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未来,一座依托废弃矿坑改建的地下都市,“螺城”。
我在这里经营一家名义上的“心理咨询室”,实际处理的是更棘手的业务——记忆纠察。
螺城居民大多患有不同程度的“矿坑综合症”:幻觉、记忆断层、身份混淆。
官方说法是地底辐射残留与封闭环境导致的心理创伤。
但我知道,有些“回声”,并非来自他们自己的脑海。
那天傍晚,最后一位访客离开,门铃却又响了。
进来的是个年轻人,自称陆远,螺城档案馆的文员。
他脸色苍白,眼窝深陷,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着衣角。
“医生,不是我。”他开门见山,声音干涩,“是我的公寓……它在‘播放’。”
“播放什么?”
“声音。图像。气味。但不是现在的。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“是以前的,别人的。我搬进去才两个月,可每天晚上,墙壁会传出缝纫机的声音,还有女人哼歌,调子我没听过。厨房总飘着炖羊肉的膻味,可我吃素。最可怕的是镜子……有时瞥一眼,里面映出的不是我,是个穿蓝工装、脸上有疤的男人,他在对我笑。”
典型的记忆残留感染,通常发生在老旧的、有过强烈情感投射的空间。
我给了他常规的屏蔽方案:记忆干扰仪,特定频率的白噪音,还有涂抹在镜面上的特制药膏。
一周后,陆远又来了,情况更糟。
“不止了……现在我能‘感觉’到。”他眼神涣散,“冷。后背总感觉有风吹,可窗户紧闭。还有重量……半夜醒过来,感觉胸口像压着块石头,喘不过气。昨晚,我甚至‘看’到床脚坐着个人影,在抽烟,火星一明一灭。我开灯,什么都没有,但烟味留了好几分钟。”
这超出了普通残留的强度,像是某种“记忆实体”在试图锚定。
我决定去他的公寓看看。
公寓在螺城西区,一栋老旧的筒子楼,墙壁是暗淡的合金板,渗着永远擦不干的水渍。
门一开,一股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:陈旧灰尘味、隐约的羊肉膻味、还有一种极淡的、类似铁锈和廉价雪花膏的混合气味。
不是通过嗅觉器官感知的,更像直接作用于记忆区。
房间整洁得过分,有种刻意的、抵抗性的秩序。
我启动携带的便携式记忆场探测仪。
指针刚进入房间就开始乱颤,屏幕上的波形图剧烈跳动,峰值高得吓人。
不是单一残留,是多个!而且频率交织,彼此强化,形成了一个近乎自洽的微小“记忆场”。
尤其集中在卧室的床铺位置和卫生间的镜子周围。
“这房子以前住过什么人?”我问。
陆远摇头:“档案馆的记录不全,只说这间公寓空置过三年。再往前,住户信息缺失。”
缺失?在螺城,严密的身份管理下,信息缺失本身就不正常。
我重点检查了那面镜子。
很普通的合金镜,边缘有些氧化。
涂抹的药膏还在,但似乎被某种力量“推开”了,在镜面中央形成一片不规则的洁净区域。
我凑近那片区域,让自己的倒影与镜面重叠。
几秒钟后,细微的变化出现了。
我的倒影轮廓边缘,开始模糊、抖动,像是信号不良。
然后,另一个更粗犷、模糊的男性轮廓,像水印般慢慢浮现,覆盖在我的影像之上。
那道疤,横过左眉。
嘴巴的位置,确实在缓缓咧开,形成一个僵硬的笑。
不是幻觉。探测仪的次声波接收端,捕捉到了极其微弱的、与那模糊影像同步的神经信号模拟脉冲。
这东西……在主动发射信号?试图与观察者建立连接?
我立刻加大探测仪的输出功率,进行逆向干扰。
镜面里的叠加影像扭曲了一下,骤然消失。
但几乎同时,房间的温度骤降了几度。
缝纫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,嗒嗒嗒,急促而清晰,来源似乎是墙壁内部。
炖羊肉的膻味变得浓烈,还夹杂着一股焦糊味。
陆远惊恐地指向床铺:“看……压痕!”
平整的床单上,靠近枕头的位置,缓缓凹陷下去一个人形轮廓,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刚刚躺下,或者……一直躺在那里。
“这不是残留……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紧,“这是‘回声’在试图实体化。这间公寓是个培养皿,而你是新加入的‘培养基’。”
我们迅速退到客厅。
我试图用强频记忆清洗协议覆盖整个房间,但仪器发出过载的尖鸣,反馈显示遭遇了强烈的、有组织的抵抗。
这些不同来源的记忆碎片,不仅没有互相抵消,反而像达成了某种共生,形成了初步的“集体意识”?
这需要难以置信的同步率和强烈的情感纽带,通常只出现在极亲密或经历共同创伤的群体之间。
“必须找到源头,切断锚点。”我对陆远说,“去档案馆,动用一切权限,查这间公寓,这栋楼,甚至这个片区,所有能查到的信息!尤其注意有没有集体失踪、意外或封锁事件。”
陆远去了。
我留在公寓,建立临时屏蔽场,同时用深层意识探针(需本人签署高风险协议)谨慎地触碰那个最强烈的记忆节点——床铺位置的压迫感。
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。
破碎的画面闪过:昏暗的灯光,晃动的酒瓶,男人的怒吼,女人的哭泣,孩子的尖叫。
浓烈的烟味,酒味,绝望的味道。
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钢针般刺入:“出不去……我们都出不去了……”
然后是巨响,震动,金属扭曲的尖啸,无边的黑暗和窒息的尘土味。
最后的感知,是冰冷的、越来越多的“重量”压在身上,四面八方,无法动弹。
不是一个人的重量。
是很多“人”。
我猛地挣脱链接,大汗淋漓,心脏狂跳。
那不是普通的家庭矛盾记忆。
那是……被掩埋的记忆!
陆远带回来的资料印证了我的猜测。
螺城西区这栋楼,地下深处,原本是早期矿坑的一个紧急避难所。
二十年前,一次未经记载的局部岩层异常应力释放,导致避难所上方结构坍塌,整个区域被瞬间封闭。
当时避难所里有多少人?记录语焉不详,只说“少量未及时撤离人员”。
后续救援因岩层极不稳定而放弃,该区域被永久封存,上方加盖了新的居住区。
而这栋筒子楼,正建在那个被封存避难所的正上方。
陆远的公寓,坐标几乎垂直对应当年避难所的主舱室。
“少量人员……”陆远声音颤抖,“我的探测仪捕捉到的独立记忆信号源……至少有十七个不同的核心频率。”
不是残留,是遗骸。
是那些被活埋、至今仍封存在地下数十米深处、在绝望中死去的人们,其强烈的、未消散的记忆信息团,因为地质结构、辐射、或许还有螺城特殊的能量场,发生了畸变和聚合。
它们没有安息,反而在漫长的黑暗中滋长、纠缠,形成了可怖的“记忆共生体”。
而陆远的公寓,因为建筑结构或材料的某种特性,成了这个共生体向上渗透、试图接触活人世界的“薄弱点”和“天线”。
它们想干什么?
仅仅是传递痛苦?还是……
公寓的灯忽然开始明灭不定。
所有电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。
墙壁上,水渍的形状开始变化,不再是随机晕染,而是逐渐勾勒出歪歪扭扭的字迹:
“冷……”
“黑……”
“重……”
“为……什……么……不……来……”
字迹越来越多,爬满墙壁、天花板。
不同的笔迹,不同的颜色(锈红、暗褐、深灰),重叠交错,仿佛无数只手在同时书写。
房间开始轻微震动,灰尘簌簌落下。
探测仪的警报凄厉地嘶叫,显示环境记忆场强度正在指数级攀升,并向实体化临界点逼近!
“它们……在集体苏醒!在把这里‘同化’成它们的一部分!”我拉起几乎瘫软的陆远,“走!立刻离开!通知这栋楼所有人疏散!”
我们冲出门,楼道里的灯也在疯狂闪烁。
其他住户的门后传来惊恐的询问和骂声。
我们边跑边拍打房门:“快出来!离开这栋楼!有危险!”
跑到一楼大厅时,震感更明显了,地面传来低沉的、如同巨兽呻吟般的隆隆声。
墙壁龟裂,粉尘弥漫。
但更可怕的是,那些从陆远公寓里蔓延出来的“记忆污染”,正像墨汁入水般,沿着建筑结构、管道、电线,飞速扩散!
一楼值班室的老人,眼神呆滞地坐在那里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出不去……我们都出不去……”那语调,和我意识探针中感知到的如出一辙!
这不是简单的物理坍塌风险。
是地下那团痛苦的、愤怒的集体记忆,在试图冲破封禁,将上方这片区域,连同其中所有人,都拖入它们永恒的、黑暗的“回声”之中!
它们在寻找“新血”,寻找新鲜的记忆和感知,来填充、壮大自己,或者仅仅是为了让活人也体会它们的绝望!
楼外,警铃和工程车辆的呼啸声传来。
官方终于反应过来了。
但我和陆远都知道,普通的救援和封锁,对付不了这种东西。
我们被带到临时指挥点。
负责人是个面色冷峻的中年军官,听完我简略的报告(隐去了意识探针等非标技术细节),眉头紧锁。
“记忆污染?集体意识实体化?同志,这超出了我们的行动范畴。工程组判断是地下老旧结构失稳引发共振,正在安排加固和疏散。”
“加固没用!”我急道,“源头是记忆信息团,是能量态的存在!除非能平息或净化那些残留的集体意识,否则它们会继续寻找薄弱点,渗透,同化!”
“如何净化?”军官盯着我,“你有方案?”
我哑然。
常规的记忆纠察手段,面对如此庞大、扭曲、扎根于物理惨剧的共生体,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或许需要大范围、高强度的定向记忆清洗,甚至……需要有人能深入那个地下避难所,在“实地”进行干预?但那里是绝对的禁区,且充满坍塌风险。
就在这时,一名通信兵跑来,递上一份紧急报告。
军官看完,脸色变得更加难看,将报告递给我。
是深层地质扫描的最新图像。
图像显示,以废弃避难所为中心,一片异常的能量信号(被标注为“疑似共振谐波”)正在地下岩层中呈网状扩散,其扩散模式,与螺城主要居住区的支撑结构,有多处重叠。
报告结论:“该异常能量场若持续增强,可能与城市支撑结构产生有害共振,潜在风险无法估量。”
地下那痛苦的“回声”,其影响力,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远。
它不仅仅想占据一栋楼。
它可能想撼动整座螺城。
指挥中心陷入紧张的讨论,争论着是强行灌注速凝材料彻底封死那片区域,还是冒险使用某种深层震波试图打散能量结构。
我走到临时安置点边缘,陆远跟了过来,他看起来稍微镇定了一些,但眼神深处仍有挥之不去的恐惧。
“医生,它们……那些‘回声’……恨我们吗?”他低声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望着远处那栋灯火通明却危机四伏的筒子楼,“痛苦太久,或许就只剩痛苦本身了。恨,或者只是想被‘听到’,拉人作伴。”
陆远沉默许久,忽然说:“在档案馆……我还查到一点别的东西。关于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。他不止出现在镜子里。早期矿工档案里,有一个匹配度很高的照片。他叫周大康,是那次坍塌事故前,最后一批进入那片区域检修管道的工人之一。他不是避难者,他是……可能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人。”
我心头一震。
检修工人?那他强烈的记忆信号,或许不仅包含死亡的恐惧,还可能包含事故瞬间的真相,甚至……地下结构的某些关键信息?
如果能够“阅读”到那份相对清晰、且带有强烈“现场”印记的记忆,是否可能找到那个共生体的核心节点,或者某种与它沟通、甚至安抚它的方式?
这念头疯狂而危险。
但或许是唯一超出蛮力对抗的思路。
我向指挥中心提出了这个方案:利用陆远作为已被深度“标记”的敏感个体,在我专业设备的保护和引导下,尝试主动与那个“周大康”的记忆信号进行定向深度链接,获取信息。
经过激烈争论和风险评估,有限度的尝试被批准了。前提是必须在绝对屏蔽的移动方舱内进行,且一旦有失控迹象,立刻强制中断并物理隔离。
方舱设置在离筒子楼足够远的安全区。
陆远躺在连接着复杂导线的诊疗椅上,面色惨白但坚定。
“我得知道……我得做点什么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不然我永远不敢闭眼。”
我调整着设备参数,建立多重缓冲和中断协议。
“记住,你是观察者,不是参与者。锚定‘自我’,无论看到什么,感受到什么,不断默念你的名字,现在的身份,此刻的时间。”
链接建立。
比上次强烈十倍的信息洪流冲击而来。
方舱内的灯光都为之暗淡。
屏幕上,陆远的生理指标剧烈波动。
我紧盯着他的脸和反馈数据。
这次,画面清晰了许多。
昏暗的管道深处,手电光晃动。
周大康和两个工友在检修。
抱怨着湿滑,抱怨着越来越闷热。
然后,他听到了异响,很细微,像岩石在内部挤压呻吟。
他经验丰富,脸色变了,对着通话器大喊:“不对劲!快撤!通知上面,b7区应力异常!可能要……”
话没说完,恐怖的断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!
岩石崩裂,支撑梁扭曲折断!
手电光在翻滚中熄灭。
绝望的呼喊,重物的撞击,同伴的惨叫。
窒息的尘土涌入鼻腔、口腔。
黑暗。
然后是漫长的、无边无际的压迫、黑暗、冰冷。
意识渐渐模糊,但痛苦却无比清晰。
许多人的痛苦,恐惧,不解,愤怒,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。
“为什么是我们……”
“上面的人知道吗……”
“好想……出去……”
“一起……留下来吧……”
就在这些混乱的、逐渐沉沦的集体意识中,周大康那一点残存的、相对清晰的念头,像即将熄灭的火星,微弱却执着地闪烁着一段信息,一组数字和方位编码。
那是他最后时刻,凭借经验和对结构的了解,在脑海中定位出的、坍塌发生后可能相对稳定的一个狭小空隙的位置,以及一段旧通风管道的可能走向。
这信息在当时毫无用处,却在他的记忆中被深刻烙印。
我如获至宝,立刻记录下那组编码。
同时,我也“听”到了那共生体深处,除了痛苦之外,另一种更浓郁的情绪——深深的、被遗弃的“孤寂”。
它们被遗忘在黑暗里太久了。
强制中断链接。
陆远虚脱般瘫倒,剧烈咳嗽,仿佛肺里灌满了尘土。
我将编码信息提交给工程地质专家。
经过紧急核对,确认那位置确实存在理论上的空隙,且那段旧通风管道,虽然大部分坍塌,但其末端可能连接着一条已废弃但结构相对完好的早期勘探竖井,那条竖井有独立的、被封死的出口,位于现在螺城边缘的废弃处理厂下方。
一个极其冒险,但可能是唯一解套的方案成形了:组织一支精干小队,从那个废弃出口反向进入,抵达记忆共生体所在的物理空间核心区域。
任务不是救援遗骸(时隔二十年,已无可能),而是安置特制的、大功率的“记忆安眠场发生器”。
这种设备能释放一种特殊的、温和的谐振波,旨在抚平、舒缓强烈的记忆信息团,引导其逐渐平静、消散,而不是强行打散或对抗。
同时,或许也能让那些被困的灵魂(如果还存在某种形式的话),感受到一丝来自“上面”的关注,而非彻底的遗忘。
行动在绝对保密和最高风险预案下展开。
七十二小时后,我收到简报:小队历尽艰险,成功抵达目标区域,确认了惨烈的现场,安置了发生器。
启动后,据队员描述,那笼罩区域的、令人窒息的精神压抑感,明显开始减弱。
后续监测显示,地下异常能量场的强度在缓慢下降,扩散趋势停止。
筒子楼的异常现象逐渐消失。
居民陆续返回,生活慢慢恢复。
陆远搬到了另一处公寓,接受了长期的恢复性治疗。
一切似乎尘埃落定。
但我心中总有一丝不安。
那份被读取的记忆中,周大康最后的念头里,除了位置信息,似乎还夹杂着一点极其模糊的、被我当时忽略的“杂音”。
像是某种更庞大的、有节奏的……脉动?
仿佛他感知到的岩层异常应力,并非完全自然?
几周后,我在清理那次事件的档案时,偶然看到一份被归档为“无关”的旧文件。
是关于螺城早期建设时期,为了测试某种新型地质稳定剂,在数个边缘区域进行过秘密的、小当量的地下爆破实验。
实验时间,与那场坍塌事故,相隔仅不到四十八小时。
实验区域坐标,与b7区,存在部分重叠。
我的血液瞬间冰凉。
如果……如果那场悲剧并非纯粹的“意外”?
如果那些人的绝望和愤怒,从一开始就掺杂了更复杂的、被掩盖的真相?
那么,我们安抚的,究竟是无辜的受害者,还是……知晓秘密的“证人”?
更让我脊背发冷的是,自从那次深度链接后,我偶尔会在极安静的深夜,听到极其细微的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、有节奏的震动声。
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
缓慢,沉重,稳定。
像心脏在跳动。
又像某种巨大的东西,在耐心地……
等待回响。
我走到窗边,望向螺城错综复杂、深不见底的建筑群落。
这座建立在矿坑和秘密之上的城市,它的地基深处,埋藏的到底有多少未曾安息的“回声”?
而我们这些生活在“上面”的人,自以为是的每一次“治疗”和“安抚”,是真的在解决问题,还是仅仅在为更深沉的黑暗,铺上一层更厚实的毯子?
夜空无星,只有城市自身永不熄灭的、冷冰冰的灯火。
映在窗户上,也映出我自己的脸。
恍惚间,我觉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,嘴角的弧度似乎有些陌生。
疲惫?还是……一丝难以察觉的、仿佛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之事的空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