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像浸透了浓墨的旧宣纸。
陆昭蹲伏在自家祠堂的横梁上,
已经整整三个时辰。
这是他成为“隐行门”弟子前的最后一道考题:
在祠堂里过夜,不被任何“东西”发现。
师傅吴瞎子说过,祠堂夜里会有东西出来走动。
只要不被它看见,
只要不发出声音,
天亮时,大门便会打开。
可师傅没说过,那“东西”究竟是什么。
子时刚过,
供桌上的蜡烛倏地灭了。
不是被风吹灭——门窗紧闭,无一丝风。
是“烧完了”吗?
不,
蜡烛原本还剩半截。
陆昭屏住呼吸。
他听见极其缓慢的摩擦声,
像是粗布拖过砖地,
从供桌下方传来。
咚。
咚。
那不是脚步声,
是某种重物被轻轻放下的闷响。
黑暗浓得化不开。
但陆昭练过夜眼,
他勉强能看见,
供桌下缓缓伸出一只手。
苍白,浮肿,
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泥垢。
那只手摸索着,
抓住了供桌的边沿。
一个身影,
从供桌下“流”了出来。
它没有站起来,
而是像一滩水,
贴着地面蠕动,
朝着梁柱的方向而来。
陆昭的心跳如擂鼓。
他紧紧抱住横梁,
将身体缩进阴影最深处。
那东西在柱下停了。
它缓缓抬头——
陆昭闭上了眼睛。
他听师傅说过,
有些东西,你与它对视,便是被它“认”了。
他只能闭着眼,
感受着下方那束冰冷的、凝实的“目光”。
足足一盏茶的时间。
目光移开了。
窸窸窣窣的声音朝着祠堂深处去了。
陆昭悄悄睁开一条眼缝。
他看见那东西爬进了祠堂最里面,
那里,停着一口为曾祖备下的空寿材。
它爬了进去,
再无声息。
陆昭松了口气。
看来,这只是第一轮巡查。
他稳住心神,默念静心咒,等待天明。
约莫寅时,
祠堂角落传来极轻的敲击声。
哒。
哒哒。
三短一长。
是门内联络的暗号!
陆昭浑身一震,轻轻挪动,朝声音来处望去。
只见西墙根下,竟然蹲着一个人影!
那人影朝他招手,
动作焦急。
是师弟赵逢!
他怎么会在这里?
赵逢指指自己,又指指大门,再用手刀抹过脖子,眼神惊恐。
意思是:快逃,师傅要杀我们?
陆昭惊疑不定。
考题里没说会有同门在场。
这是考验的一部分,
还是……真的出了变故?
他犹豫片刻,终究不敢回应。
赵逢更急了,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团,手腕一抖,朝梁上抛来!
纸团轻巧地落在陆昭手边。
就在陆昭指尖即将触到纸团的刹那——
供桌方向,
蜡烛突然又亮了!
烛光昏黄,
恰恰照亮赵逢所在的角落。
赵逢的影子,被拉得细长,投在墙上。
陆昭的血液瞬间冻结。
那墙上的影子……
在动。
不是随着赵逢的身体动,
而是自顾自地,缓缓抬起了“手”,
指向了横梁上的陆昭!
赵逢对身后墙上的异状浑然不觉,
还在拼命使眼色。
可他自己的脸,
在晃动的烛光下,
渐渐透出一股死人才有的青灰。
陆昭猛地看向供桌。
烛台旁,
空空如也。
那刚才从供桌下爬出来的“东西”,
去了哪里?
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入脑海:
寿材是空的。
那东西进去后,并没有留在里面。
它……出来了。
现在,
它在哪里?
“师兄……”
赵逢忽然开口了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
“你下来啊……”
“我们……一起出去……”
陆昭死死咬着牙,不吭声。
他发现,赵逢说话时,嘴角是向上翘的,
可眼神里,却全是绝望和哀求。
仿佛他的身体和嘴,
并不受同一个意念控制。
墙上,赵逢的影子开始扭曲,
像一团被搅动的黑水,
慢慢“站”了起来,
脱离了墙面,
变成一个薄薄的、站立的人形黑影。
它转向陆昭,
“脸”的位置,裂开一道弯弯的缝隙。
那是在笑。
与此同时,
陆昭感到脖颈后方,传来一股微弱的凉气。
很近,
近到几乎贴着他的皮肤。
他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!
不能回头!
师傅说过,夜里肩头灯弱,回头便是吹灭它!
下面的“赵逢”还在招手,
墙边的黑影正迈出虚无的步子,
颈后的凉气越来越重……
陆昭被堵在了绝境!
他猛地想起怀里的东西——
临行前,师傅给每人发了一枚“定魂钉”,
说是危急时用,但用了,考核便算失败。
顾不得了!
陆昭掏出那枚冰冷的铁钉,狠狠朝自己左手拇指一刺!
钻心的疼!
一滴血珠沁出,滴落下去。
血滴落地,
发出“滋”一声轻响,宛如水滴入滚油。
刹那间,
下面的“赵逢”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!
那尖啸不似人声,倒像无数玻璃同时刮擦。
墙边的黑影也剧烈扭曲,倏地缩回墙上,变回正常影子。
颈后的凉气,骤然消失。
烛火再次熄灭。
祠堂重归死寂,仿佛刚才一切皆是幻梦。
只有左手拇指的刺痛,真实无比。
陆昭瘫在梁上,冷汗浸透重衫。
他看向角落,
赵逢不见了。
地上,只留下一小滩粘稠的、暗色的水渍。
天,终于蒙蒙亮了。
祠堂那扇沉重的木门,吱呀一声,缓缓打开。
门外站着师傅吴瞎子,
还有……
一脸倦容、打着哈欠的赵逢!
“师……师弟?”陆昭几乎从梁上跌下。
“师兄?你真在这儿待了一夜啊?”赵逢挠头,“师傅让我今早来开门接你,说你自己肯定出不去。”
陆昭猛地看向师傅。
吴瞎子那空洞的眼窝“望”着他,脸上毫无波澜。
“下来吧。”师傅淡淡道,“考校结束。”
陆昭手脚发软地爬下横梁,脚踩实地,才觉虚脱。
他急步走到赵逢身边,抓住他胳膊——是温热的。
“昨夜……不是你?你没来过?”
“昨夜?我一直在房里睡觉啊。”赵逢莫名其妙。
陆昭又冲到西墙角。
地上干干净净,哪有什么水渍。
他愣住了。
“你遇着‘它’了。”吴瞎子缓缓走进祠堂,用盲杖点了点供桌下方。
“那是祠堂的‘住客’。你闭眼避视,做得对。它那时,就趴在你正下方的地面上,仰头看着你。”
陆昭想起那冰冷的“目光”,一阵后怕。
“那……后来的赵逢……”
“那是‘它’摸了你一缕气息,化出的形。”吴瞎子转向供桌后的寿材,“‘它’想诱你下来,或者回应。只要你一下来,一出声,你就成了‘它’的替身,永远留在这里。而‘它’……就能用你的样子走出去。”
陆昭遍体生寒。
“那墙上的影子……?”
“是真的赵逢。”吴瞎子的话石破天惊。
陆昭如坠冰窟。
赵逢也惊呆了:“师傅,我……”
“我让你今早来开门,但你昨夜子时,是不是梦游了?”吴瞎子“望”向赵逢。
赵逢脸色煞白,仔细回想,猛地一颤:“我……我好像做了个梦,梦见师兄在祠堂遇险,我很急,想救他……”
“你的魂儿急,部分生魂离体,游荡过来,映在了墙上。”吴瞎子叹了口气,“所以你的影子会有异动,是在真正地警告他。而下面那个‘赵逢’的躯壳,已被‘它’占据。你的魂影指梁,是点破‘它’的目标所在。‘它’察觉暴露,才让你魂影归位,那假躯壳也消散了。”
原来,那绝望哀求的眼神,才是真的师弟!
“那……我颈后的凉气……”
吴瞎子沉默片刻,空洞的眼窝似乎更幽深了。
“那是第三个。”
祠堂里死一般寂静。
“第三个……什么?”陆昭声音发干。
“第三个‘东西’。”吴瞎子用盲杖,轻轻点了点上方。
陆昭抬头,看向自己蹲了一夜的横梁。
“它一直就在你旁边。从你上去,到下来。”吴瞎子的声音平淡,却让人毛骨悚然。
“你滴血破邪,惊走下面两个时,也惊走了它。否则……”吴瞎子顿了顿,“你以为,门为什么会开?”
陆昭僵在原地,缓缓转头,看向那根熟悉的横梁。
晨光透过高窗,落在梁上,灰尘浮动。
在那片光影中,
他隐约看到,
自己蜷缩过的位置旁边,
有一个非常淡的、
几乎与人形无异的、
灰尘擦拭不去的印子。
仿佛有另一个“人”,
也默默蹲了一夜,
静静地看着他,
等待某个时机,
与他合而为一。
吴瞎子转身,走向大门。
“考核通过。你胆子够大,运气……也不错。”
他的身影没入门外的光亮中。
“记住,有些东西,不看你,不碰你,不代表它不在。”
“它可能只是……在等你习惯它的存在。”
陆昭与赵逢对视一眼,
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悸。
他们快步走出祠堂。
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,关住了里面所有的晨光与尘埃。
陆昭忍不住最后回望一眼。
即将闭合的门缝里,
供桌下,
似乎又有一只苍白的手,
缓缓伸了出来,
轻轻摆了摆。
像是告别,
又像是……
下次再来的约定。
阳光照在身上,陆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
他摸了摸脖颈。
那里,
似乎还残留着一丝,
若有若无的、
依偎般的凉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