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死后,母亲从阁楼里翻出它。
一台老式杆秤。
枣木秤杆,浸着年岁的油光。秤盘是暗红的,像凝固的血。秤砣却异常精致,青铜铸成莲花状,花心嵌着一枚褪色的胭脂扣。
母亲说,这是祖上传下的“”。
“称什么呢?”我问。
“称该称的。”母亲眼里有奇异的光,“每个家族女子,十六岁这夜,都要称一次。”
今夜,我十六。
子时,母亲牵我走进西厢房。那里只点一根白烛。
她让我赤足站上那暗红的秤盘。
冰冷,从脚心钻进来。
秤砣被缓缓推动。
秤杆颤抖着抬起。我看不清上面的星点刻度——它们太密,太暗,像无数闭着的眼。
终于平衡。
母亲凑近看,忽然倒吸一口冷气。
“多少?”我问。
她没回答。只是死死盯着秤杆末端。那里悬着第三枚铜钱,不知何时出现的。
铜钱上刻着两个字:轻尘。
“是你的‘名重’。”母亲声音发干,“每个女子,在这秤上都有个分量。轻尘……太轻了。”
“重了才好?”
“重了,命才稳。”她吹灭蜡烛,“睡吧。”
那夜开始,我察觉身体在变。
不是外形。是存在感。
有时说话,别人要过半晌才应。有时站在镜前——不,没有镜子,母亲早就收走了所有镜子——但我感觉,轮廓在淡。
像铅笔素描被橡皮轻轻擦过。
我偷偷去查家族旧事。
在族谱最后几页,找到一行小字:“女子名重录。”
上面列着名字和数字。
祖母:七斤三钱。
曾祖母:六斤八两。
高祖母:五斤整。
越往前,越轻。
而在最末,有一个名字被反复涂抹,又顽强地渗出来:
轻尘。
旁边没有数字。只画着一缕烟,散入空中的形状。
我跑去问母亲,谁是轻尘。
她正在绣花,针猛地扎进指尖。
“一个姑祖。”她吮着血珠,“她……没活过十六岁生辰夜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她的名重,是负的。”母亲抬眼,眼神空洞,“秤砣推到尽头,秤杆还翘着。她太‘轻’,轻到不足以活。”
我脊背发凉。
“那我……”
“你有名字,就有重量。”母亲继续绣花,“只是需要……添一点。”
添重量的方法,诡异而简单。
每日子时,母亲会端来一碗汤。
汤色浑浊,飘着说不清的碎屑。有时是发丝,有时是剪下的指甲,有时是褪色的旧衣布条。
“喝下去。”她命令,“这都是‘有分量’的东西。”
我喝。
一天天喝。
身体却越来越虚。不是病,是一种空洞的虚。仿佛内里被蛀空,只剩薄薄的壳。
直到那夜,我半夜渴醒。
听见西厢房有动静。
摸黑过去,门缝里透出烛光。
母亲背对着门。她正站在上!
而她身边,飘着一个淡淡的人影。
那人影伸出手,正从母亲头顶,抽出一缕银白色的、光丝般的东西,放进秤盘。
秤杆缓缓下沉。
母亲发出满足的喟叹。
我捂住嘴。
第二天,我拒绝喝汤。
母亲的脸冷下来。“你想像轻尘一样,还没盛开就散了吗?”
“轻尘到底怎么死的?”我反问。
母亲沉默良久。“她不肯添重量。她说,重量是偷来的。”
偷?
我忽然想起昨夜那银白光丝。
“你从我身上偷了什么,放上去称?”我颤抖着问。
母亲笑了。第一次笑得如此温柔,又如此可怕。
“不是偷,是分。”她说,“女子命轻,须互相借重,才能活下去。我从你那里分一点‘存在’,你从我这里分一点‘岁月’。我们绑在一起,才都不至于消散。”
“可我感觉自己在消失!”
“因为……”母亲抚摸我的脸,“你分到的,太少了。”
她终于告诉我真相。
称的,从来不是体重。
是“被记住的分量”。
家族每个女子,生来就在被遗忘。嫁人后随夫姓,本名湮灭。生子后成某氏,自我湮灭。死后牌位只写“某门某氏”,彻底湮灭。
这杆秤,是唯一能抓住一点“存在”的东西。
把记忆,把感情,把别人眼中的“你”,固化成重量。
可记忆会淡,感情会变。
重量自然越来越轻。
于是她们发明了“分重”。母亲分给女儿,女儿分给孙女。一代代,像传递将熄的火种。
而轻尘,她拒绝接受。
她说,宁可彻底散掉,也不愿活成靠窃取他人存在而延续的影子。
“她在哪?”我问。
母亲指向秤砣上那枚胭脂扣。“不肯分重的人,最后一点存在,会被扣在这里。成为秤的一部分,看着后来人重复她的路。”
我盯着那枚扣子。
忽然,扣子里闪过一丝光。我仿佛看见一个极淡的影子,在对我摇头。
她在说:逃。
怎么逃?
秤在,诅咒就在。除非……
毁掉它。
我等到母亲外出。
抱起,跑到后山悬崖。想把它扔下去。
举起时,秤盘忽然自己响了。
叮叮当当。
像有许多细小的声音在哭,在求。
秤杆上的星点,一只只睁开了。
全是女子的眼睛。
空洞的,哀切的,看着我。
最末端那颗,最新鲜,是祖母的。
“放下吧。”祖母的声音从秤里传来,“没了它,我们所有存在过的证据,就真的灰飞烟灭了。”
“可它在吃我们!”
“是我们在吃自己。”另一颗星点说,那是曾祖母,“心甘情愿的。”
我手在抖。
这时,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:“你以为,只有我们在用这杆秤吗?”
她走过来,接过秤,轻轻抚摸。
“你看这秤砣,莲花心。花心为什么是胭脂扣?因为最初,这不是女子自用的秤。”
她顿了顿,眼里涌出浓稠的恨。
“是夫家称新娘的秤。称她们够不够‘分量’进家门。称她们能带来多少嫁妆,多少劳力,多少生育之重。称完了,合格了,就把那点‘合格’的分量,扣在这里,永远锁住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我毛骨悚然。
“所以后来,我们把它偷过来了。”母亲惨笑,“既然他们只认重量,我们就自己称自己。自己分自己。至少……看起来还活着。”
她看着悬崖:“扔了吧。如果你忍心,让历代祖母曾祖母高祖母,连这点被扣住的痕迹都没了。”
我忍心吗?
我看着那些星点里的眼睛。
她们也曾挣扎过吧?最终却选择成为秤的一部分,监督着下一代,完成同样的仪式。
我最终没扔。
抱着秤回家。一路感觉它在吸收我的体温,我的决心。
那夜,我做了决定。
我不逃。
我要用这杆秤,去称一称那些定下规矩的人。
黎明前,我抱着秤,走进祠堂。
那里立着历代男性祖先的牌位。
我把秤放在供桌上。
然后,拿起最前面那块——始迁祖的牌位,放在秤盘上。
枣木秤杆,疯狂颤抖!
所有星点同时睁开,射出刺目光芒。
秤砣自动向后滑,滑到尽头,不够,又凭空长出刻度,继续滑!
秤杆高高翘起,几乎直立。
末端的铜钱当啷作响,上面浮现两个字:
虚无。
原来,他们的重量,才是虚的。
建立在窃取、剥夺、掩盖之上的荣耀,轻如尘埃。
秤盘上的牌位,忽然“咔嚓”一声。
裂了。
从裂缝里,涌出黑色的、没有重量的灰。
一个声音在耳边叹息,是轻尘:“懂了?”
“懂了。”
“他们的重,是偷我们的。我们的轻,是被偷走的。”她说,“现在,你想拿回来吗?”
“怎么拿?”
“把自己放上去。在日出之前,称一次真正的自己。不借任何人的光,不分任何人的重。哪怕结果是‘无重’,也认。”
我站上秤盘。
秤砣回归原点。
母亲冲进来,尖叫:“不要!你会散掉的!”
我不看她。
闭眼,感受。
秤杆微微动了。它没有翘起,也没有沉下。它在寻找一个从未有过的平衡点。
刻度上的眼睛,一个个闭上。
仿佛不敢看。
终于,静止。
我低头看。
秤杆水平。
末端铜钱上,缓缓浮现的,不是数字,也不是名字。
是一幅小小的画:
一株草,从秤盘的裂缝里长出来,开着微不足道的白花。
轻尘的声音充满欣慰:“这就是你的重量。生命本身的重量。不轻,不重。只是存在着。”
“然后呢?”我问。
“然后,”她说,“秤该碎了。”
第一缕阳光照进祠堂。
枣木秤杆,从那个平衡点,“咔”地断裂。
秤盘坠地,暗红色碎成粉末。秤砣上的胭脂扣,“啪”地弹开,里面无数光点飞散,融入阳光。
母亲瘫坐在地,喃喃:“完了……我们存在的证据……”
我扶起她。
“我们存在过。”我指指自己的心口,“证据在这里。不在秤上。”
那些牌位,在阳光下相继龟裂,化为黑灰。
只有女子们用过的旧物——一支簪,一方帕,半盒胭脂——静静躺在供桌下,蒙着尘,却有着真实的质感。
很多年后,我有了女儿。
她十六岁那夜,问我:妈妈,我需要称什么吗?
我摇头。
递给她一面镜子。
“称这里。”我指指她镜中的眼睛,“这里的火光,谁也偷不走。”
她似懂非懂。
但接过了镜子。
偶尔,我还会梦到那杆。
在梦里,它完好无损。
秤盘上,站着历代女子。
她们手拉手,重量相连,却不再互相抽取。
秤杆水平,伸向无限远。
末端没有铜钱。
只有一道微光,指向黎明。
而我醒来,总发现手心握着一粒东西。
是那枚胭脂扣。
它不知何时,落在了我枕边。
扣子冰凉。
但对着光看,里面那点凝固的红色,似乎在缓慢地,重新流动起来。
像血。
也像从未熄灭的,火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