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醒来时,嘴里还残留着昨夜那碗糊粥的铁锈味。
医院的墙壁白得刺眼,
护工推着餐车经过走廊,
橡胶轮子与地砖摩擦发出细长的嘶音,
像某种软体动物在爬行。
餐车上的不锈钢餐盖扣得严丝合缝,
可他还是闻见了——那股味道,
混在消毒水的气味底下,
淡淡的,带着腥甜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酸腐。
他的小腿骨折,
打了石膏,高高吊起。
医生说至少要吃一个月流食。
于是每天三次,
那辆餐车会准时停在门口,
护工是个总爱低头的中年女人,
刘海遮住眼睛,
她从不说话,只是默默放下餐盘。
餐盘上永远是一碗灰褐色的糊状物,
和一杯澄澈得过分的白水。
第一周,他只是觉得难以下咽。
那糊粥没有任何调味,
口感却异常绵密,
滑过喉咙时,甚至会自己蠕动似的。
他问过护工能不能换点别的,
护工只是摇头,手指在围裙上搓了搓,
指尖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色。
第二周,他开始做噩梦。
梦里有无数的嘴,
层层叠叠,长在黑暗深处,
每一张嘴都在咀嚼,
发出黏腻的、湿漉漉的声音。
醒来时,嘴里那股铁锈味就更重了。
他照镜子,
发现自己的牙龈渗着淡淡的血丝,
可一点也不疼。
第三天的半夜,
他被走廊上的声音惊醒。
不是脚步声,
是拖拽重物的闷响,
还有液体滴落的声音:
嗒,嗒,嗒。
他屏住呼吸,从门缝望出去。
昏暗的走廊灯光下,
两个护工正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塑胶袋,
袋口没有扎紧,
露出一截苍白浮肿的人脚。
袋底渗出暗色的液体,
一路蜿蜒到走廊尽头。
而那个方向,
分明是医院厨房的位置。
他猛地捂住嘴,
胃里那碗糊粥开始翻搅。
第二天送餐时,
他死死盯住护工的手。
女人放下午餐,
转身要走,
他忽然开口:
“昨天半夜,你们在运什么?”
护工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她没有回头,
只是抬手,指了指墙上贴的“静”字。
然后快步离开,
脚步轻得不像踩着地。
午餐的糊粥颜色更深了些,
几乎接近褐色。
他用勺子搅动,
粥里浮起一些极细的白色丝状物,
像煮化的筋膜。
他一阵反胃,
把勺子扔回碗里。
隔壁床是个老爷子,
上周进来的,肺炎。
老爷子精神不错,爱说话。
“这医院的伙食啊,越来越怪。”
老爷子压低声音,
浑浊的眼睛瞟向门口,
“我年轻时当过屠夫,
有些味道,一辈子忘不了。”
他心跳漏了一拍:“什么味道?”
老爷子凑近些,
嘴里呼出的气带着一股奇怪的甜腥:
“放血的味道。
还有……处理下水的味道。”
那天下午,老爷子突然病情恶化。
监护仪尖叫,
医生护士涌进来,
白色的帘子拉上。
他听见老爷子在帘子后剧烈呛咳,
咳出一种拉扯破风箱似的声音,
然后渐渐弱下去。
最后归于平静。
护工来收拾床铺时,
动作麻利得吓人。
床单、被子、枕头,
全部卷走,不留一丝痕迹。
老爷子喝水的杯子,
吃饭的碗勺,
甚至床头的纸巾盒,
统统消失。
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。
晚餐时,
他发现自己那碗糊粥表面,
浮着一层极薄的、油亮的光泽。
他用勺子舀起一点,凑近鼻尖。
那股腥甜味浓得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他想起老爷子的话。
放血的味道。
处理下水的味道。
他冲到洗手间,对着马桶干呕。
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好像那些食物一进肚子,
就被彻底吸收了,
连渣滓都不剩。
半夜,他偷偷爬下床。
腿上的石膏沉得像铅块,
他拄着拐杖,
一点一点挪向走廊尽头。
厨房在住院部最西侧,
一扇厚重的铁门,
通常上着锁。
可今晚,门虚掩着。
门缝里透出暗红色的光。
他贴上门缝,向里望去。
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上,
躺着一个人。
赤裸的,苍白的,
胸口微微起伏,还活着。
但眼睛蒙着布,嘴里塞着东西。
两个护工站在两侧,
穿着橡胶围裙,
手里拿着……不是手术刀。
是某种更粗糙的工具,
像凿子,又像钩子。
其中一人将工具抵在那人的肋骨下方,
轻轻一压,
向下一拉——
皮肤像拉开拉链般绽开,
露出底下暗红色的、搏动着的内脏。
没有血流出来。
只有一些粘稠的、半透明的液体缓缓渗出。
操作台边,
立着一台巨大的机器。
像粉碎机,又像研磨器。
护工熟练地切下几块组织,
丢进机器的投料口。
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,
开始运转。
出口处,灰褐色的糊状物,
缓缓流入下方的不锈钢桶里。
正是他每天吃的那种糊粥。
操作台上的人剧烈抽搐起来。
蒙眼的布下渗出泪水。
护工之一俯身,
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。
那人的抽搐渐渐平息,
变成一种诡异的、规律的颤抖。
仿佛……在配合。
他看得浑身冰冷,
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出声。
门内的护工突然同时转过头!
两张惨白的脸,
四只没有高光的眼睛,
直勾勾地盯向门缝!
他们发现他了!
他踉跄后退,
拐杖砸在地上,发出巨响。
转身拼命朝病房跑,
石膏腿拖在地上,
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身后,铁门被推开的声音,
护工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,
不紧不慢,却越来越近。
他冲回病房,反锁房门,
背靠着门板瘫坐下去,
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。
脚步声停在门外。
一片死寂。
然后,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,
缓缓转动。
门开了。
护工站在门口,
手里端着餐盘。
餐盘上,是一碗冒着热气的、新鲜的糊粥。
颜色深红。
“你的加餐。”
护工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
“需要补充营养。”
“我不吃!”他嘶吼着。
护工歪了歪头:
“所有病人,都要按时吃饭。”
她的嘴角向上扯,
露出一个僵硬的、非人的笑容,
“这是规定。”
另外两个护工出现在她身后,
手里拿着束缚带。
他绝望地环顾四周,
窗户锁死了。
无处可逃。
他被按回床上,
束缚带勒紧手腕脚踝。
护工端起那碗深红色的糊粥,
舀起一勺,
递到他嘴边。
浓郁的腥甜气直冲鼻腔。
他咬紧牙关。
“吃了,才能好。”
护工轻声说,
另一只手忽然按在他小腿的石膏上。
微微用力。
剧烈的疼痛从骨折处炸开!
他惨叫出声,
嘴张开的瞬间,
那勺温热的、粘稠的糊粥被灌了进去。
它自己滑下了喉咙。
带着活物般的暖意,
一路钻进胃里。
紧接着,一股奇异的饱足感扩散开来,
伴随着难以抗拒的困意。
视野开始模糊,
护工们的脸在晃动、重叠。
最后听见的,
是勺子轻轻刮过碗底的声音,
和一句遥远的低语:
“欢迎加入循环。”
再次醒来时,
天已大亮。
阳光明媚。
束缚带不见了。
腿上的石膏也拆了。
他惊愕地摸着自己的小腿,
皮肤完好,甚至连伤疤都没有。
仿佛那场骨折从未发生。
护工推着餐车进来,
放下早餐。
还是那碗糊粥,
颜色恢复成灰褐色。
她朝他笑了笑,
这次的笑容自然了许多:
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
他想说话,
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:
“很好。”
仿佛有另一个意识,
替他回答了。
他坐起身,接过餐盘。
动作流畅自如。
舀起一勺糊粥送进嘴里,
仔细品尝。
这一次,他尝出了丰富的层次:
谷物的醇厚,
蛋白质的鲜甜,
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
令人安心的、属于生命的温暖味道。
真是美味的。
下午,新病人入院了。
一个骑摩托车摔伤的青年,
右臂打着石膏,吊在胸前。
年轻人抱怨医院伙食清淡,
他微笑着,用护士嘱咐过自己的口吻说:
“这里的很有营养,
吃了,才好得快。”
深夜,
他被细微的响动唤醒。
不是恐惧,
而是一种熟悉的、隐隐的期待。
他悄无声息地下床,
腿脚灵活。
走出病房,汇入走廊上其他几个身影。
都是之前的“病人”,
如今面色红润,行走如常。
他们沉默地走向西侧厨房。
铁门敞开。
暗红色的光温暖地弥漫出来。
操作台上,是那个新来的年轻人。
蒙着眼,塞着嘴,
胸口因恐惧剧烈起伏。
他穿上挂在门边的橡胶围裙,
拿起工具。
触感冰凉而称手。
他俯身,在年轻人耳边轻声说:
“别怕,不疼的。”
声音温柔。
“很快,你就会成为营养的一部分,
帮助下一个病人康复。”
“我们都在这里,
循环,生生不息。”
工具抵上温热的皮肤。
他熟练地压下,一拉。
完美的切口。
没有鲜血。
只有滋养生命的浆液。
机器开始嗡鸣。
新鲜的糊粥缓缓流淌。
他深吸一口气,
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、无比熟悉的腥甜气息。
那是康复的味道。
是生命延续的味道。
他满足地微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