急诊室的自动门向两侧滑开时带进了冬夜尖利的寒气,
以及一股附着在担架床上的奇异寂静。
推床的护工脸色发青,
手指紧紧攥着金属栏杆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,
床上躺着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,
他双目圆睁直直瞪着天花板,
瞳孔里却空无一物像两颗磨砂玻璃珠。
值夜班的医生顾衍放下手中的病历夹,
快步上前。
他行医十二年,
见过各种创伤与急症,
但第一眼触及这男人时,
胃部仍条件反射般抽搐了一下。
不是因为他裸露的皮肤上那些深浅不一的陈旧疤痕,
也不是因为他过于平稳到近乎消失的呼吸曲线,
而是他的姿势——
双手交叠置于胸前,
十指微微蜷曲,
食指与中指的第二关节以某种违反生理构造的角度向外突出,
仿佛正虚握着什么看不见的细长物件,
又像在模仿某个凝固的仪式动作。
“怎么回事?”
顾衍戴上手套,
开始基础检查。
“不清楚……”
送他来的护工声音发颤,
“在城西老档案馆门口发现的,
他就这么躺在台阶上,
睁着眼,
一动不动。
喊他没反应,
碰他也没反应,
但……但有呼吸。
警察检查了周围,
没证件,
没手机,
什么都没。”
顾衍“嗯”了一声,
指尖触到男人颈动脉。
搏动缓慢而有力,
像一口深井里传来的遥远水声。
体温正常。
瞳孔对光无反应。
肌张力却异常高,
四肢僵硬如木雕。
“先做头部ct,
加急。”
他吩咐护士,
目光再次落在那双交叠的手上。
那手势让他无端想起幼时在乡间见过的道士——
手持法尺,
默念祷文。
可这男人手中空无一物。
检查结果令人困惑。
ct显示脑部无出血无梗死无肿瘤,
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器质性病变。
脑电图却是一片近乎平坦的直线,
偶有微小波动,
也规律得如同机器生成的杂波。
“临床清醒状态下的脑电沉默”,
报告单上写着这行矛盾的字。
顾衍将男人收治进神经内科单人观察室。
一夜无话。
第二天清晨,
顾衍带着实习医生查房。
推开那扇门时,
所有人同时顿住了脚步。
男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躺在病床上,
睁着眼。
但病床正对的白色墙壁上,
多了一些东西。
是用指甲刻出来的划痕。
很浅,
很细,
需得仔细看才能辨认。
那不是胡乱的刮擦,
而是——
字。
笔画扭曲断续,
却勉强能读:
“他们在盒子里说话。”
“谁干的?”
实习医生小声问,
“病人一直这样躺着,
不可能起来刻字……”
顾衍没说话。
他走近墙壁,
手指拂过那些划痕。
边缘没有墙灰脱落,
像是……像是从墙面内部自然浮出的纹理。
他猛地回头看向男人。
那双空洞的眼睛,
不知何时已微微转向了墙壁的方向。
依旧无神,
却似乎在“阅读”。
诡异事件开始发酵。
第二天,
同一面墙上出现了新的字迹:
“声音从缝隙里渗出来。”
第三天:
“铁盒在吃自己的锁。”
每天一句。
位置不变,
字体相同。
监控摄像头二十四小时对准病床和墙壁,
画面里男人从未动过哪怕一根手指。
那些字迹总在凌晨四点十七分左右悄然浮现,
像皮肤下慢慢显形的瘀青。
科室里流言四起。
有人说男人是某种罕见梦游症,
有人说墙壁受潮产生了巧合的纹路。
顾衍调取了档案馆附近的街面监控,
发现男人是在午夜独自步行至档案馆门口的。
步伐平稳,
双手交叠置于胸前,
保持那个手势。
路灯下,
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。
但在某一帧画面里,
顾衍按下了暂停键。
影子的双手,
似乎不是空握。
影子的指间,
多了一截极细极长的、
不属于任何现实物体的、
扭曲的投影。
顾衍感到脊椎窜上一股寒意。
第七天夜里,
他决定留在观察室。
关了灯,
只留一盏极暗的地脚灯。
他坐在角落的椅子上,
眼睛盯着墙壁和床上的男人。
时间一分一秒流逝。
死寂中只有监护仪规律的低鸣。
凌晨四点。
顾衍眼皮渐沉。
突然,
他听见了声音。
不是从耳朵传入,
而是直接在大脑皮层上“响”起来的。
像无数根极细的针在刮擦金属盒的内壁,
尖利,
密集,
带着一种非人的焦虑。
他猛地睁眼。
墙上正渗出新的字迹。
不是缓慢浮现,
而是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刻笔在飞速游走,
石粉簌簌落下:
“钥匙在我喉咙里。”
顾衍的血液几乎冻住。
因为他看见,
病床上的男人,
第一次动了。
不是四肢,
不是躯干,
而是喉咙。
颈部的皮肤和肌肉正在剧烈蠕动,
隆起,
凹陷,
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挣扎着要破体而出。
男人的嘴张开了,
越张越大,
下颌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。
可口腔里没有舌头,
没有声带,
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。
而那股刮擦金属的“声音”,
正从那个黑洞洞的口腔深处涌出,
变得更清晰,
更狂躁。
顾衍想喊,
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想逃,
双腿却灌了铅般钉在地上。
墙上,
旧的字迹开始变化。
“他们在盒子里说话”的“他们”,
笔画扭曲重组,
变成了“我们”。
“声音从缝隙里渗出来”的“渗”,
化作了“逃”。
“铁盒在吃自己的锁”整句融解,
重新凝结成一句更简短的:
“盒即世界。”
病床上的男人,
头颅缓缓转向顾衍。
那双空洞的眼睛,
此刻映出了地脚灯微弱的光,
却依旧没有神采。
他只是“望”着顾衍,
喉咙的蠕动渐渐平复。
然后,
顾衍听到了第二句话。
这次是清晰的、
直接印入脑海的、
带着金属回响的句子:
“你以为你是医生。”
“你以为这是医院。”
“叩一叩你的胸口。”
“听听回声。”
顾衍不由自主地抬起手,
按在自己左胸。
心跳沉重。
他轻轻叩击胸骨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声音不对。
太闷,
太实,
仿佛……
仿佛叩击的不是血肉之躯,
而是一层包裹着空腔的、
厚厚的金属壳。
恐慌如冰水淹没了顶。
他发疯般扯开自己的白大褂和衬衫,
低头看向胸膛。
皮肤光滑完整。
但当他再次叩击时,
肉眼可见的,
以叩击点为中心,
皮肤下泛起了一圈极其细微的、
规则的、
六边形的纹理。
像蜂巢,
像……焊接板的接缝。
“不……”
他终于嘶哑地挤出一个字。
男人依旧“望”着他。
墙上的字迹全部消失了。
取而代之的,
是一幅简单却令人魂飞魄散的刻痕:
一个长方形,
内部画着无数扭曲小人,
所有人双手交叠胸前,
食指中指关节外突。
盒子外,
站着一个稍大的人形,
正弯腰将耳朵贴在盒壁上。
而盒壁内侧,
对应人形耳朵的位置,
密密麻麻布满了向外凸起的手印和抓痕。
顾衍踉跄后退,
背脊撞上房门。
他颤抖着拧动门把,
拉开门冲进走廊。
走廊的灯光惨白。
两旁的病房门一扇挨着一扇。
他喘着气,
望向最近一间病房的观察窗。
里面,
病床上,
一个老人静静躺着。
双手交叠置于胸前。
食指与中指的第二关节,
以那个熟悉的、
违反生理构造的角度向外突出。
顾衍冲向下一扇窗。
下一个病人。
同样的姿势。
再下一间。
再下一个。
整层楼,
所有病人,
无论男女老少,
无论所患何疾,
全部保持着那个诡异的、
虚握的手势。
沉睡,
或睁着眼。
无一例外。
而每一间病房的墙壁上,
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字迹。
有些他认得,
有些不认得。
像某种疯狂的日记,
或求救信号,
从每一面墙的内部生长出来。
顾衍逃向护士站。
值班护士背对着他,
正在记录什么。
他嘶声问:“这层楼的病人……他们的姿势……”
护士缓缓转过头。
她的双手,
也交叠在胸前。
工作牌轻轻晃动。
她的食指与中指,
关节微微外突。
她看着顾衍,
露出一个极淡的、
空洞的微笑:
“顾医生,
你终于听见‘叩问’了。”
“欢迎回到盒子里。”
顾衍转身狂奔。
电梯,
楼梯,
大堂。
每一个他遇见的人——
护工,
清洁员,
甚至门口保安——
所有人都或明显或隐蔽地,
保持着那个手势。
他们的眼睛望着他,
平静,
空洞,
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。
他冲出医院大门。
冬日的天空泛着铁灰色的光。
街上车流稀疏,
行人脚步匆匆。
顾衍站在路边,
绝望地望向每一个经过的人。
那个牵狗的老妇人,
空着的手下意识地虚握着牵引绳,
食指中指微微弯曲。
那个等公交的年轻人,
双手插兜,
但兜布凸出的形状显示着同样的手势。
那个从便利店出来的女人,
拎着购物袋,
空出来的右手五指在腿侧无意识地蜷曲,
两指关节突兀。
无处不在。
像一种沉默的病毒,
一种深植于本能的身姿。
顾衍缓缓低下头,
看向自己的双手。
不知何时,
它们已自动地、
无比娴熟地交叠在了胸前。
十指放松,
唯有食指与中指的第二节指骨,
正不受控制地、
一点一点地,
向外凸起。
他试图反抗,
用力想要伸直手指。
骨骼发出轻微的“咯咯”声,
肌腱传来撕裂般的痛楚。
但那姿势像磁石般牢牢吸着他的肢体,
仿佛这才是它们与生俱来的、
最正确的形态。
他抬起头,
最后看了一眼医院大楼。
在某一扇玻璃窗的反光里,
他瞥见自己的倒影。
挺直站立,
双手交叠。
仪态庄重得如同一个即将开始吟诵的祭司,
或一个永远被封存在铁盒中的、
安静的标本。
街道的喧嚣渐渐远去。
取而代之的,
是那熟悉的、
细密的、
刮擦金属内壁的声音。
这次不再是从外部传来。
它清晰地从他胸腔的共鸣腔里响起,
从每一条骨缝中渗出,
在他自己的头颅内部回荡,
越来越响,
越来越密集,
永无止境。
而他终于听懂了,
那无数刮擦声里,
始终重复着的、
唯一的一句话:
“开门。”
“开门。”
“开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