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熙宁三年的寒食节,汴京下着粘腻的雨。
“”的匾额在雨水中泛着乌光,这家当铺开在城西最僻静的巷底,三进院子,终日门窗紧闭。
掌柜姓秦,寡瘦得像一副衣裳架子,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水晶叆叇,看人时目光隔着镜片,冷飕飕的。
黄昏时分,铺板将合未合,一个戴帷帽的女子闪身进来,怀里紧抱着个青布包袱。
她身上有股奇异的腥气,不是鱼腥,倒像陈年的血垢混着药渣。
“活当。”女子的声音嘶哑,将包袱搁在柜台上。
青布滑开一角,露出的不是什么金银玉器,而是一段白森森的东西——人的指骨,第三节指节,骨面上布满细密的刻痕,像是某种符文。
秦掌柜的眼皮都没抬:“死人的东西,本店不收。”
“这不是死人的。”女子忽然轻笑,“是我自己的。”
她摘下手套,右手赫然缺了中指第三节,创口愈合得古怪,皮肉紧紧包着骨茬,泛着蜡光。
“昨夜子时,我自己用剔刀剜下来的。”女子将断指凑近油灯,灯光穿透皮肤,里面空荡荡的,没有骨头,“骨不见了,今早却在枕边发现这段刻了符的骨头。掌柜的,你说奇不奇?”
秦掌柜的叆叇片上掠过一道反光。
他缓缓拉开抽屉,取出一柄黄铜放大镜,仔细端详那段指骨。
刻痕极深,非金铁不能为,纹路蜿蜒如蛇蜕,透着一股阴邪的工整。
“当多少?”他问。
“不当钱。”女子俯身,气息喷在秦掌柜耳畔,“当个答案——这段骨头,是谁刻的?为什么选中我?”
铺子里的更漏忽然停了。
雨声在门外哗哗作响,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。
秦掌柜沉默良久,从柜台下取出一本册子,纸色焦黄,边角蜷曲如虫噬。
他翻到某一页,上面用朱砂画着一幅图:数百段人骨拼成一座塔状,每段骨上都刻着相同的符文。
图下有小楷注:“熙宁二年春,西郊义庄失骸七十三具,皆失指骨一节。骨面现异纹,聚之可成阵,疑为厌胜之术。”
“你不是第一个。”秦掌柜合上册子,“自去年惊蛰始,汴京城里陆续有人‘丢骨’。丢的都是小骨节——指骨、趾骨、耳中的听小骨。骨头上刻的符,是古蜀国祭祀山鬼的‘锁魂篆’。传说凑齐三百六十枚,能布成‘骨肉分离阵’,将活人生生剥成一副空皮囊,魂灵永困骨中,供施术者驱策。”
女子踉跄后退,帷帽滑落,露出一张年轻却枯槁的脸。
她的眼眶深陷,瞳孔边缘泛着诡异的灰白色。
“那我……我已经被剥了魂?”
“还差得远。”秦掌柜指向她的断指,“但刻符之人,必定在你身上留了‘引子’。你近日可曾觉得,身子某处空落落的,像是少了什么,却又说不上来?”
女子浑身一颤。
她想起半个月来,每至夜半,右耳便嗡嗡作响,仿佛有细小虫豸在里面钻孔。
郎中说是虚火,开了安神汤,喝下去却像泥牛入海。
昨夜剜骨时,她恍惚听见耳边有人吟唱,调子古怪,咿咿呀呀,像是挽歌。
“想活命,就按我说的做。”秦掌柜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扣,青白色,雕成蜷缩的婴孩形状,“今夜子时,你去城南乱葬岗,找一座无字碑的孤坟。将这玉扣埋在碑前三尺,然后离开,莫回头。若听见背后有人唤你名,切莫应声。天亮后,再来铺子。”
女子攥紧玉扣,指尖冰凉。
她转身没入雨幕时,秦掌柜缓缓摘下叆叇,露出一双眼睛——瞳孔深处,竟各有一点针尖大小的金芒在缓缓旋转。
子时的乱葬岗,磷火如豆。
女子找到那座无字碑,碑身爬满苔藓,底座有新鲜翻土的痕迹。
她颤抖着挖开湿泥,埋入玉扣。
土填平的刹那,地底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。
她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岗,身后果然传来呼唤,一声接一声,尖细如婴啼,直往耳蜗里钻!
她死死咬住嘴唇,血腥味弥漫口腔,硬是没应。
第二日,女子没出现。
来的是一个跛脚货郎,担着两个箩筐,筐里塞满破布。
他杵在柜台前,咧嘴笑,露出满口黄牙:“秦掌柜,昨夜城南的‘饵’,喂饱了吗?”
秦掌柜的手在柜台下摸到了一柄短刀:“你不是货郎。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货郎伸手在脸上一抹,整张面皮如水纹般荡漾,底下露出一张惨白无须的脸,眼角堆着细密的皱纹,“咱家是宫里的人。皇城司,掌阴阳秘事。”
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,黑铁质地,刻着狴犴纹。
“,表面当物,实为‘收秽’。专收那些沾了邪祟、不祥的物件,镇压在三进院的地窖里。对吧?”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缓,“可秦掌柜,你收着收着,怎么把自己也收成‘秽物’了?”
秦掌柜的短刀已出鞘三寸。
太监却摆摆手:“莫急,咱家不是来拿你的。是来跟你谈笔买卖——宫里丢了一件要紧东西,需要借你的‘本事’寻回来。”
“何物?”
“一副骸骨。”太监凑近,压低声音,“仁宗皇帝的乳母,李嬷嬷的遗骸。三日前,陵寝被盗,别的陪葬丝毫无损,独独少了那副骨头。盗骨之人,用的就是‘锁魂篆’。”
秦掌柜的瞳孔猛然收缩!
仁宗乳母?那已是五十年前的旧事了。
传闻李嬷嬷精通巫蛊,仁宗幼年多病,全赖她以秘法续命。她死后,以金丝玉缕裹身,葬入妃陵侧室,墓室机关重重,怎会轻易被盗?
除非……盗骨者根本不是活人。
“宫里查过了,守陵侍卫皆暴毙,死状古怪——全身骨骼完好,皮肉却烂如棉絮,像是被抽空了支撑。”太监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,展开,上面拓着一枚血红的掌印,掌纹断续,如同虫爬,“这是在墓室石门内发现的。掌印中心,嵌着一小片骨头,经辨验,是人的髌骨,刻着半枚‘锁魂篆’。”
秦掌柜接过绢布,指尖触及掌印的刹那,耳边轰然炸开无数凄厉嚎叫!
他看见幻象:漆黑的墓道里,一具无皮的身躯正蹒跚而行,每走一步,身上就掉下一块骨头,骨头落地即化成灰,灰烬中浮起扭曲的符文……
幻象戛然而止。
太监正盯着他,眼神意味深长:“秦掌柜果然‘通幽’。这掌印上的怨气,寻常人碰了,早已疯癫。”
“你要我如何?”
“找出盗骨者,追回遗骸。至于报酬……”太监从箩筐底层掏出一个陶罐,罐口封着朱砂符纸,“这里面,装着十二枚完整的‘锁魂篆’骨。都是从受害者身上取下的。咱家知道,你在凑这个——不是为了布阵,而是为了‘补全’自己,对吧?”
秦掌柜的呼吸第一次乱了。
他缓缓卷起左袖,露出手臂——皮肤下,竟有数十处凸起,细长坚硬,正是嵌入皮下的刻符人骨!
这些骨头在他血肉中缓缓游走,如同活物,每到阴雨天便钻心地痒。
“你……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给你刻下第一枚骨符的,就是李嬷嬷。”太监的笑容变得诡异,“五十年前,你还是个孩童,身患奇症,骨脆如酥。李嬷嬷以‘借骨术’将他人骨节刻符后埋入你体内,替你承灾挡煞。你活了,她却因逆天改命遭了反噬,死后不得安宁。如今有人盗她骸骨,是要用这三百六十枚‘锁魂篆’为引,将她炼成‘骨菩萨’,届时汴京将是人间鬼域!”
秦掌柜跌坐在椅中,冷汗浸透重衫。
童年的记忆碎片汹涌而来:药汤的苦味,骨痛的折磨,还有那个总在深夜出现的嬷嬷,手指冰凉,在他身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符……
原来自己这具“不死”的身躯,早就埋着祸根!
三日后,秦掌柜依照太监提供的线索,找到城东一处废弃的染坊。
院子里晾晒的布匹早已朽烂,在风中飘荡如招魂幡。
地窖入口藏在井壁,向下十余丈,豁然开朗——竟是一处巨大的地下祭坛!
坛中央矗立着一具盘坐的骸骨,金丝玉缕尚未完全腐烂,骷髅头低垂,眼窝中却跳动着两簇绿火。
骸骨周围,密密麻麻摆着数百枚人骨,每枚都刻满符文,组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阵图。
祭坛边缘,跪着一个人。
背影佝偻,双手正在地上绘制最后的符文。
听到脚步声,那人缓缓回头——竟是前几日来当指骨的女子!
只是此刻,她的脸已半毁,右半侧皮肤彻底消失,露出底下鲜红的肌肉和白色的颧骨,左眼则变成了纯粹的黑色,没有眼白。
“秦掌柜,你来了。”女子的声音混杂着双重音调,一个是她原本的嗓音,另一个苍老阴森,“老身等你很久了。”
“李嬷嬷?”秦掌柜握紧短刀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女子站起身,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,“这丫头的魂已被我吃了大半,如今我是主,她是仆。当年我在你身上种下‘骨种’,今日终于到了收割之时。你的骨头,是这阵眼最后一块材料。”
她伸手一指,秦掌柜顿觉体内所有嵌入的骨节同时暴动!
它们疯狂地钻向皮肤表面,想要破体而出!剧痛如凌迟,他跪倒在地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皮肤裂开,一枚指骨带着血丝缓缓冒出……
就在此时,地窖顶部轰然塌陷!
阳光如利剑刺入黑暗,那个跛脚货郎——不,太监——带着数十名黑衣甲士跃下,手中皆持铜镜,镜面反射阳光,聚焦在女子身上!
“妖孽!还不伏诛!”太监厉喝。
女子凄声尖啸,周身骸骨齐齐震动,绿火暴涨!
但阳光与铜镜之光交织成网,将她死死压住。
秦掌柜趁机咬破舌尖,喷出一口血雾,血雾触及自己正在钻出的骨头,竟发出烙铁淬火般的“嗤嗤”声!
骨头停住了。
“没用的……”女子在光网中扭曲,“阵法已启动大半……你们都得死……”
祭坛上的骸骨忽然站起,金丝玉缕寸寸断裂,骷髅张开下颌,发出无声的咆哮!
地下深处传来隆隆巨响,整座汴京城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!
太监脸色大变:“她在引动地脉阴气!快毁阵眼!”
可阵眼就是那具骸骨,如今已被妖术催动,刀剑砍上去只迸出火星。
秦掌柜挣扎爬起,看着自己手臂上凸起的骨节,又看看那具咆哮的骸骨,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。
他冲向祭坛,不是攻击,而是张开双臂,紧紧抱住那具骸骨!
体内所有刻符的骨头同时发热、发烫,像是受到了召唤!
骸骨眼窝中的绿火猛地窜入他的口鼻耳窍!
剧痛之中,他听见无数声音:李嬷嬷的诅咒、受害者的哀嚎、还有自己童年时病榻上的呻吟……
所有声音最后汇聚成一句话,响彻脑海:“骨肉本一体,何分你我?”
他明白了。
“锁魂篆”真正要锁的,从来不是别人的魂,而是施术者自己的魂——李嬷嬷当年为救他,将自身魂魄分割,一部分封入他体内的骨符,一部分留在自己遗骸中。如今两半魂魄感应,才引发这场灾劫。
解铃还须系铃人。
秦掌柜闭上眼,不再抵抗,任由体内所有骨符破体而出!
数十枚带血的骨节飞向骸骨,严丝合缝地嵌入其缺失的部位。
当最后一枚指骨归位,骸骨猛地僵住,随后哗啦一声,散落在地,绿火熄灭。
女子惨叫一声,瘫软如泥,半毁的脸迅速腐烂,转眼只剩一具新鲜尸身。
震动停止了。
地窖里死寂无声。
太监上前探了探女子的鼻息,摇头:“魂飞魄散。”
他又看向秦掌柜——秦掌柜跪在骨堆中,全身皮肤布满破口,却没有流血,破口下空空如也,仿佛一具被掏空的皮囊。
“你……”太监欲言又止。
“我的骨头……都还给她了。”秦掌柜的声音变得空洞,像风吹过破瓮,“从今往后,我只是个‘无骨人’。活不久,但也死不了。”
他缓缓站起,身体软塌塌地晃了晃,全靠一股气撑着。
“那些受害者的遗骨,请好生安葬。至于……”他笑了笑,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该关门了。”
太监沉默良久,挥手让甲士收拾残局。
秦掌柜独自走出染坊,走进熙攘的街市。
阳光照在身上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
路过一面铜镜摊子时,他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——面容依旧,可眼神深处,那两点金芒已经消失,只剩下无尽的空洞。
夜里,燃起大火。
火光冲天,将三进院子烧得干干净净。
街坊都说,秦掌柜与那邪性的铺子一同化为灰烬了。
只有打更的老王在起火的次日清晨,在巷口捡到一枚水晶叆叇,镜片完好,却在阳光下折射出怪异的血色光斑。
而皇宫深处,那名太监正跪在御前,禀报差事了结。
龙椅上的皇帝听完,只淡淡说了句:“知道了。”
太监退下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——皇帝手中,正把玩着一枚新制的玉扣,雕成蜷缩的婴孩形状,与秦掌柜给女子的那枚,一模一样。
雨又下了起来,冲刷着汴京城的每一块石板。
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只是在某些深夜里,城西废墟上会飘起幽幽的磷火,火中隐约可见人影,没有骨头,软软地立着,望着一座永远不会再开的当铺。
更远处,皇陵地宫深处,某具刚刚下葬的妃子棺椁中,传来轻微的、指甲刮挠木板的声音。
一下,又一下。
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寒食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