指分明。
他低头,矿灯光柱下,一只完全矿化的人手从红色尘埃中伸出,保持着抓握的姿势,指尖指向洞穴深处。
顺着手指望去的方向,陈愈的血液冻结了。
在那些垂挂的红色“钟乳石”林立的阴影深处,隐约有七八个模糊的人形轮廓,或倚或坐,姿势僵硬。
他们的皮肤与周围的暗红色岩壁几乎融为一体,呈现出一种石质的光泽,只有脸部还勉强保留着生前的五官,但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,嘴巴张开,像是在无声呐喊。
苏联突击队。
他们从未离开。
“它给了他们‘共生’。”邝师傅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“永恒的、成为矿脉一部分的荣耀。现在,他们每天听着它的心跳,看着后来者一个个进来……”
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弯下腰,咳出的唾沫在矿灯光下闪着暗红色的碎光。
陈愈看见他挽起的袖口下,小臂皮肤上蜿蜒着细密的、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,像是血管,但颜色太深,形状太规则,正随着远处那“咚咚”的搏动微微起伏。
“邝师傅……你……”
“我?”邝师傅直起身,擦了擦嘴角,笑了,“我是五八年第一批接触它的人。老王那组,其实是第二批。我比他们……融合得更好些。”
他的木腿“笃笃”地敲击地面,敲击的节奏渐渐与地下传来的搏动声重合。
随着节奏,那些垂挂的“钟乳石”开始更明显地晃动,内部液体加速流动,整个穹洞的光线变得明暗不定,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呼吸。
岩壁上那些苏联人矿化的躯体,似乎也微微震颤起来,黑洞洞的眼窝齐刷刷地……转向了陈愈的方向。
“它喜欢你,小陈同志。”邝师傅的声音变得温柔而诡异,“你的心跳很干净,你的好奇很纯粹。它需要新鲜的想法,新鲜的……养料。”
他抬起手臂,那些暗红色纹路骤然发亮,像通了电的电路:“老王太急躁,直接用手碰了‘原生质’,结果只能变成一堆碎渣。苏联人太贪心,想全部占有,结果变成了雕像。我学乖了,慢慢来,每天只给它一点点——一点声音,一点情绪,一点记忆……它则帮我治好了本该截肢的腿,给了我另一条‘活’的腿。”
他用木腿重重一跺!
“咔嚓”一声,木质假腿的外壳碎裂剥落,露出来的根本不是金属支架,而是一根由无数暗红色、蠕动细丝缠绕而成的“肢体”,那些细丝深深扎进他的大腿残端,随着搏动缓缓收缩舒张!
“现在,它想看你的记忆。”邝师傅的眼睛在红光里亮得骇人,“你童年那条河,你初恋姑娘的名字,你第一次下井的恐惧……统统交给它。然后,你就能听见它真正的声音,像我们一样……”
他张开双臂,那些从岩壁、从穹顶、甚至从地下伸出的暗红色絮状物开始缓缓蠕动,像苏醒的触须,向陈愈延伸。
苏联矿化人形的嘴张得更大了,仿佛在无声催促。
地下的搏动声越来越响,越来越急,整个洞穴开始震颤,红色“钟乳石”纷纷断裂,黏稠液体暴雨般倾泻!
陈愈转身狂奔,矿灯在剧烈摇晃中照亮前方来时的狭窄裂隙。
身后传来邝师傅不紧不慢的“笃笃”声,混合着液体滴落和岩层摩擦的怪响,如影随形。
“跑吧!跑吧!”邝师傅的喊声在洞穴里回荡,带着狂喜,“你的恐惧是它最好的开胃酒!”
裂隙近在眼前!
陈愈侧身挤入,粗糙的岩壁刮破工装,他却感觉不到疼。
就在他半个身子钻进裂隙的瞬间,一只冰冷、坚硬、完全石化的手——来自某个苏联矿化者——猛地从旁伸出,抓住了他的脚踝!
力量大得骇人!
陈愈惨叫,拼命踢蹬,矿灯脱手飞出,在岩壁上撞得粉碎。
黑暗降临。
只有身后穹洞方向透来诡异的暗红光芒,和那越来越近的、木腿与触须混合的“笃笃”声。
抓住脚踝的石手纹丝不动,反而缓缓将他往外拖!
绝望中,陈愈摸到腰间别着的岩锤,用尽全身力气,狠命砸向那只石手!
“咔嚓!”
不是石头碎裂声,而是某种空洞的、仿佛砸破腐朽木材的声音。
石手应声断裂,但断口处没有碎石,只有干燥的、纤维状的暗红色物质,像风干的肌肉。
陈愈连滚带爬钻进裂隙,不顾一切地向外爬。
黑暗中,他听见邝师傅惋惜的叹息,和另一个声音——一个低沉的、仿佛无数人叠加在一起的、直接从岩壁振动传入他颅骨的声音:
“可惜……”
“但……种子……已种下……”
“我们……等你……醒来……”
陈愈终于爬出裂隙,连滚带爬冲上来时的矿车轨道,直到看见远处井口那一点针尖似的自然光。
他瘫倒在冰冷的铁轨上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。
抬起手,想擦脸上的汗,却僵住了。
矿灯虽已熄灭,但井口微光下,他清楚地看见——自己刚才被石手抓过的脚踝皮肤上,浮现出几条细如发丝的、暗红色的纹路。
不疼,不痒,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。
而当他屏住呼吸,在一片死寂中,他听见了——不是从地下,是从自己身体内部,从那几条红纹深处——传来一丝微弱但清晰的、与洞穴搏动完全同频的:
咚。
咚。
咚。
井口传来换班工人的喧哗与人声。
世界仿佛恢复正常。
但陈愈知道,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。
他慢慢拉下裤腿,遮住那蔓延的红色纹路,撑着颤抖的腿站起来,迎着井口的光,一步一步走去。
身后深邃的矿井里,隐约传来一声满足的、悠长的叹息,以及木腿“笃”的一声轻敲,仿佛告别,又仿佛……约定。
远处的值班室里,电话铃尖锐响起。
站长拿起听筒,眉头紧皱:“什么?北京来的专家小组明天就到?要详细勘察七号脉‘稀有伴生矿’的开发潜力?”
他望向窗外暮色中沉默的矿洞,点了支烟,深深吸了一口。
红色烟头在昏暗中明灭,像极了黑暗深处那些缓缓眨动的、非人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