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永乐年间,运河漕运繁忙,河面樯橹如林,岸边码头脚夫号子声震天。
阿沅抱着她小小的青布包袱,缩在漕船拥挤的底舱角落,汗味、鱼腥味和劣质桐油味混杂在一起,熏得人头晕。她是逃出来的。家乡闹蝗灾,爹娘为了换半袋糙米,把她许给了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鳏夫,那人在矿上砸断了腿,脾气暴戾是出了名的。接亲的前一夜,她用攒了半年的三个铜板,偷偷搭上了这条南下的漕船。
船主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,收钱时斜眼打量她单薄的身子骨,嗤笑一声:“丫头,就这点钱,只够到下一个码头。下了船,是死是活,可就不关老子事了。”
阿沅低着头,不敢应声。她只求能离家乡远一点,再远一点。
船行至一处名叫“黑石矶”的险滩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两岸是黑黢黢的嶙峋山石,河道骤然变窄,水流湍急,打着吓人的漩涡。船主骂骂咧咧地指挥船工小心撑篙,底舱的乘客们都屏住了呼吸。就在这时,船身猛地一震,像是撞上了水下的什么东西,发出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!
船,竟搁浅了。
更糟的是,水下那尖锐的异物划破了船底,河水开始汩汩地涌进来。舱内顿时乱作一团,哭喊声、咒骂声响成一片。船主和船工也慌了神,只顾自己抢了舢板逃命。阿沅被人群推搡着,喝了好几口浑浊的河水,绝望之际,她的手胡乱挥舞,竟抓住了一截不知从哪里漂来的破旧船板。
她死死抱住那救命的木板,被汹涌的河水卷着,冲向下游。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扎着她,耳边是隆隆的水声和隐约的、其他人濒死的哀嚎。不知过了多久,在她力气即将耗尽,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,后背猛地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。
是岸边一处伸向河面的石阶。求生的本能让她用最后一点力气,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,随即眼前一黑,昏死过去。
她是被一阵悠扬的、却带着说不出的凄清之意的笛声唤醒的。睁开眼,天已黑透,一弯残月挂在天边,月光清冷。她发现自己躺在一条光洁的青石板路上,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半旧的、却浆洗得很干净的青色布衫。笛声是从不远处一座宅院里传出来的。
那宅院白墙黛瓦,门楣不高,却透着一种奇异的清雅静谧,在这荒僻的河边,显得格外突兀。门檐下挂着一盏白纸灯笼,里面烛火稳定,散发着柔和的暖光,在这凄冷的夜里,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错觉。
阿沅挣扎着坐起身,喉咙干得冒火,浑身骨头像散了架。这时,宅院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一个穿着淡青色襦裙的妇人提着灯笼走了出来。她约莫三十出头,容貌清秀温婉,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忧悒。
“姑娘醒了?”妇人声音柔和,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,“我听见水响,出来瞧瞧,就见你晕在石阶上。这黑石矶水流急,暗礁多,翻船是常有事。你能捡回条命,真是造化。”她走上前,将灯笼凑近些,照亮阿沅苍白狼狈的脸,“快随我进来,换身干爽衣裳,喝碗热汤驱驱寒。”
阿沅又冷又怕,这妇人的善意如同雪中送炭。她嗫嚅着道了谢,被妇人搀扶着进了宅子。宅内陈设简朴却处处得体,庭院里种着几丛翠竹,在月光下沙沙作响。妇人自称姓柳,是这宅子的女主人,丈夫早逝,独自在此居住。
柳娘子手脚麻利地给阿沅准备了热水、干净衣物和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枣茶。阿沅沐浴更衣后,捧着温热的茶碗,蜷在铺着厚软垫子的椅子上,冻僵的身子才慢慢缓过来。柳娘子就坐在对面,手里拿着绣绷,就着灯光做着针线,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阿沅的来历。
阿沅不敢全说真话,只道是投亲路上遭遇船难。柳娘子听了,轻轻叹了口气:“也是个苦命的孩子。若不嫌弃,就在这里暂住几日,等养好了身子,再做打算不迟。”她的目光落在阿沅脸上,尤其在眉眼处停留了片刻,眼神有些复杂,低声道,“这眉眼……倒是像我一个故人。”
阿沅感激不尽,连忙道谢。夜深了,柳娘子将她安置在西厢房。房间洁净,被褥松软,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。经历了一天的惊心动魄,阿沅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。
然而,睡到半夜,她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。
那声音极轻,像是有人在用指甲一下一下,缓慢地刮擦着门板。嚓……嚓……嚓……
阿沅吓得缩在被子里,大气不敢出。过了好一会儿,那声音停了。她刚松口气,却又听见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,走走停停,似乎在门外徘徊。接着,是低低的、压抑的啜泣声,那声音幽怨无比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是柳娘子吗?可她为什么要半夜在自己门外哭?
阿沅鼓起勇气,蹑手蹑脚地下了床,凑到门边,透过狭窄的门缝往外看。廊下月光惨淡,只见一个穿着白衣的、模糊的背影,正沿着回廊,慢慢地、飘飘忽忽地走向庭院深处,眨眼就消失在了竹丛阴影里。看身形,似乎比柳娘子更纤细些。
第二天一早,阿沅醒来,阳光满院,昨夜种种仿佛只是个噩梦。柳娘子已备好清粥小菜,神态如常,温柔关切地问她睡得可好。阿沅犹豫了一下,终究没敢问出口。
接下来两日,风平浪静。柳娘子待她极好,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,只是偶尔会看着她的脸出神,目光幽幽的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阿沅也渐渐放下心来,帮着做些清扫烹茶的轻省活计。她发现这宅子里除了柳娘子,竟再无旁人,连个仆役都没有,许多事情却都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第三日傍晚,柳娘子说她要去后堂佛龛前诵经,让阿沅自己先歇着。阿沅在房里坐了会儿,想起自己换下的那身湿衣还泡在盆里,便打算拿去院中井边清洗。
她端着木盆穿过庭院,经过正屋窗下时,无意中瞥见窗纸上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!除了柳娘子,还有一个人!两人似乎挨得很近,正在低声交谈。
阿沅心里一跳,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,屏住呼吸。
一个陌生的、略显苍老干涩的女声传出来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:“……时辰差不多了。这丫头八字轻,又是水劫余生,魂魄最是不稳,正是上好的‘灯芯’。”
柳娘子的声音响起,却带着挣扎和哭腔:“娘……一定要这样吗?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……她、她是个好孩子……”
“糊涂!”苍老女声陡然严厉,“你的身子还能撑几日?错过了这次,再想寻到这么合适的‘灯芯’,怕是等你油尽灯枯也等不到了!你想让柳家这一脉,就此断绝吗?”
屋内沉默了片刻,只有柳娘子低低的啜泣声。
苍老女声放缓了些,却更显冷酷:“莫要妇人之仁。这‘’之法,本就是移花接木,以她余生之命火,续你十年阳寿。她本也是该死在那河里的人,我们救了她,用她几年性命,换来你为柳家延续香火,是她报恩,也是她的造化。”
?灯芯?余生之命火?
阿沅如坠冰窟,手脚瞬间冰凉!她终于明白那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为了什么,那偶尔幽深的目光在审视什么!自己根本不是被好心收留,而是被当成了续命的“药材”!
屋内,柳娘子似乎被说服了,哭泣声渐渐止住。
苍老女声道:“子时三刻,阴气最盛,也是魂魄最易离体之时。你按我教你的,将那盏‘引魂灯’点上,放在她床头。灯油里我已混了她的头发和指甲灰。灯亮之后,你便在这主屋法坛前坐下,持我给你的符,默念口诀。待那灯芯爆出双花,便是命火开始转移之兆……”
阿沅再也听不下去,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,哆哆嗦嗦地退开,连木盆都忘了拿,踉踉跄跄地逃回西厢房,紧紧闩上了门。
逃!必须立刻逃!
可是,往哪里逃?这宅子孤悬河边,前后都是荒滩野地,夜色已深……而且,她们既然早有预谋,会轻易让自己逃走吗?
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她的心脏。她蜷缩在床角,眼睛死死盯着房门,耳朵竖起来,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动静。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更漏声隐隐传来,子时了。
门外,果然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,停在门口。接着,是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!
她们果然有钥匙!
阿沅魂飞魄散,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后窗上。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,用力推开窗棂,也顾不得高低,闭眼就往外跳!
“噗通”一声,她摔在窗外的泥地上,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。但她不敢停留,咬牙爬起来,一瘸一拐地朝着记忆中码头方向,没命地狂奔。
夜风凄冷,吹在脸上像刀割。身后宅院的方向,似乎有灯笼的光亮晃动,还有人声隐约传来。她们发现她逃了!
阿沅慌不择路,只知道朝着背离宅院的方向跑。脚下是崎岖的河滩,碎石硌脚,芦苇丛生。她摔倒了又爬起来,衣裳被荆棘刮破,皮肤划出道道血痕。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,每一次落地都让她眼前发黑。
不知跑了多久,她实在跑不动了,躲进一片茂密的芦苇荡里,瘫倒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。她竖起耳朵听着,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隐隐的水流声,似乎并没有追兵赶来的迹象。
难道她们没追来?还是自己跑得太远,她们放弃了?
阿沅稍微松了口气,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上来,加上又冷又怕,她抱着膝盖,瑟瑟发抖。月光透过芦苇的缝隙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。她怔怔地看着那些光影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这月光……似乎太亮了些?而且,颜色怎么透着一种淡淡的、不祥的昏黄?
她猛地抬头,看向天空。
天上那弯残月,依旧清冷惨白。
那这昏黄的光……是从哪里来的?
阿沅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!她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看向自己刚才奔逃来的方向。
只见那片荒滩之上,离她藏身处不过百余步的距离,静静地矗立着一座白墙黛瓦的宅院。门檐下,一盏白纸灯笼散发着柔和的、昏黄的光。
正是柳娘子的宅子!
她拼了命地跑,竟然又绕了回来?还是……这宅子,自己“跟”了过来?!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她想再逃,腿却软得如同棉花。
就在这时,宅院的门,无声无息地开了。
柳娘子走了出来,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的襦裙,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、样式奇古的青铜油灯。灯盏里只有浅浅一层暗红色的粘稠灯油,一根惨白的、似乎是什么植物茎秆做的灯芯,静静地立在中央。
她没有看向阿沅藏身的芦苇荡,只是低着头,看着手中的灯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在昏黄灯笼光的映照下,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。
她一步一步,走下石阶,朝着阿沅的方向,缓缓走来。
脚步轻盈,落地无声。
阿沅死死捂住嘴,将身体压得更低,缩在芦苇丛最深处,祈祷黑暗能遮蔽自己。
柳娘子停在了芦苇荡的边缘,距离阿沅不过数丈之遥。她举起手中的青铜灯盏,对着那弯残月,口中开始念念有词,声音低微却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,砸进阿沅的耳朵里。
那不是诵经,而是一种极其古怪、拗口、充满不祥韵律的咒语。
随着她的念诵,青铜灯盏里,那根惨白的灯芯顶端,毫无征兆地,“噗”地一声,冒出了一点豆大的、幽绿的火苗!
火苗静静燃烧,纹丝不动,绿光照亮了柳娘子没有表情的脸,显得诡异莫名。
咒语声越来越急。柳娘子另一只手掏出一张黄符,凑到那幽绿的灯焰上。黄符并未点燃,反而像是被火苗“吸”了进去,瞬间化作一缕青烟,钻入了灯焰之中。
紧接着,阿沅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!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在被从自己身体深处,一丝丝地抽离出去!她头晕目眩,手脚冰凉,连指尖都开始麻木。
而柳娘子手中那盏青铜灯,幽绿的灯焰猛地向上一蹿,火苗中心,竟然隐隐约约,浮现出一点极其微弱的、暗红色的小光点,像是另一朵更小的火苗,正在绿焰中挣扎、孕育!
阿沅知道,那一定就是老妖婆说的“命火”转移的征兆!等那暗红色的火苗完全成型、爆出所谓的“双花”,自己的命就没了!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,猛地从芦苇丛中蹿起,不顾一切地冲向柳娘子,想要打翻那盏要命的灯!
柳娘子似乎早有所料,侧身一避,阿沅扑了个空,摔倒在地。柳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中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,和她手中那幽绿的灯焰交相辉映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阿沅绝望地嘶喊,“我与你无冤无仇……”
柳娘子终于开口,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你的命,是河水还给你的。现在,该还给我了。”她顿了顿,看着灯焰中那点越来越清晰的暗红,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温柔的诡异神色,“别怕,很快……等你成了这‘灯芯’,我们……就能一直在一起了……”
阿沅浑身发冷。她忽然想起第一夜看到的那个白衣背影,想起柳娘子偶尔看着自己出神时说的话——“这眉眼……倒是像我一个故人。”
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。
“你的故人……”阿沅声音颤抖,“那个‘故人’……是不是早就死了?你是不是……早就用这邪法,害过别人?!”
柳娘子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。
就在这瞬间,异变陡生!
青铜灯盏里,那点正在孕育的暗红色命火,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,非但没有壮大,反而急速黯淡下去!与此同时,那幽绿的主焰猛地膨胀、扭曲,发出“噼啪”的爆响,焰色骤然变得浑浊,隐隐透出一股污秽的黑气!
“怎么回事?!”柳娘子脸色大变,试图稳住灯盏,念诵咒语。
但咒语似乎失灵了。幽绿浑浊的火焰疯狂跳跃,忽明忽灭,映得柳娘子的脸也阴晴不定,狰狞可怖。她手中灯盏变得滚烫,几乎拿捏不住。
“不……不对!”柳娘子盯着火焰中心那缕挣扎欲熄的暗红,又猛地抬头看向阿沅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,“你的命火……你的命火里……有什么东西?!不对!这不是单纯的‘水劫余生’!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!你身上背着什么?!”
阿沅茫然失措,她根本听不懂柳娘子在说什么。她只是突然感到,那股被抽取生命力的心悸感减轻了许多。
“啊——!!!”柳娘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,仿佛遭到了无形的重击。她手中的青铜灯盏“咣当”一声掉落在地,幽绿浑浊的火焰瞬间熄灭。那点暗红色的微光也随之消失无踪。
柳娘子踉跄后退,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,脸上血色尽褪,五官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。她身上的淡青色襦裙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、陈旧,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和破损。她的头发,从发根处开始,迅速变得灰白、干枯。
她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十年的光阴,急剧地衰老、枯萎下去。
“反噬……是命咒反噬……”她看着自己迅速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,嘶声尖叫,声音苍老沙哑,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怨毒,“你……你不是‘空芯’!你是个‘债身’!你身上背着更凶的‘命债’!那河里的东西……那河里的东西不是意外!它们在找你!它们跟着你!!”
柳娘子,或者说,此刻已然形如老妪的“她”,用尽最后力气,指向黑黢黢的、流淌不息的河面,眼神中的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。
“它们……来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,软软地瘫倒在地,身体迅速干瘪下去,最后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、加速朽坏的衣裙,和几缕枯白的头发。
一阵阴冷的河风吹过,衣裙和头发化作飞灰,消散无踪。
仿佛这个人,从未存在过。
阿沅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,看着眼前这诡异恐怖又莫名其妙的一幕,大脑一片空白。碎了,施术者化为飞灰,自己似乎得救了?可她最后喊的“债身”、“命债”、“河里的东西”又是什么意思?
她挣扎着爬起来,脚踝钻心地疼。她不敢再看那堆灰烬,也不敢回那诡异的宅院,只能忍着痛,沿着河滩,漫无目的地向前走。天,快亮了,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。
没走多远,她忽然看到前方的河滩上,影影绰绰似乎站着一个人。
是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,背对着她,面朝大河,身形纤细,长发及腰,在晨风中微微飘动。
阿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,脚步顿住。
那白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,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头来。
晨光熹微,照亮了她的侧脸。
柳眉,杏眼,挺翘的鼻,苍白的唇。
一张和柳娘子年轻时,几乎一模一样的脸。
不,不是一模一样。阿沅浑身血液瞬间冻结!这张脸……更年轻,更稚嫩,眉眼间带着一种她极其熟悉的、属于她自己的惊恐和茫然。
那是她昨夜在柳娘子房中铜镜里,匆匆瞥见的、自己沐浴更衣后的模样。
那白衣女子完全转过身来,面对着阿沅。
阿沅看见了她的眼睛。
空洞,死寂,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里面映不出任何光,只有一片沉沉的、水色的暗影。
然后,那白衣女子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,向上弯起。露出一个和柳娘子最后那诡异温柔神色,截然不同的、充满了无尽阴冷与怨恨的笑容。
她抬起手,指向阿沅,嘴唇微动。
没有声音发出。
但阿沅的脑海里,却无比清晰地“听”见了一个湿漉漉的、仿佛浸透了河水的声音,带着无数回响,层层叠叠,直抵灵魂深处:
“找到……你了……”
“我的……‘替身’……”
阿沅的视线,越过这诡异的白衣女子,看向她身后那缓缓流淌的、在晨光下泛着暗沉光泽的河面。
恍惚间,她仿佛看到,那平静的河水之下,密密麻麻,沉浮着无数个苍白的、模糊的、穿着各色衣裳的……人影。
它们都静静地“望”着她。
而更远处的河面上,昨夜她乘坐的那艘漕船的残骸,正挂在一处黑色的礁石上,随波轻轻晃动,像一个沉默的墓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