胭脂秤(1 / 1)

祖母死后,母亲从阁楼里翻出它。

一台老式杆秤。

枣木秤杆,浸着年岁的油光。秤盘是暗红的,像凝固的血。秤砣却异常精致,青铜铸成莲花状,花心嵌着一枚褪色的胭脂扣。

母亲说,这是祖上传下的“”。

“称什么呢?”我问。

“称该称的。”母亲眼里有奇异的光,“每个家族女子,十六岁这夜,都要称一次。”

今夜,我十六。

子时,母亲牵我走进西厢房。那里只点一根白烛。

她让我赤足站上那暗红的秤盘。

冰冷,从脚心钻进来。

秤砣被缓缓推动。

秤杆颤抖着抬起。我看不清上面的星点刻度——它们太密,太暗,像无数闭着的眼。

终于平衡。

母亲凑近看,忽然倒吸一口冷气。

“多少?”我问。

她没回答。只是死死盯着秤杆末端。那里悬着第三枚铜钱,不知何时出现的。

铜钱上刻着两个字:轻尘。

“是你的‘名重’。”母亲声音发干,“每个女子,在这秤上都有个分量。轻尘……太轻了。”

“重了才好?”

“重了,命才稳。”她吹灭蜡烛,“睡吧。”

那夜开始,我察觉身体在变。

不是外形。是存在感。

有时说话,别人要过半晌才应。有时站在镜前——不,没有镜子,母亲早就收走了所有镜子——但我感觉,轮廓在淡。

像铅笔素描被橡皮轻轻擦过。

我偷偷去查家族旧事。

在族谱最后几页,找到一行小字:“女子名重录。”

上面列着名字和数字。

祖母:七斤三钱。

曾祖母:六斤八两。

高祖母:五斤整。

越往前,越轻。

而在最末,有一个名字被反复涂抹,又顽强地渗出来:

轻尘。

旁边没有数字。只画着一缕烟,散入空中的形状。

我跑去问母亲,谁是轻尘。

她正在绣花,针猛地扎进指尖。

“一个姑祖。”她吮着血珠,“她……没活过十六岁生辰夜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她的名重,是负的。”母亲抬眼,眼神空洞,“秤砣推到尽头,秤杆还翘着。她太‘轻’,轻到不足以活。”

我脊背发凉。

“那我……”

“你有名字,就有重量。”母亲继续绣花,“只是需要……添一点。”

添重量的方法,诡异而简单。

每日子时,母亲会端来一碗汤。

汤色浑浊,飘着说不清的碎屑。有时是发丝,有时是剪下的指甲,有时是褪色的旧衣布条。

“喝下去。”她命令,“这都是‘有分量’的东西。”

我喝。

一天天喝。

身体却越来越虚。不是病,是一种空洞的虚。仿佛内里被蛀空,只剩薄薄的壳。

直到那夜,我半夜渴醒。

听见西厢房有动静。

摸黑过去,门缝里透出烛光。

母亲背对着门。她正站在上!

而她身边,飘着一个淡淡的人影。

那人影伸出手,正从母亲头顶,抽出一缕银白色的、光丝般的东西,放进秤盘。

秤杆缓缓下沉。

母亲发出满足的喟叹。

我捂住嘴。

第二天,我拒绝喝汤。

母亲的脸冷下来。“你想像轻尘一样,还没盛开就散了吗?”

“轻尘到底怎么死的?”我反问。

母亲沉默良久。“她不肯添重量。她说,重量是偷来的。”

偷?

我忽然想起昨夜那银白光丝。

“你从我身上偷了什么,放上去称?”我颤抖着问。

母亲笑了。第一次笑得如此温柔,又如此可怕。

“不是偷,是分。”她说,“女子命轻,须互相借重,才能活下去。我从你那里分一点‘存在’,你从我这里分一点‘岁月’。我们绑在一起,才都不至于消散。”

“可我感觉自己在消失!”

“因为……”母亲抚摸我的脸,“你分到的,太少了。”

她终于告诉我真相。

称的,从来不是体重。

是“被记住的分量”。

家族每个女子,生来就在被遗忘。嫁人后随夫姓,本名湮灭。生子后成某氏,自我湮灭。死后牌位只写“某门某氏”,彻底湮灭。

这杆秤,是唯一能抓住一点“存在”的东西。

把记忆,把感情,把别人眼中的“你”,固化成重量。

可记忆会淡,感情会变。

重量自然越来越轻。

于是她们发明了“分重”。母亲分给女儿,女儿分给孙女。一代代,像传递将熄的火种。

而轻尘,她拒绝接受。

她说,宁可彻底散掉,也不愿活成靠窃取他人存在而延续的影子。

“她在哪?”我问。

母亲指向秤砣上那枚胭脂扣。“不肯分重的人,最后一点存在,会被扣在这里。成为秤的一部分,看着后来人重复她的路。”

我盯着那枚扣子。

忽然,扣子里闪过一丝光。我仿佛看见一个极淡的影子,在对我摇头。

她在说:逃。

怎么逃?

秤在,诅咒就在。除非……

毁掉它。

我等到母亲外出。

抱起,跑到后山悬崖。想把它扔下去。

举起时,秤盘忽然自己响了。

叮叮当当。

像有许多细小的声音在哭,在求。

秤杆上的星点,一只只睁开了。

全是女子的眼睛。

空洞的,哀切的,看着我。

最末端那颗,最新鲜,是祖母的。

“放下吧。”祖母的声音从秤里传来,“没了它,我们所有存在过的证据,就真的灰飞烟灭了。”

“可它在吃我们!”

“是我们在吃自己。”另一颗星点说,那是曾祖母,“心甘情愿的。”

我手在抖。

这时,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你以为,只有我们在用这杆秤吗?”

她走过来,接过秤,轻轻抚摸。

“你看这秤砣,莲花心。花心为什么是胭脂扣?因为最初,这不是女子自用的秤。”

她顿了顿,眼里涌出浓稠的恨。

“是夫家称新娘的秤。称她们够不够‘分量’进家门。称她们能带来多少嫁妆,多少劳力,多少生育之重。称完了,合格了,就把那点‘合格’的分量,扣在这里,永远锁住。”

“所以……”我毛骨悚然。

“所以后来,我们把它偷过来了。”母亲惨笑,“既然他们只认重量,我们就自己称自己。自己分自己。至少……看起来还活着。”

她看着悬崖:“扔了吧。如果你忍心,让历代祖母曾祖母高祖母,连这点被扣住的痕迹都没了。”

我忍心吗?

我看着那些星点里的眼睛。

她们也曾挣扎过吧?最终却选择成为秤的一部分,监督着下一代,完成同样的仪式。

我最终没扔。

抱着秤回家。一路感觉它在吸收我的体温,我的决心。

那夜,我做了决定。

我不逃。

我要用这杆秤,去称一称那些定下规矩的人。

黎明前,我抱着秤,走进祠堂。

那里立着历代男性祖先的牌位。

我把秤放在供桌上。

然后,拿起最前面那块——始迁祖的牌位,放在秤盘上。

枣木秤杆,疯狂颤抖!

所有星点同时睁开,射出刺目光芒。

秤砣自动向后滑,滑到尽头,不够,又凭空长出刻度,继续滑!

秤杆高高翘起,几乎直立。

末端的铜钱当啷作响,上面浮现两个字:

虚无。

原来,他们的重量,才是虚的。

建立在窃取、剥夺、掩盖之上的荣耀,轻如尘埃。

秤盘上的牌位,忽然“咔嚓”一声。

裂了。

从裂缝里,涌出黑色的、没有重量的灰。

一个声音在耳边叹息,是轻尘:“懂了?”

“懂了。”

“他们的重,是偷我们的。我们的轻,是被偷走的。”她说,“现在,你想拿回来吗?”

“怎么拿?”

“把自己放上去。在日出之前,称一次真正的自己。不借任何人的光,不分任何人的重。哪怕结果是‘无重’,也认。”

我站上秤盘。

秤砣回归原点。

母亲冲进来,尖叫:“不要!你会散掉的!”

我不看她。

闭眼,感受。

秤杆微微动了。它没有翘起,也没有沉下。它在寻找一个从未有过的平衡点。

刻度上的眼睛,一个个闭上。

仿佛不敢看。

终于,静止。

我低头看。

秤杆水平。

末端铜钱上,缓缓浮现的,不是数字,也不是名字。

是一幅小小的画:

一株草,从秤盘的裂缝里长出来,开着微不足道的白花。

轻尘的声音充满欣慰:“这就是你的重量。生命本身的重量。不轻,不重。只是存在着。”

“然后呢?”我问。

“然后,”她说,“秤该碎了。”

第一缕阳光照进祠堂。

枣木秤杆,从那个平衡点,“咔”地断裂。

秤盘坠地,暗红色碎成粉末。秤砣上的胭脂扣,“啪”地弹开,里面无数光点飞散,融入阳光。

母亲瘫坐在地,喃喃:“完了……我们存在的证据……”

我扶起她。

“我们存在过。”我指指自己的心口,“证据在这里。不在秤上。”

那些牌位,在阳光下相继龟裂,化为黑灰。

只有女子们用过的旧物——一支簪,一方帕,半盒胭脂——静静躺在供桌下,蒙着尘,却有着真实的质感。

很多年后,我有了女儿。

她十六岁那夜,问我:妈妈,我需要称什么吗?

我摇头。

递给她一面镜子。

“称这里。”我指指她镜中的眼睛,“这里的火光,谁也偷不走。”

她似懂非懂。

但接过了镜子。

偶尔,我还会梦到那杆。

在梦里,它完好无损。

秤盘上,站着历代女子。

她们手拉手,重量相连,却不再互相抽取。

秤杆水平,伸向无限远。

末端没有铜钱。

只有一道微光,指向黎明。

而我醒来,总发现手心握着一粒东西。

是那枚胭脂扣。

它不知何时,落在了我枕边。

扣子冰凉。

但对着光看,里面那点凝固的红色,似乎在缓慢地,重新流动起来。

像血。

也像从未熄灭的,火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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