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唐开元二十三年,黄河决堤,饿殍千里。
洛阳城外,灾民像被捣了窝的蚂蚁,密密麻麻地蜷缩在官道两旁的泥泞里,眼巴巴等着每日正午那几勺能照见鬼影的稀粥。
十八岁的杏儿就是其中一个。她爹娘和弟弟都死在了逃荒路上,只剩她一个,衣衫褴褛,浑身泥污,像棵快枯死的草。
这天,放粥的棚子没搭起来。人群骚动起来,绝望的呜咽声低低盘旋。
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却爬上土堆,尖着嗓子喊:“静一静!静一静!皇恩浩荡!京里来的贵人,要在咱们这儿选几个‘有缘人’,带回府里去!管吃管住,还给银子安家!”
人群“嗡”地一声炸开,无数双手臂举了起来,争先恐后,像一片枯树林。杏儿被挤在中间,脚不沾地。她不想去什么贵人府邸,她只想每天有一碗实实在在的粥。可人潮不由分说地裹挟着她向前。几个健仆拿着木棍,粗鲁地拨拉着人群,像挑拣牲口。他们的目光掠过那些奄奄一息的,专挑年轻些、虽瘦弱但骨架还在的男女。
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杏儿的手腕,把她从人堆里硬扯了出来。攥着她的是个面白无须的老者,穿着靛蓝色的绸衫,眼神锐利得像针,在她脸上身上仔细刮了一遍,尤其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。杏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。
“就这个了,眉眼干净。”老者对旁边人说,声音平淡无波。杏儿甚至没来得及说句话,就被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,塞进了一辆四面封闭的马车里。车里似乎还有另外几个被选中的人,能听到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呼吸。
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,直到杏儿晕得快要吐出来,才终于停下。黑布被揭开时,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极宏伟的宅院侧门前。朱门高墙,望不到边,门檐下挂着的气死风灯上,写着一个斗大的“裴”字。这是洛阳巨富裴氏的宅邸。
没有预想中的为奴为婢。他们一共五个人——三女两男,被带进一个独立的小院,名叫“清颐轩”。院子不大,但异常精致洁净,有专人伺候饮食起居。送来的饭菜顿顿有鱼有肉,精细得让人不敢下箸。送来的衣裳是柔软的细棉布,一水儿崭新的青灰色,式样简单却合体。那蓝衫老者,被称为“吴管事”,每天都会来一趟,不说话,只是背着手,用一种审视器物的眼神,慢慢打量他们每一个人,尤其爱看他们的眼睛、指甲和舌头。
最初的惶恐渐渐被温饱软化。除了不能出院门,日子简直像是在梦里。一同来的几个人开始窃窃私语,猜测主家的意图。有人说可能是要选去做工,有人说怕是哪位贵人想收养义子义女。只有杏儿心里越来越不安。这好,好得太不真实,好得让人心底发毛。
第七日夜里,杏儿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惊醒。同屋的另一个女孩阿云睡得正沉。声音来自窗外。她蹑手蹑脚凑到窗边,舔破一点窗纸。清冷的月光下,她看见吴管事领着两个健妇,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对面厢房。那是两个少年住的屋子。
不一会儿,吴管事出来了,手里提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篮子,步履匆匆地走了。两个健妇留在屋里,好半晌才出来,抬着一卷厚厚的草席,里面似乎裹着个人形的东西,软软地垂下一角,正是那青灰色的衣料。她们抬着那卷席子,像抬着一根木头,径直走向后院角门。
杏儿捂住嘴,才没叫出声。第二天用早饭时,果然只剩下她和阿云,还有另一个叫春妮的女孩。那两个少年不见了。吴管事照常来巡视,神色如常。杏儿颤抖着问了一句:“吴管事,那两位小哥……”
吴管事眼皮都没抬,用他那平板的声音说:“福分浅,昨儿夜里突发急病,没了。主家仁厚,已给了烧埋银子,送出城去了。”说完,目光在她们三个脸上慢慢扫过,“你们几个,要惜福。”
春妮和阿云吓得脸色煞白,不敢再问。杏儿却看到,吴管事提过篮子的那只手,食指的指甲缝里,似乎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、黏腻的东西。
又过了几日,一个傍晚,吴管事突然带来一个消息:府里老夫人要见见她们。三人被仔细梳洗了一番,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衣裳,跟着吴管事,第一次踏出了清颐轩。
裴府大得超乎想象,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,走过一进又一进,下人们垂手肃立,寂静得可怕。最后来到一处花木掩映的僻静院落,药香扑鼻。正房内,光线昏暗,一个满头银发、面容枯槁的老妇人半躺在榻上,盖着锦被,只露出一张脸。那脸异常苍白松弛,布满深壑般的皱纹,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死死盯住走进来的三个姑娘。
那就是裴老夫人。她看了半晌,干瘪的嘴唇动了动,声音嘶哑:“走近些,让我瞧瞧。”
杏儿被她看得浑身发冷,那眼神不像看人,倒像饿极了的兽在看一块肉。老夫人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春妮脸上,枯枝般的手指抬了抬:“这个……眉眼有几分像了。留下。其他两个,带下去吧。”
春妮被留在了老夫人房里。杏儿和阿云回到清颐轩,一夜无眠。第二天,春妮没有回来。吴管事来说,老夫人喜欢春妮,留她在跟前伺候了。这是天大的体面。
可杏儿不信。她想起老夫人那异常明亮的眼睛,想起吴管事指甲缝里的暗红。她开始疯狂地回忆,这些天听到的零碎话语。有一次,送饭的老仆妇多嘴嘀咕了一句:“……这‘药引子’,一茬不如一茬了……”当时不懂,现在想来,浑身的血都凉了。
她必须知道真相。趁着一次送换洗衣物的健妇离开时忘了锁死角门(或许是故意的?),杏儿溜出了清颐轩。她像只受惊的老鼠,在迷宫般的府邸里乱窜,凭着模糊的记忆,朝着昨夜拾掇那两个少年的方向摸去。
她躲进一座假山的石洞里,等到天色完全黑透,才敢出来。摸到那处后院角门附近,她发现那里连着一个小小的、独立的偏院,门扉紧闭,却隐隐透出灯光,还有一股混合着草药和某种腥气的味道飘出来。
院墙有一处破损。杏儿咬牙从破口挤了进去。院里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。她屏住呼吸,凑到窗下。屋里传来吴管事的声音,还有另一个陌生的、略显激动的苍老男声。
“……‘望月砂’需得寅时三刻,心口热血三滴,混合朱砂,方有奇效……那丫头的生辰八字,与老夫人最为契合,今夜子时,正是取用的吉时……”
“真人放心,都已备妥。那丫头已用了安神的汤,此刻怕是已睡沉了。”
“好,好!裴公孝心感天,老夫人定能福寿延绵,度过此劫!只是这‘替形’之术,终究是逆天而行,每次施为,所需‘药引’的生气需得更盛几分……上次那两个童男,效用就平平。”
“真人所需,裴家自当竭力寻来。城外灾民之中,总还有合适的……”
杏儿听得魂飞魄散!什么“望月砂”、“替形”、“药引”、“生气”……他们要用春妮的心头血做药!那两个少年,恐怕早就被“用”掉了!而他们这些人,根本不是什么“有缘人”,是从灾民里精心筛选出来的、给老夫人“延寿”的“药材”!
她腿软得几乎站不住,连滚带爬地逃离那个小院,只有一个念头:救春妮!救阿云!逃出去!
可这深宅大院,如何逃得出去?她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,竟又绕回了老夫人院落附近。只见两个黑影扛着一卷东西,从角门闪了进去,看那大小形状,分明是个人!
是春妮!
杏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捡起一块石头,跟了过去。院落里静悄悄的,下人们似乎都被遣开了。正房旁边一间厢房亮着灯,窗纸上映出几个人影。她捅破窗纸,只看了一眼,就险些晕厥过去!
屋内香烟缭绕,设着香案法坛。一个披着八卦道袍、山羊胡子的老道士,正手持桃木剑,念念有词。吴管事垂手站在一旁。地上铺着白布,春妮双目紧闭,躺在地上,胸口衣襟已被解开。而那位裴老夫人,竟然也躺在旁边一张榻上,眼睛瞪得极大,闪着贪婪狂热的光!
老道士剑尖一挑,一张黄符无火自燃。他拿起一个白色的小玉碗和一把银亮的小刀,走向春妮。
“不要——!!!”杏儿再也忍不住,尖叫着撞开门冲了进去!
屋内三人都吃了一惊。老道士动作一顿,吴管事脸色一沉,厉喝:“抓住她!”门外立刻闪进两个健仆。
杏儿不顾一切扑到春妮身上,死死护住她:“你们这群吃人的恶鬼!丧尽天良!”
裴老夫人忽然在榻上剧烈咳嗽起来,指着杏儿,嘶声道:“她……她的眼睛!吴庸,你看她的眼睛!”
吴管事和老道士闻言,都凝神看向杏儿的眼睛。杏儿眼中满是恐惧和愤怒的泪水。
老道士忽然倒吸一口凉气,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,声音都变了调:“重瞳!竟是‘劫后重瞳’!古籍有载,大灾大难不死之人,偶有双目蕴生异象,观之若重瞳!此乃天地间至为纯粹的一缕‘生气’,胜过百名童男童女!以此为引,‘替形’可成矣!”
吴管事闻言,看向杏儿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炽热,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。
裴老夫人激动得想要坐起来,枯槁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:“快!快!用她!就用她!”
老道士放下小刀,拿起一个更大的、暗金色的钵盂,眼神狂热地逼近杏儿:“小姑娘,此乃你的造化!以你一身生机,成全老夫人无量寿数,功德无量!”
两个健仆上前,死死按住了拼命挣扎的杏儿。冰冷的钵盂边缘贴上了她的额头。杏儿绝望地看到,那老道士口中念诵的咒语越来越急,香案上,一个写着老夫人姓名八字、贴着老夫人头发的草人,正幽幽泛起绿光。而旁边另一个空白的草人,则对准了自己。
她明白了,这邪术不仅要她的“生气”,恐怕还要用那草人邪法,将某些更可怕的东西——“替形”到自己身上来!
就在那咒语即将完成,杏儿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要被抽离的瞬间——
“轰隆!!!”
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远处传来,震得屋瓦哗哗作响,连法坛上的蜡烛都猛地一跳,熄灭了数根。
“怎么回事?!”吴管事惊怒。
一个家仆连滚爬爬地冲进来,面无人色:“不好了!管事!东跨院……东跨院祠堂的梁突然断了,砸塌了半边!露出……露出底下一个大窟窿,里面……里面全是白骨!好多孩子的白骨啊!”
“什么?!”吴管事和老道士脸色骤变。
裴老夫人更是如遭雷击,猛地喷出一口黑血,溅在锦被上,她指着窗外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眼珠暴突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,仿佛看到了什么比满坑白骨更可怕的东西。
“来……来了……他们……都来了……”她嘶哑地挤出几个字。
屋内的灯光骤然全部熄灭!不是被风吹灭,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同时掐灭。只有法坛上剩余的两根蜡烛,火苗变成了幽绿色,跳动不定。
阴风呼啸着卷进屋内,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土腥气、腐朽气。那风里,似乎有无数的呜咽声、细碎的哭泣声、牙关打颤的声音,由远及近,层层叠叠,充满了整个房间,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、骨头缝里!
“我的……还给我……”
“冷啊……好冷……”
“婆婆……一起玩呀……”
无数稚嫩、诡异、充满怨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。
杏儿看见,在幽绿的烛光下,房间的墙壁上、地板上,开始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小小手印,密密麻麻,正在不断增多,向着香案、向着裴老夫人的床榻蔓延!墙角、门后、梁上,影影绰绰,似乎挤满了模模糊糊的、孩童大小的黑影,它们晃动着,无数双空洞的眼睛,齐刷刷地“望”了过来,聚焦在裴老夫人身上。
老道士手中的桃木剑“咔嚓”一声断成两截,他喷出一口鲜血,面如金纸,颤抖着喊道:“冤魂反噬!聚而不散!这……这得害了多少……阵法已破,快走!”说罢,竟不顾一切,率先朝门口扑去。
可房门“砰”地一声自动关闭,任凭他怎么拉拽也纹丝不动。
吴管事和健仆早已吓得瘫软在地,屎尿齐流。
裴老夫人蜷缩在榻上,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她看着那些不断逼近的小手印和黑影,脸上的贪婪和红晕早已被无边的恐惧取代。她伸出枯瘦的手,似乎想抓住什么,喉咙里咯咯作响:“不……不要过来……我给你们钱……给你们修坟……饶了我……”
一个格外清晰、带着森冷笑意的童音,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响起:
“婆婆……”
“我们不要钱……”
“我们要……你下来陪我们呀……”
“下面……好黑,好冷呢……”
幽绿的烛光猛地一跳,彻底熄灭。
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阴冷,伴随着无数细小、冰冷、湿黏的触感,瞬间淹没了那张华丽的床榻。
裴老夫人凄厉到非人的惨嚎,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便戛然而止。
只剩下一种令人牙酸的、仿佛什么东西在被细细啃噬吮吸的可怕声音,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怨毒的低语中,持续了很久,很久……
按住杏儿的手早已无力地松开。她瘫在地上,和悠悠转醒、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春妮紧紧抱在一起,在无边恐惧中瑟瑟发抖,等待着未知的命运。
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,勉强透过紧闭的门窗缝隙挤进这死寂的房屋时,杏儿才勉强能看清眼前的景象。
吴管事、老道士、健仆,全都倒在不同的位置,眼睛瞪得极大,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,早已没了气息。
那张华丽的床榻上,锦被凌乱,裴老夫人不见了。
只有一具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、萎缩得如同婴儿般大小、布满黑色斑点的干枯尸骸,扭曲地躺在那里。
而床榻四周的地面上,密密麻麻,布满了层层叠叠、湿漉漉的、欢欣雀跃般的……小小脚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