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轿子(1 / 1)

民国二十七年,逃难的人把铁路都挤满了。

苏青禾抱着她仅剩的蓝布包袱,缩在闷罐车厢的角落,听轮子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催命的咣当声。父亲病死在路上,母亲失散在混乱的徐州站,她现在只想去南京投奔一个远房表舅。车厢里弥漫着汗臭、尿骚和绝望的气味,有个婴儿哭了一整夜,天亮时没了声息,他母亲也呆呆的,像尊泥塑。

火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站临时停下,说是前面铁轨被炸了,要修一整夜。兵荒马乱的,等不及。有人吆喝说绕过前面那座山,有个李家坳,可以雇到骡车走官道。苏青禾随着十几个同样心急的旅客下了车,沿着一条被荒草淹没大半的小径,往那山坳里走。

天色向晚,山影幢幢,像蹲伏的巨兽。同路的人不知何时走散了,或许拐上了别的岔道。等到苏青禾惊觉时,前后只剩下她一个人,而眼前,影影绰绰出现了几点灯火。

那是个极小的村子,十来户人家,房子是黑黢黢的老式样,村口有棵极大的槐树,树下竟停着一顶轿子。一顶极其鲜艳、绣满鸾凤和牡丹的大,轿帘低垂,四个轿夫穿着簇新的蓝布褂子,垂手立在轿杠旁,脸被暮色遮着,看不真切。在这破败灰暗的山村里,这顶红得刺眼,红得诡异。

她正愣着,一个穿着体面长衫、管家模样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:“姑娘是外乡来的?赶路错过了宿头吧?巧了,今儿我们村里有喜事,主人家好客,最见不得落难的人,特地让在这儿等等,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。”他说话又急又快,像早就备好了词儿。

苏青禾心里打了个突,荒山野岭,素不相识,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心?她刚要婉拒,那管家已朝轿夫一挥手:“请姑娘上轿,去东家府上歇歇脚,喝口热茶!”话音未落,两个轿夫已无声无息地跨上前来,动作僵硬却极快,一左一右“搀”住了她的胳膊。那手冰凉,力大无比,不容分说便将她“送”进了轿子。

轿帘落下,轿子被稳稳抬起,走得飞快。苏青禾的心狂跳起来,她想喊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;想掀轿帘,那帘子仿佛有千斤重。轿子外起初还能听到管家絮絮的说话声,说主人家多么乐善好施,今晚的喜事多么难得,渐渐地,声音低了,只剩下轿夫们极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,“唰、唰、唰”,一步一顿,节奏古怪,不像活人的步子。

轿子似乎走了很久,又或许只是一会儿。停下时,外面已是漆黑一片,只听见风吹过屋檐的呜咽。轿帘被撩开,管家那张笑脸又出现在眼前,背后是一座宅院的大门,门檐下挂着两盏白纸灯笼,烛火在灯笼里跳着幽绿的光。

“姑娘,请。”管家侧身。

事到如今,苏青禾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。宅子里面倒是灯火通明,处处张灯结彩,贴着大红的“囍”字,人来人往,都是些仆役丫鬟模样的人,穿着清一色的蓝袄黑裤,脸上也都挂着那种一模一样、弧度恰好的笑容。他们走动轻盈,几乎听不到脚步声,只是忙着手里的活计:擦拭早已光可鉴人的桌椅,摆放绝无灰尘的杯盏。

她被引到一间厢房,管家说:“姑娘稍坐,宴席一会儿就开始。我家少爷今日成亲,您是贵客,务必赏光。”说完便退出去,带上了门。苏青禾试着推了推窗,纹丝不动;拉门,门已从外面闩上。她彻底成了瓮中之鳖。

约莫过了一个时辰,门开了,两个面色惨白、腮上涂着两坨圆圆的胭脂的丫鬟进来,不由分说给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、略有些宽大的红绸衣裙,又在她发间簪了朵绒花。她们的手同样冰冷,动作精准得像在打扮一个玩偶。

前厅传来喧闹的乐声,是唢呐和锣鼓,吹打的曲子却是《哭皇天》,悲悲切切,在这喜堂上听着让人汗毛倒竖。苏青禾被“请”到厅堂,只见宾客满座,个个穿着体面,正襟危坐,脸上都带着那种标准而空洞的笑容,齐刷刷地看向走进来的她。堂上高悬红烛,烛泪淋漓如血,照得正中央那幅巨大的“囍”字仿佛在淌血。

管家高喊:“吉时已到,新娘入堂!”

侧门帘子一掀,新娘子被搀扶进来,凤冠霞帔,盖着红盖头。可苏青禾眼尖,看见新娘露在袖外的手,指甲缝里满是黑泥,手腕上似乎还有一道深深的勒痕。新娘被搀着与新郎拜堂,新郎穿着长袍马褂,戴着瓜皮帽,帽檐压得很低,身板挺直,却始终一言不发,动作也有些迟滞。

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。轮到夫妻对拜时,新郎弯腰的幅度大了些,那瓜皮帽竟向前一滑,掉在了地上。新郎慌忙去捡,抬头的一刹那,烛光正好照在他脸上——

苏青禾的呼吸停止了!

那根本不是一张活人的脸!干瘪发青的皮肤紧紧贴着颅骨,眼眶深陷,嘴唇萎缩,露出焦黄的牙!这分明是一具死了有些时日的尸身!

“啊——!!!”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喜乐,却不是苏青禾发出的,而是那个新娘子!她一把扯下自己的红盖头,露出一张满是污垢、泪痕和惊恐的年轻女子的脸,她嘶喊着:“救命!我不是新娘!我是被他们抓来的!他们……他们要给死人配阴婚!那新郎是具尸……”

她的话戛然而止,因为满堂的“宾客”、仆役,包括那个管家,脸上那层僵硬的笑容瞬间消失了。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,几百道空洞的眼神冰冷地钉在新娘和吓得魂飞魄散的苏青禾身上。他们的脸,在摇曳的烛光下,呈现出一种纸张的质感,光滑,惨白,两颊的胭脂红得瘆人。

管家缓缓开口,声音不再热情,而是干涩平板,像纸张摩擦:“礼数未成,何以惊扰良辰?”

新娘吓得瘫软在地,涕泪横流。苏青禾背脊发凉,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,她终于明白那些“人”为何举止僵硬,为何手脚冰凉——这满堂的,恐怕都是纸扎的人!这座宅子,这场喜事,根本就是为那具尸身新郎操办的冥婚!

两个纸仆役上前,像提线木偶般架起真正的新娘,要完成最后的对拜。新娘拼命挣扎,哭喊:“放开我!你们这些鬼东西!我爹娘会找来的!”

管家纸白的脸上,嘴角机械地向上扯了扯:“你爹娘?三块大洋,他们已经将你‘嫁’过来了。生辰八字,头发指甲,都收得妥妥的。”他转向苏青禾,眼珠是用墨点上去的,毫无光彩,“至于这位姑娘,路途偶遇,便是有缘。少爷房中,尚缺一房知冷知热的‘妾室’。今日双喜临门,岂不美哉?”

苏青禾如坠冰窟!她不仅是误入鬼域,更被当成了陪葬品!求生的本能猛地爆发,她抓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铜烛台,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身旁一个纸丫鬟!那纸人嗤啦一声被划开一道大口子,里面露出竹篾的骨架和纷纷扬扬的碎纸屑,却依旧站立着,缓慢地扭过头,“看”着她。

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,满堂的纸人全都动了起来,动作僵硬却迅疾地向她围拢,那些画出来的五官在烛光下扭曲变形。唢呐声不知何时又响起了,吹得越发高亢凄厉。苏青禾撞开两个纸人,没命地向后堂深处逃去。

宅子大得离谱,走廊曲折如迷宫,两侧的房间都黑洞洞的,像一张张等待吞噬的嘴。她慌不择路,推开一扇虚掩的门,跌了进去,反手将门栓上。外面传来沙沙的、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抓挠门板的声音。

她喘着粗气,背靠门板滑坐在地,心脏快要炸开。这时,她才借着窗外透进的、微弱的月光,打量这间屋子。这里似乎是间书房,积满灰尘,有书案、书架。书案上,竟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相框。

鬼使神差地,她爬过去,拿起那相框。玻璃下是一张泛黄的合影,一对穿着清末民初服饰的夫妇,中间站着一个穿学生装的少年。那少年的脸……苏青禾的手剧烈颤抖起来!虽然发型衣着不同,但那张脸,分明就是刚才厅堂上那具尸身新郎!

合影背面,有一行娟秀小字:“民国十年,摄于保定。吾儿李慕言,心愿得偿,赴京求学。”

李慕言?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。苏青禾猛地想起,去年在报纸的边角,似乎看到过一则短讯,说数年前,有个叫李慕言的北平学生,参加进步活动,在返乡途中被军阀爪牙秘密逮捕,拷打致死,尸首不知所踪……

原来他死在了这里!他的家人,竟用这种方式,为他“完婚”?

窗外的抓挠声不知何时停了。一片死寂。苏青禾稍微定了定神,或许,这李慕言也是可怜人?她能否晓之以理?她摸索着,想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。手指划过书架,碰落了一本厚厚的册子。

册子跌在地上,摊开。里面不是书页,而是一张张裁剪下来的、不同年轻女子的照片或画像,旁边仔细标注着姓名、籍贯、生辰。有些照片上,还用朱笔画了个小小的叉。

苏青禾浑身血液冻结了!她颤抖着翻到最后几页,瞳孔骤缩——最新的一页上,贴着的正是今晚那个新娘的小像,旁边写着她的姓名八字,朱笔已勾勒了一半。而再往后一页,一张略微泛黄、但清晰可辨的照片映入眼帘:那是她去年在县城照相馆拍的一张半身照!旁边赫然写着她的名字、籍贯,以及详细的生辰八字!墨迹尚新!

这不是偶然!她从下车,到走入李家坳,根本就是被精心“引导”而至!这场冥婚,要娶的或许不止一个!那顶,等的就是她!

“吱呀——”

门栓,从外面被缓缓拨开了。

一股更加陈腐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。苏青禾僵硬地抬起头,只见门口站着的不再是那些纸人,而是那具尸身新郎——李慕言。他依旧穿着喜服,脸在月光下更加青白可怖。但此刻,他那双本该空洞的眼窝里,似乎有两点极幽暗的光在跳动。

他的脖颈,发出“咔、咔”的、骨头摩擦的声响,极其缓慢地,转向了瘫软在地的苏青禾。

干缩的嘴唇,一点点扯开,露出一个绝非人类所能做出的、极其巨大而诡异的笑容,几乎咧到了耳根。

一个混合着泥土气息、棺木朽味和无比怨毒的声音,仿佛直接从她脑海深处响起:

“找到……你了……”

“我的……‘同学’……”

苏青禾的思维彻底崩断了!最后一个念头,如同闪电般劈过——她从未去过北平,更非学生。但那报纸上的短讯……遇害者名单里,除了李慕言,似乎还有另外几个模糊的名字……

那具尸身,拖着僵硬的步伐,带着那永恒凝固的恐怖笑容,一步一步,向她走来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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