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的裂隙(1 / 1)

母亲开始往一切食物里加盐。

粥是咸的,汤是咸的,炒青菜齁得发苦。

她第五次推开碗:“妈,太咸了。”

母亲头也不抬,继续往自己碗里撒着盐粒:“咸点好,杀菌。”

父亲上周出差了。

电话总在深夜响起,母亲接起来,只反复说:“快了,就快好了。”

家里所有的镜子,不知何时都蒙上了黑布。

她问为什么,母亲的手微微一抖:“最近气色差,看了心烦。”

第七天,她发现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,也有了淡淡的咸味。

不是错觉。

她舔了舔手背,干涸的水渍,分明是咸的。

“妈!水是咸的!”

母亲从厨房探出头,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:“是吗?我尝着正好。”

她冲进卫生间,想用毛巾擦脸。

毛巾潮乎乎的,一股海腥气。

凑近看,白色纤维里嵌着细小的、半透明的结晶。

不是盐。

更像某种……干燥后的分泌物。

她感到一阵反胃,奔回自己房间锁上门。

背靠着门板喘息时,目光落在书桌上。

那盆多肉植物,叶片饱满,此刻却蒙着一层白霜。

她用手指抹了一点,放进嘴里。

咸的。

植物在“出汗”,出的却是咸汗。

午夜,她被持续的低语声吵醒。

声音来自父母卧室。

她光脚贴近门缝。

是母亲的声音,又轻又快,像在哄小孩:

“再等等,再渗透得均匀些……快了……”

“等他回来,就彻底好了。”

什么好了?

父亲到底怎么了?

她想起父亲出差前的那个傍晚。

他站在玄关穿鞋,背影有些僵硬。

母亲替他整理衣领时,他忽然偏头,极迅速地看了自己一眼。

那眼神她读不懂。

不是告别,更像……警告?

第二天,她借口找指甲剪,溜进父母卧室。

母亲在阳台晾衣服,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
她拉开父亲的床头柜。

里面没有指甲剪。

只有一沓病历,最上面一张,诊断栏写着:

“感官整合失调(进行性加剧)”

日期是半年前。
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:“患者坚称世界正在‘变淡’,要求强化感官刺激。”

变淡?

她想起父亲最近几个月的变化。

吃东西口味越来越重,辣椒酱整勺整勺地吃。

总说灯光太暗,把家里所有灯泡都换成了最亮的型号。

甚至抱着她说:“你身上的味道,好像也变淡了。”

当时只当是玩笑。

继续翻,她的手停住了。

病历最后,夹着一页从某种实验记录本上撕下的纸。

字迹是父亲的,潦草,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:

“它们不是要剥夺,是在‘覆盖’。”

“用熟悉的感觉覆盖掉真实的感知!”

“咸味是锚点,保持咸味就能保持……”

后面被狠狠涂黑了。

最后一行,是一串颤抖的、巨大的字:

“别让我女儿吃任何咸的东西!!!”

砰!

卧室门被推开了。

母亲站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杯水。
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“你在找什么?”

声音平直,像电子合成音。

“我……我渴了。”她慌忙把病历塞回去。

“渴了?”母亲慢慢走进来,把水杯递到她面前,“正好,喝水。”

杯壁外侧,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。

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,那些水珠隐隐泛着浑浊的白色。

就像海水。

“喝呀。”母亲的声音柔了下来,眼神却空洞得吓人,“喝了就不渴了。”

她接过杯子。

水的气味钻进鼻腔——浓郁的海腥味,混杂着一丝甜腻。

这不是水。

这是……

“你爸爸快回来了。”母亲忽然笑了,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,“我们得做好准备,家里得‘够咸’,他才认得路,才回得来。”

认得路?

父亲出差的城市,坐高铁只要两小时。

需要什么路?

“妈,爸爸到底去哪儿出差了?”

她握着杯子,手指冰凉。

“他去……”母亲眨了下眼,似乎在想,“他去解决‘变淡’的问题了。”

“现在问题解决了。”

“但他自己需要一点帮助,才能从那个‘淡’的地方爬回来。”

爬回来?

她猛地看向母亲的手。

母亲的手背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片细小的、半透明的……

鳞状纹路?

不,不是纹路。

是皮肤在改变质地,在硬化,在渗出粘液后又迅速风干成一层薄膜。

“喝了吧。”母亲催促,身体微微前倾,“喝了,你就能提前适应。等他回来,我们三个就一样了。再也不会‘变淡’了。”

一样?

和什么一样?

她想起了病历上父亲的字:“覆盖”。

想起了咸的一切。

想起了植物渗出的咸汗,毛巾上的结晶,自来水里的味道。

这不是调味。

这是在用强烈的咸味,覆盖掉另一种正在入侵的、可怕的“常态”!

而母亲,已经被彻底覆盖了。

或者说,被“转换”了。

父亲察觉了,所以他留下警告。

但他没能阻止母亲,甚至可能……自己也快撑不住了。

“快喝!”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,一只手伸过来,要捏她的鼻子灌!

她使出全身力气,将水杯砸向母亲脚边!

玻璃炸裂!

溅出的液体落在地板上,竟嘶嘶作响,冒出淡淡白烟。

那不是水,是强腐蚀性的东西!

母亲低头看着碎裂的杯子,又缓缓抬头。

她的眼球,此刻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膜,像煮熟的鱼眼。

“不听话……”

母亲喃喃着,脖子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,以非人的角度歪向一边。

“不听话的孩子……也要被覆盖……”

她转身就跑,冲出卧室,冲向大门!

门把手拧不动!

锁孔里,被某种白色的结晶堵死了!

身后传来拖沓的、湿漉漉的脚步声。

母亲来了,姿势怪异,关节仿佛不会弯曲。

“家里……所有东西……都咸了……”

母亲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,立体,回荡。

“你……也逃不掉……”

她退到窗边,绝望地推着窗户。

窗户也被焊死一般。

就在这时,她看到了玻璃的倒影。

倒影里,母亲的身后……

阳台晾衣架上,挂着的那件父亲的衬衫,正在滴水。

滴落的,是浑浊的、微黄的液体。

一滴,一滴。

在地上汇成一小滩。

而那衬衫的领口处,

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,

鼓起来,又瘪下去。

像呼吸。

父亲根本没有出差。

他一直在家里。

在阳台。

在“渗透”成某种东西。

而母亲所做的一切,

不是为了迎接他回来,

是为了让这个家,变成一个合格的“巢”!

一个咸的、能“覆盖”并“转化”活人的巢!

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,清脆地响起。

不是来自大门。

是来自……阳台的门。

咔哒。

阳台门,被从外面推开了。

一股浓烈的、如同腐败海藻般的咸腥风,灌了进来。

母亲停下脚步,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温柔、无比惊悚的笑容:

“你看……你爸爸……回来了……”

她死死闭上眼睛,捂住耳朵。

但咸味无孔不入。

那味道钻进毛孔,渗入舌头,浸透每一寸空气。

它开始覆盖。

覆盖掉恐惧,覆盖掉记忆,覆盖掉“她”这个存在本身。

最后残存的意识里,

她只清晰无比地“尝”到了一个念头:

很快,她就再也不会觉得,这一切,太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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