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绪二十六年,胶州湾的炮声还没传到直隶时,保定府往西二百里的官道旁,“永平驿”的灯笼已经破了三个窟窿。
驿丞姓马,是个瘸子,年轻时押镖丢了一条腿,如今守着这处日渐荒废的驿站,靠给过往商队喂马、补胎勉强糊口。
驿站后院有口老井,井水甘甜,但马驿丞从不让外人靠近——井沿的青石板上,深深勒着七道绳沟,像是有七个人曾在此悬绳自尽。
七月十五,中元鬼节,暴雨冲垮了西边山道。
天黑透时,驿站来了个不速之客:穿洋装、提皮箱的年轻人,自称是“地理测绘学堂”的学员,姓谭,奉命绘制西山矿脉图。
“雨太大,借宿一宿。”谭学员递过一枚银元,手指细长,指甲缝里却嵌着黑泥,不像读书人,倒像常年刨土的手。
马驿丞盯着他看了半晌,收下银元:“住可以,但有规矩——入夜莫出房门,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管,井边别去。”
谭学员笑着应了,转身时,马驿丞瞥见他后颈衣领下,隐隐露出一角刺青,青黑色,扭曲如蛇。
子时刚过,雷声炸响。
马驿丞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,开门却是谭学员,脸色惨白如纸,手里攥着一卷湿透的图纸:“驿丞……井里……井里有东西在发光!”
“你看错了。”马驿丞想关门,谭学员却挤了进来,展开图纸——那根本不是矿脉图,而是一幅精细的驿站平面图,每间房、每道梁都标了尺寸,并在井的位置画了个巨大的红圈,旁注小楷:“光绪廿三年,七囚毙于此,尸骨未出,怨气聚井,是为‘七煞镇’。”
马驿丞的瘸腿猛地一颤。
他盯住谭学员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“测绘学员是假。”谭学员压低声音,“我是顺天府衙门的‘清秽吏’,专查地方积年悬案。三年前,永平驿七名驿卒一夜暴毙,上报说是染疫,但尸首失踪,此案未结。我查到当年主事的知县,上月暴亡,死前一直念叨‘井醒了’。”
雷光闪烁,照亮谭学员手中的另一件东西:一块黑铁腰牌,刻着狴犴吞月纹,正是刑部密差的凭证。
马驿丞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:“那七个人不是染疫,是‘填了井’。”
他点起油灯,昏黄的光晕里,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:“光绪二十三年,也是中元夜,驿站来了个南方口音的货郎,担子里装着七口小陶瓮,说是在西山乱坟岗挖到的,瓮口封着黄符。那夜他宿在驿站,半夜井里突然传出唱戏声——梆子腔,唱的是《目连救母》里‘游十殿’那段。”
“七个驿卒好奇,凑到井边看。货郎突然从背后冲出,将他们一个个推进井里!我腿脚不便,躲在柴房看见全程。货郎推完人,自己竟也跳了下去。我爬到井边,只见井水黑如墨汁,咕嘟咕嘟冒泡,浮上来七片槐树叶,每片叶子上用血写着一个字,拼起来是‘待龙吟,七煞开’。”
谭学员瞳孔收缩:“货郎长什么样?”
“看不清脸,只记得他右手只有四根手指,缺了小指。”马驿丞顿了顿,“但怪的是,第二天官府来查,井里竟干干净净,一具尸首都没有,连货郎的担子也不见了。知县压下了这事,给我一笔封口钱,让我继续守着驿站,每年中元夜在井边烧七叠纸钱。”
“你烧了?”
“烧了。”马驿丞声音发干,“但去年中元,纸钱烧到一半,井里伸出一只手——皮肉完好,就是缺了小指!手里攥着一片槐树叶,叶子上的字变了,变成‘明年今日,替身来’。”
谭学员猛地站起,从皮箱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县志,快速翻到某一页:“你看这里——咸丰十年,西山曾有‘龙吟矿难’,矿洞坍塌,活埋七十三名矿工。朝廷封锁消息,命地方官‘就地镇之’。当时的知县姓谭,正是我曾祖。他在矿洞上方建了这座驿站,以驿卒阳气镇压怨气,并留下家训:谭氏子孙,需世代监视此地,防‘龙吟再起’。”
马驿丞愣住: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不是来查案的。”谭学员的眼神变得锐利,“我是来‘补镇’的。曾祖当年用的镇法叫‘七煞锁龙阵’,需每隔三十年,以七名活人填井,重燃阵眼。今年正是第三个三十年,但朝廷式微,无人再管这事。若阵破,当年矿坑里的东西就会爬出来——那根本不是矿工,是更古老的东西。”
窗外雨声骤急,井边忽然传来“咯啦咯啦”的怪声,像是石头摩擦。
两人冲出门,只见井口的青石板竟在缓缓移动,露出一条向下的台阶!台阶湿漉漉的,印着杂乱的脚印,有新有旧,最深的那串,缺了一趾。
“它开了……”马驿丞腿软,“是那货郎……他回来收‘替身’了……”
谭学员却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柄鹤嘴锄,眼神决绝:“我必须下去。曾祖的笔记里说,阵眼核心藏着谭家一样信物,取不回,谭氏满门都会遭反噬。”
不等马驿丞阻拦,他已举着油灯踏入井中。
台阶盘旋向下,深得超乎想象。
井壁渐渐变成人工开凿的岩洞,壁上嵌着早已熄灭的气死风灯。
走了约莫一刻钟,眼前豁然开朗——竟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!
洞中央,七具白骨呈跪姿围成一圈,每具骨架的颈骨上都套着一根锈蚀的铁链,铁链另一端汇向中心一口黑陶大瓮。
瓮口封着的黄符已经破烂,瓮身微微震动,发出低沉的嗡鸣,正是“龙吟”之声。
而更骇人的是,洞窟四周的岩壁上,密密麻麻嵌着数十具尸骸!
他们并非完全白骨化,皮肉如蜡,紧紧贴在骨头上,姿态扭曲,像是在拼命往上爬。
所有尸骸的脸都朝着同一个方向:洞窟顶部的一个裂缝,裂缝透下微弱的月光——正是驿站那口井的位置。
谭学员走近黑陶瓮,发现瓮身刻满符文,中央嵌着一块青铜令牌,刻着“钦命镇矿使谭”六个字。
他伸手欲取,脚下却踩到一物——是货郎的担子,扁担已朽,但两只箩筐还在。
筐里堆满了小陶瓮,数了数,正好七个,瓮口封符与中间大瓮一模一样。
“别碰令牌。”
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谭学员转身,看见马驿丞不知何时也下来了,手里提着一把生锈的腰刀。
“你果然下来了。”马驿丞的瘸腿此刻站得笔直,“三十年……我等你谭家人,等了整整三十年。”
“你腿没瘸?”
“瘸了,但也可以不瘸。”马驿丞撕开右裤腿,露出小腿——皮肤下,赫然嵌着一圈槐树叶纹的刺青,与谭学员后颈的一模一样!“光绪二十三年跳井的货郎,就是我爹。他根本不是货郎,是当年‘龙吟矿难’的幸存者之一。矿塌时,他和七十二个工友被埋,但他们在底下……遇到了别的东西。”
马驿丞的声音在洞窟里回荡:“那东西教他们一个法子:以七人为祭,可暂时开通生路。我爹抽签抽到‘生签’,被工友们用最后力气推出塌方缝隙。他逃出来时,怀里揣着七片刻了符的槐树叶,和这洞窟里大瓮的制法——那瓮不是镇怨的,是‘养龙’的!”
“养龙?”
“西山自古有‘地龙’传说,实则是种活矿脉,嗜食人魂。咸丰年的知县——你曾祖——早就知道,却谎报矿难,借此囚禁地龙,用它的‘龙涎’炼延寿丹。他建驿站,每三十年以七人填井,不是为了镇压,而是给地龙喂食,让它继续产涎!”马驿丞的眼中燃起怒火,“我爹逃出后,苦等三十年,在中元夜诱杀七驿卒填井,不是为了复仇,是要破坏阵法,放出地龙,让真相大白!”
谭学员踉跄后退:“不可能……我曾祖是清官……”
“清官?”马驿丞冷笑,用刀尖撬开一具跪姿白骨的胸腔,里面滚出一枚金印,刻着“西山矿监李”——“这是当年的矿监,他根本不是矿难死的,是被你曾祖灭口,尸骨填在这里当阵眼!你看看这些嵌在壁上的尸骸,衣服还没烂尽,都是光绪二十三年我爹推下来的驿卒!他们根本没失踪,是被地龙吸干魂魄,成了‘养料’!”
瓮身的震动加剧,裂缝中开始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,腥臭扑鼻。
那液体如有生命,沿着铁链流向七具白骨,白骨表面迅速生出肉芽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。
“地龙要醒了。”马驿丞举刀指向谭学员,“你谭家欠的血债,今天该还了。我要取你心头血,涂在令牌上,才能彻底毁掉这邪阵!”
他扑上来,腰刀直刺心口!
谭学员侧身躲过,鹤嘴锄狠狠砸在马驿丞肩上!
骨裂声中,马驿丞惨叫倒地,肩胛处却不见血,只涌出一股黑气,黑气里裹着无数细小的、嘶叫的人脸——正是当年矿工残魂!
“你……你体内早就种了地龙的‘涎种’!”谭学员骇然,“你爹把你变成了阵法的另一部分!”
“是又如何!”马驿丞挣扎爬起,脸皮开始片片剥落,露出底下青黑色的、岩石般的皮肤,“我甘愿的!只有这样,我才能活到今日,等到谭家人来!我爹跳井前告诉我,谭家每代长子后颈都有祖传刺青,那是控制地龙的‘钥纹’!有了你的心头血和刺青皮,我就能彻底掌控地龙,让它反噬谭家满门!”
洞窟剧烈震动,顶部的裂缝扩大,雨水倾泻而下。
黑陶瓮轰然炸裂,一条庞大的、由粘稠黑液与矿石凝聚而成的“龙”昂首而起!
它没有眼睛,头部只有一张布满利齿的巨口,口中垂下数十条触须般的舌头,每条舌头上都卷着一枚槐树叶!
地龙扑向谭学员!
千钧一发之际,谭学员猛地撕开后颈衣领——刺青下方,竟还藏着一道更隐秘的烙印,形如八卦!
“你以为谭家不知道?”他嘶声大吼,“曾祖早料到此劫!这八卦印才是真正的‘钥纹’,刺青只是诱饵!”
他咬破舌尖,喷血于八卦印上,烙印骤亮!
地龙猛然僵住,巨口转向马驿丞!
“不——!”马驿丞被触须卷起,拖向龙口,“我爹说过……谭家刺青是……”
“你爹骗了你。”谭学员声音冰冷,“或者说,地龙骗了你爹。当年逃出来的根本不是他,而是地龙用他皮囊做的‘化身’。真正你爹的魂,早就成了地龙的一部分——你看那些舌头上的槐树叶,有一片上,是不是写着‘马世忠’?”
马驿丞最后一眼,看见最近的那条舌头上,卷着的槐树叶果然有父亲的名字。
他被吞入龙口,黑液翻涌,瞬间化为白骨。
地龙吞了马驿丞,却不再攻击谭学员,而是缓缓伏低,巨口对准洞窟顶部裂缝,发出震耳欲聋的“龙吟”!
声波所过之处,岩壁上的尸骸纷纷坠落,摔成粉末。
粉末中浮起点点磷火,汇聚成一道模糊的人流,朝着裂缝飘去——正是被困数十年的矿工怨魂,终于得以超脱。
谭学员取出青铜令牌,将它狠狠砸向地龙头部!
令牌嵌进黑液,地龙发出痛苦的嘶鸣,庞大的身躯开始崩解,化作普通矿浆,汩汩渗入地底。
一切平息时,天已微亮。
谭学员爬出井口,雨停了,驿站一片死寂。
他走到马厩,从草料槽底翻出一本泛黄的日记——那是他昨夜趁马驿丞不备,提前藏好的曾祖真迹。
翻开最后一页,字迹潦草如狂:“余知此法伤天害理,然圣命难违。特留此册,若后世子孙见之,当毁阵赎罪。然地龙已醒,毁阵则矿脉尽枯,西山百里将成死地。两难之境,惟愿后人智慧胜于吾。”
原来,曾祖早已后悔。
而谭学员此行的真正目的,根本不是“补镇”,而是寻找彻底消灭地龙而不祸及百姓的方法。
可惜,他也没找到。
他烧了驿站,在晨光中孤身下山。
走出三里地,回头望去,驿站废墟上空,隐约盘旋着一道黑气,形如游龙,久久不散。
更远处,西山矿区的方向,传来沉闷的巨响——几处老矿洞,同时塌陷了。
三个月后,谭学员回到京城,递交辞呈。
上司斥他办事不力,他默然受之。
当夜,他在租住的小院里沐浴,铜盆清水倒映出后颈——那八卦烙印的边缘,不知何时,生出了一圈细密的、槐树叶状的纹路,正缓慢地向皮肤深处扎根。
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,三更天了。
他忽然想起曾祖日记的夹页里,还有一行小字,当时未曾留意,此刻却清晰浮现脑海:
“地龙不死,只眠。饲主血脉,代代相承。三十年小醒,三百年大醒。今以七煞镇之,可保三百载太平。然饲主需以身为引,每醒一次,饲主寿折十年。余今六十有三,尚能镇两次。后世子孙,好自为之。”
他摸了摸后颈的纹路,触感冰凉,像摸到了遥远的、黑暗的矿洞深处。
盆中水影忽然荡漾,映出的不再是他的脸,而是一口深井,井底有七点幽光,如眼睛般缓缓睁开。
梆子声远了。
夜色浓稠如墨。
西山方向,又传来隐约的“龙吟”,这次,仿佛带着一丝餍足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