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淳化三年,我外放至江州德安县任知县。
县境西北有一处村落,名唤“纸马店”,以扎制殡葬纸人纸马闻名,十里八乡的冥器多出于此。
我到任次日,便遇上了一桩棘手的官司。
纸马店村正来报,村中接连三户人家,新扎的纸人无故破损。
不是寻常的竹架折断、彩纸撕裂,而是精巧的头部不翼而飞,断口处齐整如刀切。
更诡异的是,丢失的纸人头,都在村后老坟山的同一座无主荒坟前被发现。
三个纸人头,整整齐齐摆在坟前供石上,面朝村落,纸糊的脸上,不知被谁用朱砂点上了眼睛,鲜红欲滴。
“大人,这是‘点睛索命’啊!”村正脸色煞白,“纸人画眼,必招邪祟!村里老人说,是那座坟里的东西……不满意我们扎的‘伴儿’,自己来挑了!”
我虽读圣贤书,不信怪力乱神,但民情汹涌,不得不察。
我亲自去了纸马店。
村落不大,依山傍水,家家户户檐下都晾晒着竹篾、彩纸,空气中弥漫着浆糊和矿物颜料的味道。
扎纸匠们多是世代相传,手艺精湛,扎出的童男童女、车马屋桥,栩栩如生,只是面目一概空白,无眼无口。
那座荒坟在老坟山阴面,坟头低矮,几乎被荒草淹没,无碑无铭。
我站在坟前,看着供石上那三个被点了睛的纸人头。
纸面粗糙,画工却精细,眉眼分明,甚至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气。
朱砂鲜红,在灰败的坟茔背景下,刺目得骇人。
一阵山风吹过,纸人头微微晃动,那画上的眼珠子,仿佛跟着转了一转。
我命人将纸人头收起,带回县衙。
又查阅县志,询问耆老,关于那座荒坟的来历,竟无人能说清。
只说自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起,坟就在那里了。
有胆大的后生曾想平了那坟拓地,不是莫名染病,就是家中走水,便再无人敢动。
我以为此事暂且压下,严令村人不得再靠近荒坟,并增派乡勇夜间巡逻。
不料,怪事竟蔓延到了县衙。
第三日清晨,衙役慌慌张张来报,说县衙库房里存放的那三个纸人头,不见了!
库房门窗完好,锁头无损。
地上却多了一串淡淡的灰白色脚印,像是沾了香灰,从存放纸人头的架子前,一路延伸到库房后墙。
而后墙高处,有一扇气窗,窗纸破了一个洞,形状恰似一个人头大小。
我心中疑窦丛生,隐隐觉得此事绝非简单的偷盗或恶作剧。
午后,我换了一身便服,独自在纸马店村中走动。
行至村尾最偏僻处,见一低矮院舍,柴扉虚掩,院中寂然无声,与其他家忙碌景象迥异。
门楣上贴着的门神画像,颜色褪尽,且……没有画眼睛。
我扣响柴扉。
良久,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,露出一张满是皱纹、眼窝深陷的老妇人的脸。
她眼神浑浊,打量着我:“外乡人?走错门了。”
我拱手道:“老人家,路过讨碗水喝。”
她默然侧身让我进去。
院子狭小,堆着些陈旧竹篾,堂屋昏暗,供着一尊蒙尘的不知名神像。
最引我注目的,是墙角立着的一个纸人。
那纸人约有真人高,着红色纸袍,形制竟似新郎官打扮,做工极为精细,衣袂飘飘,连手指关节都栩栩如生。
唯独脸上,依旧是一片空白。
而纸人手中,却捧着一个东西——正是库房中丢失的其中一个纸人头!
那纸人头被端正地“安放”在纸人双臂上,画了朱砂眼的空洞眼眶,正对着堂屋门口。
老妇端水出来,见我盯着纸人,枯瘦的手微微一颤,碗中水漾出几滴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给我儿子准备的。”老妇声音沙哑干涩,“他快回来了。”
我注意到堂屋一侧房门紧闭,挂着锁。
“令郎外出?”
“嗯,出远门了。”老妇放下水碗,走到纸人旁,用袖口擦了擦那不存在的脸,动作轻柔得诡异,“就快回来了……得给他准备好‘身子’。”
她转过头,深陷的眼窝看着我,忽然咧嘴笑了笑,露出零星几颗黄牙:“你看,这‘身子’俊不俊?配得上我儿吧?”
我后背莫名生寒,匆匆喝完水,告辞离开。
走出很远回头,还见那老妇倚在门边,一动不动地望着我,身影单薄得像一张旧纸。
回衙后,我立刻派精干差役暗中查访那老妇。
回报令人心惊:老妇姓韩,村人都叫她韩婆子,是个孤老。三十年前,她确实有个儿子,名叫韩青山,是村里最有灵气的扎纸匠,尤其擅画人像,据说画谁像谁,能勾魂摄魄。淳化元年,韩青山莫名暴病身亡,据说是得了“失魂症”,整日对着自己扎的纸人说话,最后在一个雨夜,投入村外黑水潭死了,尸骨无存。韩婆子受了刺激,变得神神叨叨,但仍操旧业,只是她扎的纸人,再也不卖,都堆在家里。
而那座荒坟,有村中最老的扎纸匠含糊提起,似乎与韩青山有些关联。据说韩青山死前那段时间,常常深夜去老坟山,有时对着荒坟一坐就是半宿,还曾说过“那边催得急,得找个好模子”之类令人费解的话。
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韩婆子和那座荒坟。
我正思忖如何进一步探查,当夜,纸马店又出事了。
这次不是纸人破损,而是活人失踪。
村中一个名叫李栓的年轻后生,昨晚说去村后林子里下套子抓兔子,一去未归。
清晨村民寻找,只在林子边缘找到了他的鞋和一只空酒壶。
而在林子深处,那座荒坟前,村民们惊恐地发现,坟头不知被谁清理得干干净净。
供石上,摆着李栓平日束发的木簪。
供石前的地面上,用新鲜泥土,厚厚地铺出了一个“囍”字!
李栓的家人哭天抢地,认定是荒坟里的邪物抓了李栓去“成亲”。
纸马店人心惶惶,流言四起,都说当年韩青山就是被那东西勾了魂,现在那东西又要找“新郎官”了。
更有老人窃窃私语,说韩青山生前痴迷扎纸人,怕是走了邪路,想用活人生魂给他扎的纸人“点睛开光”,结果遭了反噬,他死后怨气不散,还在帮他扎的“东西”物色肉身。
我立刻带人赶往现场。
那泥土铺就的“囍”字,笔画歪斜却有力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。
荒坟周围,并无挣扎打斗痕迹。
但我在坟侧草丛中,捡到了一小片红色的纸屑,质地与韩婆子家中那的衣料极为相似。
我径直带人闯入韩婆子家。
柴扉紧闭,用力推开后,院中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堂屋门大开,那个穿着红纸袍的新郎官纸人,赫然立在门口!
它脸上,竟然已安上了头颅!
不是丢失的任何一个纸人头,而是一个崭新的、用素纸精心糊成的头,眉眼用墨笔勾勒,嘴唇点着胭脂,面容……竟与失踪的李栓有六七分相似!
纸人手中,捧着一面小小的、边缘破损的铜镜。
镜面蒙尘,却隐约照出纸人那张似李栓非李栓的脸。
韩婆子不在家。
那间一直上锁的侧房门,门锁脱落在地。
我推门而入。
屋内狭窄,只有一床一桌一柜。
床上被褥凌乱,桌上油灯耗尽,灯盏边缘还残留着一点点未燃尽的红色蜡泪。
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,是四面墙壁上,贴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像画。
全是年轻男子的肖像,笔墨精到,神态各异,却都有一个共同点——都没有画眼睛。
在这些无眼人像中间,贴着一张略微发黄的画像,画中男子眉清目秀,嘴角带笑,正是韩青山。唯有这幅画,点睛之笔极为传神,眸子漆黑,仿佛正凝视着观画之人。
画像下方,有一行小字:“青山自写真,壬辰年桂月。”
壬辰年?那是十五年前!
韩青山若十五年前便画了这般成熟的画像,为何村人都说他死于三年前?
我猛地想起,查访时村人提过,韩青山是“暴病”,死后很快下葬,并未大办,见过遗容的人不多……
柜子没有上锁。
我打开柜门,里面没有衣物,只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个纸人头。
男女老少皆有,面部空白。
而在最底层,我摸到了一个硬物。
拿出来,是一个桐木盒子,打开后,里面是一本薄薄的、线装的册子。
册子封皮无字,内页纸张粗糙,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,间或夹杂着些诡异符号。
我快速翻阅,越看越是心惊肉跳。
这竟是韩青山的札记!
记录了他如何“研习”一种早已失传的邪术——以精血魂魄为引,为纸人“赋生”。
札记中提到,真正的“赋生”,需要三个条件:一是极肖真人的纸胚,二是自愿或强取的生魂一缕为“引”,三是一处积聚阴气、能沟通“彼界”的“门”。
而那荒坟,便是他寻到的“门”。
他尝试多次,用牲畜、乃至用无主尸骸试验,皆未成功,反遭阴气反噬,折损阳寿。
札记最后几页,字迹狂乱:
“……时辰将至,吾身将朽,然大道未成!需一具鲜活完整之肉身,为‘神’所依……母亲已允,以身为桥,助我功成……黑水潭底,别有洞天,可暂栖魂……”
“……栓儿模样周正,魂魄健旺,堪为良材……今夜子时,引其至‘门’前,以镜为凭,移花接木……此后,青山便为栓儿,栓儿即为纸郎……吾之神魂,终有所托矣!”
落款日期,正是三年前,韩青山“投水自尽”的前夜!
我合上册子,浑身冰凉。
韩青山没死?或者说,他的肉身死了,魂魄却以某种邪法留存,并一直在谋划夺取活人肉身,完成他那所谓的“纸人赋生”?
李栓的失踪,根本不是荒坟邪物作祟,而是韩青山(或其魂魄)蓄意为之的绑架!
那韩婆子,竟是帮凶!
她家中那,莫非就是为容纳韩青山魂魄准备的“新躯壳”?而李栓,便是要被“移”进去的“生魂”?
“大人!不好了!”一名衙役狂奔而来,面无人色,“村后黑水潭……飘、飘上来一具尸体!是、是李栓!”
我心头巨震,带人急赴黑水潭。
那是村外一片深不见底的水潭,水面墨绿,终年不起涟漪。
此刻,潭边已围了不少村民,指指点点,面露恐惧。
李栓的尸身浮在潭边浅水处,面容苍白浮肿,但衣着完整,身上并无明显伤痕。
仵作初步查验,竟是溺水而亡。
死亡时间,约在昨夜子时前后。
奇怪的是,他双手紧紧攥着,掰开后,左手掌心有一小撮潮湿的红色纸屑,右手掌心,则用利器刻了一个深深的、歪歪扭扭的“韩”字!
李栓昨夜去了林子,如何会溺死在村外的黑水潭?
他掌心的纸屑和血字,分明是死前留下的线索。
“移花接木”……“黑水潭底,别有洞天”……
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形:韩青山的魂魄或许就藏匿在潭底!昨夜他将李栓引至荒坟(门)前,施展邪法,欲将其生魂抽离,注入纸人。过程中可能出了变故,或是李栓挣扎,最终跌落或被迫跳入黑水潭溺亡。而韩青山的魂魄,是否已经成功占据了什么?
我立刻下令:“抽干黑水潭!”
同时派人严密监视韩婆子家,并搜索附近可能藏匿纸人或韩青山(无论以何种形态存在)的地方。
抽潭工程浩大,直到次日傍晚,潭水才见底。
潭底淤泥深厚,恶臭扑鼻。
差役们忍着不适,在淤泥中摸索。
“大人!这里有东西!”
几个人从淤泥深处,拖出了一口密封的桐木棺材!
棺材不大,却异常沉重。
棺盖被撬开,里面没有尸骸。
只有一具几乎与真人无异、穿着大红喜服的纸人!
纸人面色红润,眉眼如画,赫然是韩青山的模样,且点着漆黑的眼睛,栩栩如生,嘴角含笑。
而在纸人怀中,紧紧抱着一面铜镜,与韩婆子家所持那面一模一样。
更诡异的是,纸人的心口位置,微微隆起,似有硬物。
我小心割开纸衣,里面竟是一个油布包。
打开油布,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,以及一张写了生辰八字的黄纸。
八字,是李栓的!
而头发,经李栓家人辨认,正是李栓的头发!
“以发为引,以八字为凭……”我想起札记中的话,寒气彻骨。
韩青山的计划,可能已经部分成功了!李栓虽身死,但其部分魂魄或气息,已被摄取,封存在这作为“容器”的纸人体内!
那现在,韩青山的魂魄在哪里?眼前这纸人,是空的容器,还是已经……
“大人!韩婆子……韩婆子抓到了!她在老坟山那边!”又有差役来报。
我们赶到老坟山时,天色已暗。
荒坟前,火把通明。
韩婆子被两名乡勇押着,枯瘦的身子不停挣扎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,眼睛死死盯着那座荒坟。
而她面前,那座荒坟的封土,竟被扒开了一个大洞!
露出里面黑洞洞的、绝非自然形成的空间!
洞口中,隐隐有冷风溢出,带着浓郁的纸灰和霉味。
“她说……她说她儿子今晚要‘回来’,要我们开坟迎接……”一个乡勇颤声汇报。
我走近那个洞,接过火把向内照去。
里面并非墓室,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的、人工开凿的狭窄通道!
通道两壁,密密麻麻贴满了无眼的纸人剪影,在火光跳跃下,仿佛在蠕动。
通道深处,黑暗浓稠,不知通往何处。
“韩氏!”我厉声道,“这通道通往哪里?你儿子韩青山,究竟在搞什么鬼!”
韩婆子猛地转过头,昏黄的眼珠在火光映照下,竟泛起一丝诡异的红光。
她咧开嘴,声音变得尖利而陌生,完全不像个老妪:“我儿……已在‘桥’上!今夜子时,‘门’户大开,神人归来!尔等凡夫,胆敢阻挠?!”
这口吻……分明是韩青山!
她被附身了?!
不等我反应,韩婆子(或者说附身其上的东西)不知哪来的力气,猛地挣脱了乡勇,一头撞向坟前供石!
“拦住她!”
却已迟了。
她的额头重重撞在石角,鲜血迸溅!
鲜血没有落地,而是像被什么牵引着,蜿蜒流进了那个黑洞洞的通道入口!
更骇人的是,她脸上带着狂热而满足的笑容,用最后的力气喊道:“血引已成……桥接阴阳……吾身虽朽,吾神不灭……归来!归来兮!”
话音未落,她气绝身亡。
而那个通道入口,在吸入鲜血后,竟发出低沉的、仿佛来自地底的嗡鸣声!
一股更强的阴风从中呼啸而出,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,打着旋上升。
四周火把明灭不定。
所有差役、乡勇,包括我,都被这诡异景象震慑,一时呆立当场。
就在这时,通道深处,传来了脚步声。
很轻,很慢,一步一步,由远及近。
踏在泥土上,发出“沙……沙……”的声响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紧盯着那黑暗的洞口。
火光边缘,先是一只脚迈了出来。
穿着簇新的黑布鞋。
然后是红色的袍角。
紧接着,一个身影,缓缓从通道黑暗中,完完全全走了出来。
正是那具从黑水潭底棺材中起出的、酷似韩青山的纸人!
它此刻站在坟前,身上大红喜服在火光下鲜艳得刺目,脸上带着那凝固的、生动的微笑,漆黑的眼睛缓缓转动,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。
它的动作,不再僵硬,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流畅。
它抬起手,理了理根本不存在的衣襟。
然后,它开口了。
声音干涩,像是两张粗糙的纸在摩擦,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中:
“有劳诸位……为韩某……‘送亲’。”
它顿了顿,嘴角的笑意更深,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:
“县尊大人,您收了我的‘礼’(指那些纸人头),又亲临寒舍,便是证婚人了。今日,便请您与诸位乡亲一同见证……”
它侧过身,指向那个幽深的通道:
“见证韩某,迎娶‘新娘’,共赴长生!”
通道深处,那“沙沙”的脚步声,再次响起。
这一次,更加清晰,更加密集。
仿佛不止一个“人”,正从地底深处,缓缓走来。
我猛地想起札记中最后那些狂乱的词句:“……母亲已允,以身为桥……”“……需一具鲜活完整之肉身,为‘神’所依……”
韩婆子以死献祭,用血贯通了这条连接“彼界”的通道。
韩青山的魂魄,依附在这具精心炼制的纸人躯壳中,从潭底“归来”。
而他现在要“迎娶”的“新娘”……
难道是更多被他邪法拘束、要从那通道中走出的“东西”?还是指……李栓那被摄走的生魂,将与他这纸人躯壳“完婚”,达成某种邪恶的“完整”?
“妖孽!”我强压心中恐惧,拔刀指向那纸人,“装神弄鬼,残害人命,还不伏法!”
纸人韩青山缓缓转头,漆黑的眼睛盯着我的刀尖,笑意不减:“伏法?县尊大人,您看清楚了……”
它忽然抬手,指向周围那些瑟瑟发抖的村民。
“他们扎的纸人,卖与丧家,寄托的不过是虚妄哀思。”
“而我……”
它轻轻拍了拍自己纸做的胸膛,发出空洞的闷响。
“我赋予它们‘生命’!让它们能走,能说,能代替逝者,常伴生人身侧!此乃无量功德,何罪之有?”
“至于李栓……”它声音转冷,“他自愿将肉身魂魄献于我,助我成就大道,是他的造化!你看——”
它抬手一招。
那通道入口处,阴风更盛。
一个模糊的、半透明的人影,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。
看身形衣着,正是李栓!
他双眼空洞,面色惨白如纸,脖子上缠绕着一圈细细的红线,线的另一端,牵在纸人韩青山的手中。
“栓儿,来。”纸人柔声道,语气却冰冷无比,“见过诸位乡亲,见过县尊大人。从今往后,你便是我,我便是你。这纸做的身子,比你那血肉之躯,更近天道!”
李栓的魂魄(或者说残存意识)微微挣扎,却无法摆脱红线的控制,只能麻木地站着。
“看到了吗?县尊大人。”纸人韩青山的声音带着蛊惑,“生死不过皮囊,魂魄方能不朽。我这法门若成,世人皆可抛却病弱老朽之身,换得纸躯长存!您……难道不想试试?”
我遍体生寒,终于明白他真正的野心。
他不仅仅是想自己“活”过来。
他是想开创一条恐怖的“长生路”!将活人生魂抽出,封入特制的纸人躯壳,达成一种扭曲的“永恒”!
而李栓,是他的第一个“成功”试验品?还是即将完成的“作品”?
“荒谬!邪魔外道!”我怒喝,试图唤醒村民,“此獠已非人!诸位乡亲,切莫被其迷惑!随我拿下此寮!”
然而,不少村民已被眼前超越认知的景象吓破了胆,更有人看着那能走能言的纸人,眼中竟流露出混杂恐惧与一丝……贪婪好奇的复杂神色。
纸人韩青山仰头,发出嗬嗬的怪笑,那纸糊的脖颈显出不自然的褶皱。
“既如此……那便请诸位,都留下吧!”
它手中红线猛地一抖!
李栓的魂魄发出一声凄厉的、非人的尖啸,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乡勇!
与此同时,通道深处,那密密麻麻的“沙沙”声骤然逼近!
数十个、上百个模糊的、残缺的白色纸影,如同潮水般从通道中涌出!
它们形态各异,有的像人,有的像兽,俱都面目模糊,身上沾染着泥土和暗红色的污迹,发出无声的嘶嚎,朝着人群蜂拥而来!
“是坟山里的无主孤魂!被他用邪法炼成了纸傀!”有见多识广的老者失声尖叫。
场面瞬间大乱!
乡勇差役们挥舞刀枪火把,却难以抵挡这些无形无质、却又带着阴寒侵蚀之力的纸傀。
被扑中的人,立刻脸色青白,浑身发冷,动作迟缓。
而纸人韩青山,牵着李栓的魂,缓缓退向通道方向,脸上笑意狰狞。
我知道,绝不能让它退回去,绝不能让它带着“成果”和这些纸傀,彻底隐入地下。
否则后患无穷。
我瞥见地上韩婆子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,又看向手中钢刀,一咬牙,用刀尖划破自己掌心。
剧痛传来,鲜血涌出。
我将血抹在刀身上。
“纯阳之血,或可破邪!”我大吼,不知是给自己鼓劲,还是真有根据,挥刀砍向扑来的一个纸傀!
刀身划过,那纸傀发出一声尖锐的纸裂声,身形陡然黯淡,溃散成片片飞灰!
有效!
“用血!阳血可伤它们!”我急呼。
差役乡勇们如梦初醒,纷纷咬破手指或将武器划伤自己,涂抹鲜血,奋力反击。
一时间,纸屑纷飞,凄厉的鬼嚎与人的怒吼交织。
我则盯紧了纸人韩青山,猛冲过去。
它见我冲来,手中红线一甩,李栓的魂魄张开双臂拦在前面,面容扭曲痛苦。
我心中一痛,却知此刻不能心软,侧身闪过,刀锋直取纸人胸口——那里藏着李栓的头发和八字!
纸人动作迅捷,纸袖一拂,竟格开我的刀,另一只手五指如钩,带着凌厉的阴风抓向我的面门!
我低头躲过,反手一刀劈在它手臂上。
“刺啦——”
纸臂破裂,露出里面漆黑的竹架。
没有血流,只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和纸灰喷出。
它毫不在意,断裂的手臂依旧灵活,继续攻击。
我们缠斗在一起。
它的力量奇大,身体又轻盈诡异,我的刀虽能伤它,却难中要害。
它似乎也忌惮我刀上的阳血,攻击多以缠斗、将我逼向纸傀群为主。
激战中,我眼角瞥见那通道入口。
必须毁掉它!
我虚晃一刀,逼退纸人,朝着通道口猛冲,同时将手中染血的刀,狠狠掷向洞口上方支撑的土层!
“砰!”
刀身没入土石。
几乎同时,我扑到洞口,用尽全身力气,将数支燃烧的火把,连同身上带着的火折子,全部投入那深邃的通道!
“不——!”纸人韩青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厉吼,舍弃所有,疯狂扑来!
然而已经晚了。
通道内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纸钱、纸傀残骸、乃至阴气,都是极佳的燃料。
火焰瞬间升腾!沿着洞壁疯狂蔓延!
轰轰的燃烧声夹杂着无数凄厉绝望的尖啸从地底传来,仿佛炼狱之门洞开。
炽热的火浪从洞口喷涌而出,将扑到近前的纸人韩青山狠狠掀飞出去!
它身上的红纸喜服瞬间被点燃,熊熊燃烧起来,变成一个凄厉的火人(纸人)。
它在火焰中挣扎,扭动,发出非人的惨嚎,那酷似韩青山的脸在火焰中迅速碳化、扭曲、剥落,露出下面焦黑的竹架。
被它牵着的李栓的魂魄,在火焰灼烧和通道崩塌的冲击下,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轻叹,身形渐渐淡化,消失在空气中。
而那潮水般涌出的纸傀,在通道火焰的照耀和阳血兵器的攻击下,也纷纷溃散,化为漫天飞舞的、燃烧的纸灰,如同一场诡异而盛大的冥婚纸钱雨。
大火烧了整整一夜。
直到天明,那通道入口已然坍塌,被烧灼的土石封死,只剩下一片焦黑。
纸人韩青山早已化为地上的一小堆灰烬,混在泥土里,难以分辨。
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清理现场,将韩婆子的尸身收敛。
李栓的尸身也重新安葬。
关于韩青山和那荒坟的一切,被下了严令,不得再传播议论。
我上报的公文里,只写成“村中刁民装神弄鬼,拐卖人口,拒捕纵火,已伏诛”。
那本邪术札记和剩余的纸人头,被我秘密焚毁。
纸马店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,只是扎纸匠们变得更加沉默,画人像时,手有时会莫名颤抖。
那座荒坟被彻底铲平,撒上了石灰。
黑水潭在被重新注满水后,据说水面偶尔还会冒出几个气泡,但再也没人敢靠近。
三个月后,我因“治理地方有功”,被调任他处。
离任前夜,我独自在书房整理文书。
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。
我抬起头。
书房墙壁上,我自己的影子被烛光投映,微微晃动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影子的轮廓,似乎比往常……稍稍厚了那么一丝。
像是一件极薄的衣服,轻轻地、轻轻地披在了影子上。
我吹熄蜡烛。
黑暗中,一片寂静。
只有窗外风声呜咽,卷起几片枯叶,拍打在窗纸上。
沙……沙……
像脚步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