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底余音(1 / 1)

民国十七年,梅雨浸透了江南。

青镇的石板路总也干不透,洇着一层腻滑的幽绿。

顾觉明撑着油纸伞,穿过迷宫般的巷弄,停在“听涛书院”紧闭的黑漆门前。

他是省城派来的督学,此行专为查访书院近月来的怪事——七名住读学生,接连在深夜听到某种“不该存在的声音”后,突发癔症,或哑或疯。

门轴发出沉疴般的呻吟。

开门的杂役老余,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,眼珠浑浊:“顾先生,雨势大了,请进。”

他的声音干瘪,像揉皱的纸。

书院是天井式结构,雨水顺着四面屋檐汇聚,砸在中央青石水缸里,响声空洞得令人心慌。

院长徐枕溪早已等在正堂,长衫整洁,面皮却绷得像一张脆弱的宣纸。

“都是谣传,学生课业压力过重,偶发癔症而已。”他递茶的手稳,杯盖却与杯沿磕出细碎的颤音。

顾觉明不置可否,提出要查看学生发病前常去之处。

徐枕溪沉默半晌,指向后院:“藏书楼……他们夜里爱去那儿找僻静处温书。”

藏书楼是栋二层木楼,孤零零立在后院最深角落。

瓦当残缺,檐草枯黄。

老余提着玻璃风灯在前引路,灯光将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忽长忽短,扭曲地投在湿漉漉的墙上。

木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二层东侧,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陈旧书架,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与灰尘混合的闷味。

“就是这儿了。”老余的声音在空旷里显得飘忽,“最先出事的那两个娃娃,说是在这儿……听到了唱戏声。”

“唱戏?”

“嗯,老戏,《游园惊梦》的段子。可咱书院,从来没人唱戏。”

风灯的光晕晃动了一下。

顾觉明看见,最近的书架底层,散落着几本线装书,封皮潮软,像是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碰过。

是夜,顾觉明宿在书院东厢客房。

雨更急了,砸在瓦上如密集的鼓点。

他辗转难眠,索性披衣起身,推开格扇窗。

夜色浓稠,只有檐下灯笼透出一圈昏黄。

就在这时,他听见了。

极细、极幽,丝丝缕缕,仿佛从极深的地底,又或是从屋檐的积水里渗出来的——是女子的吟唱。

嗓音哀婉,吐字却奇异地清晰,正是《游园惊梦》里杜丽娘的唱词:
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

声音时断时续,时而近在耳畔,时而远在天边。

更悚然的是,唱腔里偶尔夹杂着细微的、不似人喉所能发出的摩擦音,像湿木头缓缓扭断。

顾觉明屏息凝神,试图辨明方向。

声音却骤然停了。

万籁俱寂,只剩雨声。

他背上渗出冷汗,那绝不是幻觉。

翌日,顾觉明开始私下查访。

镇上最老的剃头匠,在热毛巾的雾气里眯起眼:“听涛书院?那地方……早先可不是书院。”

“哦?”

“光绪年间,是个戏班子的落脚处。班主姓白,养了个顶好的旦角,叫云绡,嗓子那是‘绕梁三日’。”老匠人压低了声音,“后来……嘿,说不清。戏班子一夜之间散了,云绡也没了踪影。有人说她跟人跑了,有人说她病死了,就埋在那院子底下。”

“没了踪影?”

“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”老匠人摇摇头,“那以后,那宅子就常闹动静。直到徐老爷买下,改成了书院,才消停些年。这不,又来了……”

顾觉明回到书院,径直去找老余。

杂役房里光线昏暗,老余正就着一碟咸菜喝粥。

听闻顾觉明问起戏班旧事,他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,青筋凸起。

“都是陈年烂谷子了。”他闷声道,眼神躲闪。

“云绡是怎么‘没’的?”顾觉明紧盯着他。

老余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,还有别的什么。

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咳得满脸通红,青筋暴起。

顾觉明只好暂时退出。

当天下午,顾觉明借口查阅县志,进了徐枕溪的书房。

书架角落,他发现一本没有题名的厚册子,纸页焦黄。

翻开,竟是徐枕溪的私人日记,时间始于二十年前。

其中几页被刻意撕去,残留的毛边。

但在后面某一页,他看到一句突兀的话:

“余音绕梁,终是孽债。当日一念之差,铸成今日之局。云绡,云绡,非我不愿,实不能也……”

字迹潦草,力透纸背。

“孽债”?“当日一念之差”?

顾觉明合上册子,心跳如鼓。

他隐约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黏稠而危险的真相边缘。

又一夜。

顾觉明提前藏身藏书楼二层。

他带了从省城带来的德制录音设备,试图捕捉那“声音”。

铜质大喇叭在黑暗里张开,像只警惕的耳朵。

子时前后,万籁俱寂。

来了。

那幽怨的唱腔再次响起,比前夜更清晰,更……迫近。

仿佛唱戏的人,就站在书架的另一侧。

顾觉明浑身汗毛倒竖,轻轻按下录音键。

唱词在继续,哀切婉转。

他借着窗外微弱天光,瞥见录音设备的指针在轻轻颤动。

突然,唱腔戛然而止。

一个截然不同的、年轻男子的哭泣声,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!

“不是我……真的不是我推的……是她自己滑倒的……头磕在井沿上……”

这声音充满惊惶,听起来不过十几岁。

紧接着,是另一个稍显苍老的、属于徐枕溪的声音(顾觉明在日间与他交谈,认得这嗓音):

“住口!此事若传出去,书院名声何在?你前程何在?将她……将她置于废井,填平!今日之事,谁也不许再提!”

对话到此,变成模糊的挣扎与呜咽声。

随后,那女子的唱腔再次幽幽响起,但这次,唱词变了:

“原来血污井底漫,似这般都付与青砖苔藓……”

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怨毒。

顾觉明如坠冰窟。

他明白了。

这不是闹鬼。

这是一场被掩埋的谋杀!云绡并非失踪,而是死于非命,被沉尸井底!

而那七个学生听到的,恐怕是某种残留的“记忆回声”——来自土地,来自砖石,来自这藏书楼里可能见证了一切的某种东西!

他必须找到那口井!

必须揭穿这一切!

他猛地站起身,却撞到了身后的书架。

一本厚重的地方志跌落,啪地一声闷响,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

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!

顾觉明慌忙收起设备,刚躲到书架阴影里,徐枕溪已提着灯笼出现在楼梯口。

他面色铁青,眼神在昏黄灯光下锐利如刀,缓缓扫视着黑暗中的书架。

“顾督学?”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这么晚了,在此处做什么?”

顾觉明屏住呼吸。

徐枕溪举着灯笼,一步步走近。

就在这时,那女子的唱腔,忽然再次响起!

这一次,它不再哀怨,而是尖锐、凄厉,仿佛带着无尽的嘲弄与恨意,直接钻入人的脑髓!

徐枕溪脸色瞬间煞白,手中的灯笼剧烈摇晃起来。

“滚开!”他对着虚空低吼,风度尽失,“当年之事……当年也是不得已!你要怪,就怪你自己命薄!”

唱腔化作一声长长的、令人牙酸的冷笑。

徐枕溪像被抽干了力气,踉跄后退,竟没注意到脚下。

他绊到了那本掉落的地方志,身体向后仰倒。

后脑重重磕在坚硬的红木桌角上。

一声闷响。

他瞪大了眼睛,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,手脚抽搐了几下,便不动了。

灯笼滚落在地,火焰舔舐着灯罩纸,迅速蔓延开来。

顾觉明从藏身处冲出,试图扑灭火苗,却已来不及。

火舌贪婪地蹿上书架,吞噬着那些古老的纸张。

浓烟弥漫。

他拖起徐枕溪,想将他带出去,入手却一片黏腻温热。

徐枕溪的后脑颅骨已然碎裂,气息全无。

火势越来越猛,顾觉明只得放弃,自己冲向楼梯。

浓烟中,他仿佛看见一个穿着旧式戏服、水袖飘飘的模糊身影,静静立在火焰中心,朝他看来。

没有脸,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。

然后,那身影随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,消散在烈焰里。

顾觉明狼狈地逃出藏书楼,站在冰冷的夜雨里,看着木楼在冲天火光中轰然倒塌。

救火的人声、水声、哭喊声混成一片。

他摸着怀里的录音设备,金属外壳一片冰凉。

真相,似乎随着徐枕溪的死和这场大火,被掩埋了。

但他还有证据。

翌日,官府来人。

顾觉明作为现场目击者与可疑人员,被反复盘问。

他最终交出了录音设备,并陈述了听到的“对话”。

负责的警官听过录音,却皱起眉头:“顾先生,这磁带里……只有火灾时嘈杂的人声和木头爆裂声,还有你自己的呼吸。哪有什么唱戏?哪有什么对话?”

顾觉明抢过耳机。

里面只有一片混乱的噪音。

那段清晰得可怕的唱腔与对话,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被录下过。

事情以徐枕溪“不慎失火,意外身亡”草草结案。

书院关闭,学生遣散。

顾觉明失魂落魄地回到省城,精神日渐萎靡。

那夜的唱腔和对话,夜夜在他梦中回响。

他开始怀疑,自己听到的,究竟是云绡的“余音”,还是某种因调查而产生的强烈心理暗示,甚至是……徐枕溪潜意识里压抑多年的罪恶感,在特定环境下的扭曲投射?

或许,根本就没有什么“记忆的回声”。

或许,一切只是人心鬼蜮的共鸣。

三个月后,顾觉明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。

里面是一本烧得只剩边角的戏谱残页,依稀可辨是《游园惊梦》的工尺谱。

残页中夹着一张更小的、熏黑的便笺。

上面的字迹工整而陌生:

“顾先生鉴:当日井中骨,已于藏书楼地基下寻得。白绫缠颈,非仅磕碰。徐枕溪与其内侄(即当年那哭泣学生,后疯癫早亡)合谋害命,夺云绡私蓄,并其父传下之珍本戏谱。所谓‘听到声音’之学生,皆曾无意间触及藏于书楼夹层中之旧物(如戏服碎片、头面珠花),心神激荡下,诱发深层恐惧之幻听。世间余音,多为心魔。然心魔所依,常为实孽。设备所录‘对话’,或为徐某见疑,自导自演之双簧,欲引先生入彀,反成其咎。又或,真有耿耿不平之气,凭物寄声,亦未可知。今物归原处,孽债已销。君所闻者为何?自行断之。知者留。”

没有落款。

但顾觉明认出,那“余音绕梁,终是孽债”的字句笔锋,与徐枕溪日记中被撕去部分的残留墨痕,隐隐吻合。

这封信,难道来自一直沉默的老余?还是……某个隐藏在更深处,知晓全部秘密的人?

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,比那夜在火场边更甚。

他将残页与便笺锁进抽屉最深处。

但从此,每逢江南梅雨时节,檐下水滴石穿,滴滴答答。

顾觉明总会从梦中惊醒。

黑暗中,他侧耳倾听。

那凄婉的唱腔似乎早已远去。

但雨声中,又仿佛总夹杂着年轻男子压抑的啜泣、老者冷酷的低语、以及火焰吞噬木头的噼啪爆响。

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细细密密,无休无止。

他分不清,这究竟是雨声,是记忆,是幻觉,还是那口早已被填平又被挖开的废井深处,依旧未曾散尽的……

真实回音。

而那个寄来包裹的“知者”,究竟是谁?

是心怀愧疚的老余?

是云绡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亲人故旧?

亦或是……另一个同样被这“余音”缠绕,试图寻求解脱的魂灵?

这疑问,连同那潮湿阴冷的雨声,将伴随他往后的每一个夜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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