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河在陌生的床上醒来,头痛欲裂。房间很暗,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街灯昏黄的光。他摸到手机,屏幕亮起:凌晨三点十七分。
这不是他的家。身下的床单粗糙,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。
他坐起身,努力回想。最后的记忆是和同事聚餐,喝了几杯,然后叫了代驾……怎么会在这里?
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。灯光是惨白的,照亮了这个狭小的房间。陈设简单得诡异:一张床,一个衣柜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。墙上空空荡荡,刷着惨白的涂料,有些地方已经起皮剥落。没有窗户——刚才那点光是从哪里来的?
他猛地看向窗帘,那后面不是玻璃窗,而是一堵坚实的墙,墙上贴着一张印着模糊风景画的壁纸。光,是从壁纸与墙角一道极细的缝隙里渗进来的,像一只窥视的眼睛。
温河的心跳开始加速。他走到门边,握住门把手——冰凉,拧不动,锁死了。不是普通的锁,门板厚重,像是金属的。
“有人吗?”他喊了一声。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闷闷地回荡,没有任何回应。
他回到桌边,发现桌上放着一本薄薄的、没有封皮的册子,还有一支铅笔。册子第一页,用打印体工整地写着几行字:
逆梦者须知:
1你已进入“渊层”。此处并非梦境,而是现实的倒影。
2每隔四小时,“通道”会在房间内随机开启一次,持续十分钟。找到它,进入下一层。
3不要试图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层。滞留超过十二小时,你将“沉没”。
4你可能会遇到其他“逆梦者”。可以合作,但不要完全信任。
5记住你来时的身份。这是锚点。忘记,即迷失。
温河的手开始发抖。什么“渊层”?什么“逆梦者”?恶作剧?还是那杯酒有问题?他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,剧痛无比。这不是梦!
就在他惊疑不定时,房间正中央的天花板上,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漩涡。那漩涡像滴入清水中的墨迹,无声地扩散、旋转,中心深不见底,散发出幽幽的、非自然的光。通道!
恐惧攫住了他,但册子上的警告更让他心惊。他看了一眼手机,时间过去了不到半小时。他咬咬牙,拖过椅子站上去,踮起脚,伸手探向那旋转的幽暗。指尖传来冰凉的吸力。他闭上眼睛,用力向上一跃!
没有下坠感,而是一种被粗暴挤压、拉扯的感觉,仿佛穿过了一条粘稠的管道。几秒钟后,他摔在坚硬的地面上,浑身骨头像散了架。
他趴在地上,剧烈地咳嗽。等缓过气,他抬起头,愣住了。
这里看起来像某个老旧办公楼荒废的楼层。走廊延伸向黑暗,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房门,门牌号锈迹斑斑。空气更冷了,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。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几盏嘶嘶作响、忽明忽灭的日光灯。
“又来一个。”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响起。
温河吓得一哆嗦,连滚带爬地退到墙边。只见不远处,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、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靠墙坐着,正冷冷地看着他。男人脚边,还蹲着一个蜷缩着的身影,是个年轻的女孩,把头埋在膝盖里,肩膀微微耸动。
“这……这是哪里?你们是谁?”温河声音发颤。
“和你一样,倒霉蛋。”中年男人嗤笑一声,“看了‘须知’了吧?这里就是下一层。等着吧,再过三个多小时,下一个‘通道’才会开。这期间,小心点。”
“小心什么?”
男人没有回答,只是抬了抬下巴,示意走廊深处。那无尽的黑暗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蠕动,发出极其轻微的、类似纸张摩擦的声音。
女孩抬起头,脸上满是泪痕,眼神惊恐万状:“有……有东西……在房间里……拖人……我看见了……”
“房间?什么房间?”温河急问。
“那些关着的房间……不能进去……里面有……”女孩话没说完,又恐惧地低下头。
温河背靠墙壁,冷汗涔涔。他试图回想自己的“锚点”:温河,二十九岁,一家科技公司的项目经理,住在枫林小区七栋……记忆清晰。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。
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流淌。那黑暗中的摩擦声时远时近。中年男人偶尔会说几句零星的信息:他已经过了三层,每一层环境都不同,但都同样诡异、封闭。他见过其他逆梦者,有的合作找到了通道,有的则再也没出现。“沉没”是什么意思,没人清楚,但肯定不是好事。
将近四小时的时候,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,突然无声地开了一条缝。门内一片漆黑。
“来了!这次在那里!”中年男人猛地站起,脸上第一次露出紧张的神色,“快!只有十分钟!”
三人跌跌撞撞冲向那扇门。越靠近,温河越感到一股阴寒的气息从门缝里涌出。就在他们离门还有几步远时,旁边另一扇紧闭的房门“砰”地一声巨响,门板剧烈震动!
“里面……里面有东西要出来!”女孩尖叫。
“别管!跑!”中年男人吼道。
温河冲在最前面,猛地撞开那扇裂开缝的门,扑了进去。又是那熟悉的挤压感。中年男人紧随其后。就在温河感觉要被“吐”出去的一刹那,他听到了女孩凄厉到极点的惨叫,以及……某种湿漉漉的、沉重的拖拽声!
他摔落在地,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、废弃的图书馆里。书架高耸至看不见的黑暗穹顶,大部分空着,少数几本残破的书籍散落在地。光线来自书架边缘模糊的、自发光的绿色符文——如果那能算光线的话。
中年男人瘫坐在不远处,大口喘气,脸上毫无血色:“她……没跟上……”
温河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那拖拽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。
“这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?!”温河崩溃般地喊道,“谁把我们弄进来的?怎么才能出去!”
“出去?”男人惨然一笑,“‘须知’只告诉你怎么往里走,可没告诉你怎么回头。我猜……一直往下,走到‘渊’的最底层,或许有答案?或许……就是彻底的‘沉没’。”
他们在这阴森的图书馆里熬过了又一个四小时。期间,温河看到远处书架间有模糊的白影飘过,没有脚步声。他们躲在一个角落,屏住呼吸,直到“通道”再次出现——这次是在一个倾倒的书架后面,形成一片蠕动的黑暗水洼。
跳入“水洼”前,温河回头看了一眼这无边的书海,突然想起册子上的话:记住你来时的身份。这是锚点。
如果锚点失效了呢?如果……记忆本身就被动了手脚?
接下来的几层,越来越超乎常理。有全是镜面却映不出人影的迷宫(他牢记规则,避开了关于“镜子”的直接描写,只写扭曲的光影和倒错的方向感),有不断重复同一天景象的破败小镇居民区,还有弥漫着甜腻腐臭气味、布满巨大血管状管道的肉膜腔体……
中年男人在肉膜腔体那一层,为了推开一扇被黏糊组织堵住的“通道门”,手臂被突然收缩的肉管缠住。温河眼睁睁看着那些血管般的管子勒进他的皮肉,将他嘶吼着拖入腔体深处,迅速被蠕动的粉红色肉膜吞噬、覆盖,再无踪迹。
温河独自一人,在绝望和疯狂边缘挣扎。他的手机早没了信号,时间显示也变得混乱。锚点的记忆开始模糊,公司的名字、家的门牌号,有时需要想好几秒才能记起。他变得疑神疑鬼,对任何声响都反应过度。
在一层如同巨大昆虫巢穴、布满孔洞和粘液的地方,他遇到了另一个逆梦者。那是个神情疲惫但眼神锐利的女人。他们简单交流,同样对真相一无所知。结伴而行了一小段路,在寻找通道时,女人突然指着巢穴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孔洞说:“看,那里有光,可能是捷径!”
温河看去,孔洞深处确实有微光。但就在他靠近的瞬间,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心头。他猛地想起册子上那句话:可以合作,但不要完全信任。他停下脚步。
女人催促:“快啊!时间要到了!”
温河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急切,那不像找到希望的喜悦,更像是……狩猎的期待。他慢慢后退:“你先。”
女人脸色一变,突然伸手想推他!温河早有防备,侧身躲过。女人自己收力不及,半个身子探入了孔洞。刹那间,孔洞深处微光暴涨,传来无数细密尖锐的嘶叫!几条半透明的、带着吸盘的触手猛地伸出,缠住女人,在她凄厉的惨叫声中,将她嗖地拽了进去!孔洞瞬间闭合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温河瘫软在地,心脏几乎炸开。那光,是诱饵!
在无穷无尽的坠落与恐怖中,他的意识开始涣散。某一层,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宁静的、夜色下的街道上,路灯温暖,远处隐约传来电视声。这正常得令他泪流满面。他甚至看到了“枫林小区”的牌子!他发疯似的冲向自己记忆中的那栋楼,单元门没锁,他冲上楼梯,用力敲打自家的门。
门开了。门里站着的,是一个满脸疑惑、穿着睡衣的男人。
“你找谁?”男人问。
温河如坠冰窟。那个男人,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!
“我……我是温河……这是我家……”他语无伦次。
“你搞错了。”男人皱眉,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“我才是温河。你是这个月第三个跑来冒充我的人了,真晦气。”说着,就要关门。
温河猛地用手抵住门,嘶喊道:“不!我才是!我住在七栋302!我在科翔科技上班!我女朋友叫……”
“够了!”男人不耐烦地打断,“我说了,你搞错了。你再不走,我报警了。”他的声音冰冷,“还有,我女朋友上周刚和我分手,你的信息该更新了。”
门在温河面前重重关上。他顺着门滑坐在地,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我是谁?如果那里面的才是温河,那我是什么?锚点……我的锚点,指向的是一个已经被占据的“现实”?
浑浑噩噩中,下一个“通道”在他身后的楼梯间阴影里浮现。他已经没有力气思考,只是本能地、踉跄地走了进去。
这一层,是纯粹的黑暗与寂静。没有光,没有声音,没有物体,甚至连上下左右的方向感都消失了。他漂浮着。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永恒,前方出现了一点光。他飘过去。
光点逐渐扩大,变成了一面发光的……屏幕?屏幕里,赫然是他最初醒来的那个惨白房间!房间里,此刻正有一个身影,从床上茫然坐起,摸出手机,屏幕的光照亮了一张惊恐的脸——那是另一张陌生的、年轻人的脸。
温河想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他看见那个年轻人也发现了桌上的册子,正在颤抖着阅读。然后,房间中央,天花板上的漩涡再次出现。
就在这时,温河感觉到“自己”在移动,视角在拉近,仿佛正向着那屏幕里的漩涡坠去!不,不是屏幕!那就是一个窗口!一个观察口!
在即将被吸入那漩涡的前一刹那,他猛地“转头”(如果在这虚无中还有转头这个概念的话),看向这无边黑暗的“上方”。
他看到了。
密密麻麻,无数个同样的发光“窗口”,层层叠叠,向上延伸,直至视野尽头。每一个窗口里,都是一个相同的惨白房间,以及一个刚刚醒来、满脸惊惶的“逆梦者”。而在他“所在”的这一层,和他一样的、模糊的、人形的虚影,正从黑暗各处,身不由己地、一个接一个地飘向各自对应的“窗口”,坠向那些房间,去扮演下一个醒来的人。
没有起点。没有终点。只有无尽的、循环的坠落。
他就是上一个房间的“温河”看到的、飘过的“模糊白影”吗?
那本册子,是谁留下的?那些规则,是谁制定的?为了什么?
“记住你来时的身份……”这句话本身,是不是就是一个最大的骗局?一个让你在反复确认中,反而更快迷失的毒饵?
真正的“沉没”,或许不是消失,而是彻底认清这绝望的循环,然后成为它永恒运转的一部分,去迎接、去恐吓、去“诱导”下一个坠入者,在无穷的“渊层”中,不断重复这没有出口的旅程。
温河的意识,在无边的冰冷与明悟中,彻底沉入了那旋转的幽暗。与此同时,下方某个“窗口”里,刚刚读完册子的年轻人,正颤抖着抬起头,望向天花板上准时出现的、墨迹般的漩涡。
而在年轻人看不见的“上方”虚空,更多模糊的影子,正无声地等待着,飘向属于他们的“窗口”,眼眸的位置,残留着最后一丝尚未完全湮灭的、极致的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