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开始往一切食物里加盐。
粥是咸的,汤是咸的,炒青菜齁得发苦。
她第五次推开碗:“妈,太咸了。”
母亲头也不抬,继续往自己碗里撒着盐粒:“咸点好,杀菌。”
父亲上周出差了。
电话总在深夜响起,母亲接起来,只反复说:“快了,就快好了。”
家里所有的镜子,不知何时都蒙上了黑布。
她问为什么,母亲的手微微一抖:“最近气色差,看了心烦。”
第七天,她发现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,也有了淡淡的咸味。
不是错觉。
她舔了舔手背,干涸的水渍,分明是咸的。
“妈!水是咸的!”
母亲从厨房探出头,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:“是吗?我尝着正好。”
她冲进卫生间,想用毛巾擦脸。
毛巾潮乎乎的,一股海腥气。
凑近看,白色纤维里嵌着细小的、半透明的结晶。
不是盐。
更像某种……干燥后的分泌物。
她感到一阵反胃,奔回自己房间锁上门。
背靠着门板喘息时,目光落在书桌上。
那盆多肉植物,叶片饱满,此刻却蒙着一层白霜。
她用手指抹了一点,放进嘴里。
咸的。
植物在“出汗”,出的却是咸汗。
午夜,她被持续的低语声吵醒。
声音来自父母卧室。
她光脚贴近门缝。
是母亲的声音,又轻又快,像在哄小孩:
“再等等,再渗透得均匀些……快了……”
“等他回来,就彻底好了。”
什么好了?
父亲到底怎么了?
她想起父亲出差前的那个傍晚。
他站在玄关穿鞋,背影有些僵硬。
母亲替他整理衣领时,他忽然偏头,极迅速地看了自己一眼。
那眼神她读不懂。
不是告别,更像……警告?
第二天,她借口找指甲剪,溜进父母卧室。
母亲在阳台晾衣服,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她拉开父亲的床头柜。
里面没有指甲剪。
只有一沓病历,最上面一张,诊断栏写着:
“感官整合失调(进行性加剧)”
日期是半年前。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:“患者坚称世界正在‘变淡’,要求强化感官刺激。”
变淡?
她想起父亲最近几个月的变化。
吃东西口味越来越重,辣椒酱整勺整勺地吃。
总说灯光太暗,把家里所有灯泡都换成了最亮的型号。
甚至抱着她说:“你身上的味道,好像也变淡了。”
当时只当是玩笑。
继续翻,她的手停住了。
病历最后,夹着一页从某种实验记录本上撕下的纸。
字迹是父亲的,潦草,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:
“它们不是要剥夺,是在‘覆盖’。”
“用熟悉的感觉覆盖掉真实的感知!”
“咸味是锚点,保持咸味就能保持……”
后面被狠狠涂黑了。
最后一行,是一串颤抖的、巨大的字:
“别让我女儿吃任何咸的东西!!!”
砰!
卧室门被推开了。
母亲站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杯水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“你在找什么?”
声音平直,像电子合成音。
“我……我渴了。”她慌忙把病历塞回去。
“渴了?”母亲慢慢走进来,把水杯递到她面前,“正好,喝水。”
杯壁外侧,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。
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,那些水珠隐隐泛着浑浊的白色。
就像海水。
“喝呀。”母亲的声音柔了下来,眼神却空洞得吓人,“喝了就不渴了。”
她接过杯子。
水的气味钻进鼻腔——浓郁的海腥味,混杂着一丝甜腻。
这不是水。
这是……
“你爸爸快回来了。”母亲忽然笑了,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,“我们得做好准备,家里得‘够咸’,他才认得路,才回得来。”
认得路?
父亲出差的城市,坐高铁只要两小时。
需要什么路?
“妈,爸爸到底去哪儿出差了?”
她握着杯子,手指冰凉。
“他去……”母亲眨了下眼,似乎在想,“他去解决‘变淡’的问题了。”
“现在问题解决了。”
“但他自己需要一点帮助,才能从那个‘淡’的地方爬回来。”
爬回来?
她猛地看向母亲的手。
母亲的手背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片细小的、半透明的……
鳞状纹路?
不,不是纹路。
是皮肤在改变质地,在硬化,在渗出粘液后又迅速风干成一层薄膜。
“喝了吧。”母亲催促,身体微微前倾,“喝了,你就能提前适应。等他回来,我们三个就一样了。再也不会‘变淡’了。”
一样?
和什么一样?
她想起了病历上父亲的字:“覆盖”。
想起了咸的一切。
想起了植物渗出的咸汗,毛巾上的结晶,自来水里的味道。
这不是调味。
这是在用强烈的咸味,覆盖掉另一种正在入侵的、可怕的“常态”!
而母亲,已经被彻底覆盖了。
或者说,被“转换”了。
父亲察觉了,所以他留下警告。
但他没能阻止母亲,甚至可能……自己也快撑不住了。
“快喝!”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,一只手伸过来,要捏她的鼻子灌!
她使出全身力气,将水杯砸向母亲脚边!
玻璃炸裂!
溅出的液体落在地板上,竟嘶嘶作响,冒出淡淡白烟。
那不是水,是强腐蚀性的东西!
母亲低头看着碎裂的杯子,又缓缓抬头。
她的眼球,此刻蒙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膜,像煮熟的鱼眼。
“不听话……”
母亲喃喃着,脖子发出“咔咔”的声响,以非人的角度歪向一边。
“不听话的孩子……也要被覆盖……”
她转身就跑,冲出卧室,冲向大门!
门把手拧不动!
锁孔里,被某种白色的结晶堵死了!
身后传来拖沓的、湿漉漉的脚步声。
母亲来了,姿势怪异,关节仿佛不会弯曲。
“家里……所有东西……都咸了……”
母亲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,立体,回荡。
“你……也逃不掉……”
她退到窗边,绝望地推着窗户。
窗户也被焊死一般。
就在这时,她看到了玻璃的倒影。
倒影里,母亲的身后……
阳台晾衣架上,挂着的那件父亲的衬衫,正在滴水。
滴落的,是浑浊的、微黄的液体。
一滴,一滴。
在地上汇成一小滩。
而那衬衫的领口处,
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,
鼓起来,又瘪下去。
像呼吸。
父亲根本没有出差。
他一直在家里。
在阳台。
在“渗透”成某种东西。
而母亲所做的一切,
不是为了迎接他回来,
是为了让这个家,变成一个合格的“巢”!
一个咸的、能“覆盖”并“转化”活人的巢!
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,清脆地响起。
不是来自大门。
是来自……阳台的门。
咔哒。
阳台门,被从外面推开了。
一股浓烈的、如同腐败海藻般的咸腥风,灌了进来。
母亲停下脚步,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温柔、无比惊悚的笑容:
“你看……你爸爸……回来了……”
她死死闭上眼睛,捂住耳朵。
但咸味无孔不入。
那味道钻进毛孔,渗入舌头,浸透每一寸空气。
它开始覆盖。
覆盖掉恐惧,覆盖掉记忆,覆盖掉“她”这个存在本身。
最后残存的意识里,
她只清晰无比地“尝”到了一个念头:
很快,她就再也不会觉得,这一切,太咸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