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安每天下班都会经过那家旧画廊。橱窗里总摆着同一幅油画——半完成的乡村风景,画布右下角留着干涸的颜料渍,像是画家突然扔下了笔。
今天,画变了。
那幅画竟然多出了一片麦田,金黄的穗子在夕阳下泛着光。赵安揉了揉眼睛,确信自己没看错。昨天分明还只是几道草稿似的铅笔线!
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画廊的门。
铃铛没响。店里空无一人,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翻滚。那幅画就挂在正对的墙上,近看更诡异:麦田的笔触湿润黏稠,仿佛刚刚画完。赵安伸手想去摸——
“别碰。”
声音从身后传来。赵安猛地回头,是个穿灰外套的老者,眼窝深陷。
“这画……怎么和昨天不一样?”赵安声音发颤。
老者笑了,牙齿黄得可怕。“因为它还在画啊。每天都会多一点点。”
“谁在画?”
老者不答,只是指了指画布左下角。赵安凑近看,浑身血液都冻住了——麦田边缘,多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观者,看身形……竟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!
“这怎么回事?!”赵安后退撞到画架。
“你是被选中的人。”老者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这画叫《食景》,它会慢慢吃掉真实世界的风景,再把人吞进去,变成画的一部分。你看……”
他指向窗外。街对面的公园草坪,不知何时秃了一块,正是画中麦田的形状!
赵安疯了似的跑回家,锁紧所有门窗。他颤抖着拉开窗帘一角——楼下的小花园里,一棵槐树的树冠消失了,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了一样。
夜里,他梦见自己站在麦田里,画框像棺材盖从四周升起。
第二天,赵安请假没上班。他躲在被子里,直到中午才敢瞥一眼手机。新闻推送赫然写着:“市中心广场巨型雕塑离奇消失,监控未见异常”。
他颤巍巍地点开社区论坛。有人上传了照片:广场空旷处的地面上,留着与画中一模一样的麦田轮廓!
更可怕的是,照片角落有个模糊人影,正是画里那个背对的人影,此刻却转过了半边脸——分明是赵安自己的侧脸!
他尖叫着摔了手机。
必须毁掉那幅画!赵安抄起厨房的剁骨刀,冲回画廊。店门虚掩着,老者不在。那幅画还挂在原处,此刻麦田已蔓延到画布三分之二,那个人影也转过了大半身子,几乎能看清五官的轮廓。
赵安举刀就砍!
刀刃陷进画布里,却像砍进血肉般发出闷响。暗红色的液体从切口渗出,顺着画框滴落。画布剧烈抽搐,麦田的颜料翻腾起泡,那个人影猛地转过了整张脸——
正是赵安自己!但画中的他满脸是血,嘴巴张成一个不自然的黑洞。
“来不及了……”画中的赵安竟然开口,声音和赵安一模一样,“它已经吃掉了太多‘真实’,需要新的‘画家’继续画下去。老者昨天已经……被吞进去了。”
画布上的麦田突然开始疯狂生长,颜料如触手般涌出画框,缠住赵安的手腕。他感觉自己在融化,视线扭曲,身体被拉向二维的平面。
最后一刻,他看见画中那个“自己”微笑着举起了一支凭空出现的画笔。
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,赵安“醒”来。他站在画廊里,穿着那件灰外套。手里握着一支画笔。面前的画布上,麦田已经完成,中央站着一个背对的新人影——正是昨天那个老者的背影。
橱窗外,一个年轻男人正停下脚步,困惑地盯着画布。
赵安感到一种非人的饥饿从胃里涌起。他舔了舔嘴唇,发现自己的牙齿不知何时变得又黄又尖。
“今天该添条小溪了……”他听见自己沙哑地说。画笔自动蘸向调色板,那里盛着的不是颜料,而是某种暗红黏稠的、还在微微搏动的东西。
窗外,街角的一条排水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赵安——或者说曾经的赵安——看着画布上逐渐浮现的溪流轮廓,突然想起一件事:真正的赵安根本不会画画。可他的手现在正熟练地运笔,肌肉记忆来自哪里?
他低头看自己的手。指缝里嵌着干涸的颜料,纹路和昨天老者的手一模一样。
这时,画中老者的背影忽然抽动了一下。赵安凑近看,汗毛倒竖——老者背影的肩膀处,正在慢慢转过来!虽然只转了极其微小的一度,但确实在动!
难道被吞进去的人……还在画里活着?还在挣扎?
这个念头让他几乎握不住笔。如果真是这样,那画里那个满脸是血的“赵安”……
他不敢再想。
傍晚,又有一个路人被吸引进店。是个戴眼镜的女人,好奇地问这幅画卖不卖。
“不卖,”赵安听见自己用老者的语气说,“但它会送你一份礼物。”
女人困惑地离开。赵安知道,今晚她的梦里会出现麦田。明天,她就会成为画的新目标。
关门时,他最后看了一眼画。溪流已经画完,水波粼粼。而在溪边,多了一个非常微小、几乎看不见的眼镜反光点。
深夜,赵安被窸窣声惊醒。声音来自画廊方向。
他光脚走过去,心脏狂跳。画廊里,月光照在画布上,那片麦田竟然在随风摇曳!不是比喻,是真的在动,像视频般起伏!
更恐怖的是,画中老者的背影,此刻已经转过了三十度!能看见小半张侧脸——正是老者痛苦扭曲的表情!他的嘴唇在一张一合,无声地喊着什么。
赵安贴到画布前,几乎把眼睛凑上去。
老者的口型重复着三个字:“杀了我。”
突然,一只手从画布里暴伸而出,抓住赵安的衣领!那手干枯如柴,正是老者的手!力量大得惊人,把赵安的脸往画布上拖拽!
画布表面泛起水波似的涟漪,赵安的脸已经陷进去一半!他闻到颜料和腐烂混合的气味,听到无数人的哀嚎从画深处传来——
他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仰,衣领撕裂。他跌倒在地,画布恢复平静,那只手也缩了回去。只有老者转过来的角度,又多了几度。
赵安瘫在地上剧烈喘息。他明白了:每吞掉一个新“画家”,前一个被囚禁者就能多获得一点控制权,多转过来一点。如果完全转过来……
会发生什么?会逃出来吗?
那自己呢?等到下一个受害者出现,自己也会被拖进画里,开始无尽的转身挣扎?
不!必须结束这一切!
赵安爬向储物间,翻出半罐松节油和打火机。他要把这鬼东西烧了,哪怕同归于尽!
他站在画前,泼洒松节油。液体淋在画布上,麦田瞬间枯萎变色。画中所有景物开始扭曲尖叫,那个人影、那片麦田、那条小溪,无数张人脸在颜料下浮现又消失。
赵安点燃了打火机。
就在火苗要碰到画布的瞬间,画中那个满脸是血的“赵安”突然笑了。他用口型清晰地说:
“你烧不掉‘饥饿’。”
火苗蹿上画布。
烈焰中,赵安看见整幅画活了过来——麦田变成翻滚的火焰,溪流变成血河,那个人影在火中舞蹈。老者的背影终于完全转了过来,他张开双臂,仿佛在拥抱火焰。
画廊着火了。赵安踉跄逃到街对面,回头望去。整栋建筑都在燃烧。
结束了。都结束了。
消防车赶来时,天已微亮。赵安作为店主接受询问,他哑声说可能是电线老化。
中午,他回到废墟前。焦黑的断壁残垣中,一样东西在闪光。
赵安走近,血液凝固。
那是一小块烧焦的画布碎片,只有巴掌大。上面画着一簇焦黑的麦秆,麦秆旁,有一双极其微小的、正在燃烧的眼睛。
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赵安想逃,脚却像生了根。碎片上的火苗图案突然摇曳了一下,仿佛被风吹动。
更远些的灰烬里,还有另一块碎片。上面是半张扭曲的嘴,嘴唇在炭化的画布上,缓缓咧开一个笑。
废墟深处,传来极轻极轻的……画笔划过粗粝表面的声音。
沙、沙、沙。
赵安慢慢低头,看向自己的右手。不知何时,指间夹着一根烧焦的、却依然柔软的貂毛画笔。
他的胃里,那种非人的饥饿感再次涌起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。
街对面,新开的儿童画室里,一个小女孩正好奇地望向这片废墟。她手里拿着一幅自己画的彩虹,色彩鲜艳夺目。
赵安的喉咙里,发出了一声不属于自己的、满足的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