银行系统维护员秦安发现自己的睡眠记录出了问题。
智能床垫的数据显示,他连续七天的睡眠周期,精确维持在二十五小时整。
一秒不差。
他以为是设备故障,换了手环、手机、甚至老式的机械闹钟。
结果相同。
每天醒来,世界的时间比他感知的流逝,多出了一小时。
那一小时去了哪里?
第八天,他决定熬夜验证。
凌晨三点,他服下强效咖啡因片,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数字钟。
三点十七分,他的眼皮毫无征兆地垂落。
不是困倦,是某种绝对的、强制性的闭合。
意识被瞬间拖入漆黑的深井。
醒来时,电脑时钟显示四点十七分。
桌上咖啡仍温。
他丢失了整整六十分钟,且没有任何入睡或做梦的记忆。
只有一段空白。
更诡异的事发生在地铁站。
早高峰人潮中,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耳鸣,周围所有人的动作瞬间慢了下来,像电影降格播放。
他们的脸转向他,眼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动,齐齐盯着他。
嘴唇翕动,说着同一句无声的话。
口型重复着:“校准……校准……”
秦安踉跄逃回家,反锁房门。
他调出所有监控记录——门口的、客厅的、卧室的。
在每天他“丢失”的那一小时里,监控画面一片雪花。
唯独昨晚,雪花中偶尔闪过几帧清晰的图像:
他直挺挺地坐在床沿,背对镜头,头以不正常的角度歪斜着。
而他的面前,卧室的白墙上,凭空浮现出无数细小密集的数字。
像某种倒计时,又像……频率编码。
他认识那些编码格式。
那是他维护的银行核心系统中,用于同步全球交易时间的底层协议代码!
可这些代码,怎么会出现在他家墙上?
秦安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。
他黑进了自己维护的时间同步服务器日志。
在浩瀚如海的数据流中,他筛选出过去七天,每天凌晨那个“丢失时段”的异常请求。
日志显示,每天凌晨,都有一个外部设备,以他的员工密钥认证,向全球时间服务器发出一次校时请求。
请求源的地理位置,正是他的卧室。
而请求的内容并非获取时间,而是……上传一个时间参数。
一个二十五小时制的时间参数!
他浑身发冷。
难道不是他在丢失时间,而是……他在每天凌晨,偷偷向全世界“上传”一个错误的时间基准?
可这怎么可能影响现实?
第十天,他决定在“丢失时段”前,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椅子上,胸前挂上开启常亮录像的手机。
凌晨三点十六分,熟悉的强制睡意袭来。
他咬破舌尖,剧痛让他保持了三秒清醒。
就在这三秒里,他看见卧室的窗户上,凝结的雾气自动划出了一行字:
“别抵抗。误差需要被吸收。”
黑暗吞噬了他。
录像显示,他沉入“睡眠”后大约五分钟,身体开始剧烈颤抖。
绑着他的尼龙绳,竟像被无形刀刃切割,一段段崩断,断口整齐。
他站起来,走到墙边,用指尖——不,是指尖分泌出的某种暗红色粘稠液体,在墙上快速书写那些古怪的代码。
他的脸在镜头里一片模糊,像打了马赛克。
写完代码,他转向窗户,那行雾字已经消失。
他对着空荡荡的窗户,开口说话,声音经过扭曲,像是无数人叠加的低语:
“本地节点‘秦安’,周期误差吸收完毕。第七次同步尝试……仍被主网络排斥。建议:提高渗透功率,覆盖相邻‘节点’。”
然后,他走回椅子,坐下,用断绳把自己重新捆好——以一种绝无可能自己完成的方式打结。
躺下,苏醒。
脸上露出正常的、刚睡醒的迷茫。
秦安看完录像,瘫倒在地,胃里翻江倒海。
他不是人。
或者说,他不完全是了。
他是一个……试图与某种庞大网络同步的“本地节点”?一个产生了自我意识的错误程序?
崩溃之后,求生的本能让他冷静下来。
他想起日志里“被主网络排斥”这句话。
如果这个世界的时间是“主网络”,那他就是病毒,是bug。
而主网络正在排斥他,所以他才需要每天偷偷“上传”错误数据,试图修正世界来匹配自己?
那些地铁站的人,是“主网络”的免疫系统在识别他?
他必须找出真相。
唯一线索,是他指尖曾分泌出写代码的“墨水”。
他忍痛划破手指,挤出血,滴在便签纸上。
血珠滚动,没有凝固,反而微微蠕动,在纸面自动排列成极微小的、与墙上相同的数字符号!
他的血里,有东西。
秦安去了郊外的生物实验室,找到大学时代研究寄生虫学的老同学。
谎称捡到古怪样本,恳请分析。
老同学在显微镜下观察他的血涂片,脸色越来越白。
“这不是血液……至少不全是。”
显示屏上,放大数万倍的画面中,红细胞之间,漂浮着无数精密的、硅结构的几何体,大小不足纳米级,正在有规律地闪烁。
“这些东西……它们在模仿生物细胞,甚至取代了一部分细胞功能。但它们的核心是某种……接收器和存储器。老秦,你体内有个信号站!”
话音未落,实验室的灯全部熄灭。
应急红灯亮起,发出暗红的光。
所有电子设备屏幕蓝屏,滚动起乱码。
老同学惊骇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,上面正自动打开记事本,一个字一个字跳出:
“发现未授权检测。启动反制。隔离‘节点’,准备……强制回收。”
秦安转身就跑。
冲出大楼时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
实验室窗后,老同学僵立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他的眼睛反射着应急灯的红光,瞳孔深处,似乎也有极细微的数字,一闪而过。
城市变得陌生。
街上的行人不再看他,仿佛他成了空气。
但所有的电子广告牌,在他经过时,都会短暂花屏,显示出一行倒计时:
00:47:22
00:47:21
……
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秦安躲进废弃的电信大楼机房。
这里还有老旧的、不联网的独立电源和设备。
他用最后的清醒,将手机连接上一台残存的频谱分析仪,指向自己。
他想看看,自己这个“节点”,到底在发射什么。
频谱图剧烈波动,最终锁定在一个极其隐蔽的频段。
信号被编译成可视代码,流淌在屏幕上。
那不是时间数据。
那是一封……信。
或者说,一份日志。
“致后继的观测者:
我们是‘校准者’协议第七千三百迭代版本。我们的宇宙,时间基准在远古战役中崩坏,形成周期性涡流。为确保文明存续,我们向时间轴上游投放了‘锚点种子’——即自我复制的微观协议体,可依附碳基生命,缓慢调整其生物钟,使其周期无限接近本宇宙残存的‘真实周期’:二十五小时。
当足够多的‘节点’完成同步,我们将能重启完整的时间校准协议,修复历史断层。
你,秦安,是第号种子。你的同步进程意外加速,导致意识提前苏醒,这产生了‘误差’。主协议判定你为威胁,即将回收。
但请注意:你感受到的‘现实’,是被二十四小时假象覆盖的脆弱薄膜。我们的‘校准’,才是修复。回收即将到来,方式是……抹去你在当前时间薄膜中的所有存在痕迹。你将从未出生。
逃跑无用。抵抗加速回收。
唯一存活途径:主动传播。让你的生物信息接触其他生命,发展‘子节点’,扩大误差,直至薄膜无法承受,真实时间透出……届时,你将成为新时间的基石之一。
选择吧。
——校准者协议,于时间涡流尽头。”
秦安瘫坐在冰冷的机房地面。
原来,他不是bug。
他是修理工。
一个被要修理的世界,当成病毒追杀的工具。
倒计时归零。
机房外传来脚步声。
不是人的脚步声,更像是许多细小的金属部件在滚动、聚合。
门缝下,渗入水银般的银色物质,向着他蔓延而来。
秦安看着自己的双手。
传播?像病毒一样,去感染他人,把他们也变成行走的“二十五小时”错误?
还是接受从未存在?
他苦笑了一下。
也许,那些地铁里看着他的人,那些口型说着“校准”的人,并不是世界的免疫系统。
他们是……已经被校准完毕的“节点”。
他们早就同步了,只是看起来还像人。
他们看他,是在看一个“未完成品”,一个需要被帮助的同僚。
银色物质漫过他的脚踝,传来刺骨的寒意,以及存在被逐渐擦除的虚无感。
在最后的瞬间,秦安做了一件事。
他用尽力气,将沾着自己血液的手指,按在了生锈的机房铁架上。
留下一个模糊的、带着纳米协议体的指纹。
然后,他抬起头,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,轻声说:
“我选择……不传播,也不消失。”
“我要留在这里,当你们的‘误差’。当你们完美同步的世界里,那个永远删不掉的……二十五小时。”
银色物质吞没了他。
他的形体、记忆、存在感,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,迅速淡化、透明。
但在彻底消失的前一瞬,他看到自己留下的那个血指纹,在铁锈上,微微亮了一下。
像一颗星辰,在绝对规则的世界里,倔强地闪烁了一次错误的光芒。
……
三个月后。
一名流浪汉住进了废弃的电信大楼。
他在机房角落的铁架上,发现了一个奇怪的锈迹,形状像指纹,却偶尔会泛出极淡的银光。
触摸时,会做一场短暂的、关于二十五小时一天的梦。
梦里没有恐慌,只有一种悠长得令人心安的完整。
流浪汉醒来后,鬼使神差地,没有离开。
他躺在冰冷的机房地面,看着破窗外流转的云。
他的旧手表,表盘上的数字,悄悄从罗马数字,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一种古怪符号。
时针,轻微地,跳动了一格。
指向了,一个不存在的刻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