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籍修复师赵惟深收到一个匿名包裹。
里面是一卷脆裂的熟宣拓本,年代难以辨认。
拓印的并非碑文,而是一幅古怪的市井图:街巷、店铺、行人,笔触细密如蛛网。
最奇的是,图中一角竟有间小小的“惟深斋”,匾额上的字与他工作室的招牌分毫不差。
他本欲置之不理,可那拓本像有温度,夜里隐隐发烫。
第三天,他鬼使神差地铺开宣纸,取来珍藏的古墨。
“只临一角,”他对自己说,“看看笔意就好。”
他临的是图中一条窄巷。
巷口有个模糊人影,背对画面,似要回头。
赵惟深勾勒到那人影肩部时,墨迹突然洇开,像被纸吸了进去!
他慌忙搁笔,再看拓本原件——那人影的姿势,竟比之前转了微不可察的一度。
仿佛刚刚,活动了一下。
当夜,他工作室所在的真实街巷传来了陌生的更鼓声。
那声音黏稠迟缓,一下,又一下,明明该在子时结束,却敲到了寅初。
赵惟深掀帘窥看,只见月光下的青石板路,纹路与他白日所临的拓本图案,一模一样。
连石板开裂的缝隙,都分毫不差!
他烧掉了临摹的那张纸。
灰烬在盆中蜷曲,却拼成了两个字:“晚了。”
第二天,巷尾真的多出了一家从未见过的旧货铺。
铺门紧闭,檐下挂着一盏白纸灯笼,与拓本中那间“惟深斋”隔壁的铺面陈设完全相同。
邻居都说,那铺子一直在那儿,开了十几年了。
卖货的是个瘦老头,从不说话。
赵惟深的工作室开始出现怪事。
修复到一半的古书,内页的字句会悄悄移位,组成一些陌生的段落。
那些段落描述的,竟是他过去三天里的琐碎日常:几点喝茶,何时皱眉,甚至夜里的梦呓。
墨迹未干,字里行间却渗出陈年旧纸的腐朽气。
他找到了文物局的老岑,想查拓本来历。
老岑听完,脸色蜡黄,翻出一本民国笔记的影印件。
其中一则潦草记载:“若有物,先拓现实,再诱人临摹,则虚实通道开。所临之物,渐替本来。……终成画中囚。”
页边还有一行朱批小字:“见之即染,毁之弥散。唯一法:续临全卷,于画中寻一‘非原拓之笔’,或可破局。”
赵惟深冲回工作室。
那卷拓本,正静静躺在工作台上。
它似乎比之前……新了一些。
而原本空白的天头处,竟浮现出淡淡的红线,勾勒出一扇门的形状。
门内,隐约有个背影,正伏案描摹着什么。
那案几的样式,那窗棂的花纹,正是赵惟深此刻身处的房间!
他毛骨悚然,却知道已无退路。
他咬牙摊开一整张丈二匹宣纸,重新磨墨。
这次,他必须临摹整幅图卷。
笔尖触及纸面,就像划开了某种屏障。
周遭的声音陡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拓本里传来的、嘈杂又遥远的市声。
他每画下一笔,现实中的对应景物就褪色一分。
窗外的槐树,轮廓逐渐与画中枯树重合;街上的车鸣,扭曲成画里货郎的吆喝。
他画到那个回头人影的脖颈时,感到自己后颈一阵刺骨的凉,仿佛有人正对着那里呼吸!
七天七夜,不眠不休。
他陷入一种癫狂的专注,饿了就啃冷硬的馒头,渴了便灌隔夜的茶水。
最后只剩下拓本中心,那片最大的空白区域。
原拓那里本该是集市广场,却什么也没有,纸面光滑如卵。
笔记说,要寻“非原拓之笔”……莫非在这空白处,自己可以自由添加东西?
他凝神,在空白中央,小心画下了一面镜子。
镜框繁复,镜面却留白。
这是他唯一的、下意识的挣扎:镜可照真,或许能映出什么破绽?
最后一笔完成。
整张临摹作品骤然卷曲,发出皮革摩擦般的巨响!
工作室的墙壁像浸水的年画般软塌、剥落,露出后面黑沉沉的、拓本里的街巷。
腥凉的风灌进来,带着陈年灰尘和旧墨的味道。
赵惟深看见,对面那间本该是旧货铺的位置,门开了。
瘦老头站在门槛里,手里提着的白纸灯笼,忽地亮起绿荧荧的光。
他的脸,终于转了过来——没有五官,平滑如纸,只有墨汁勾勒出的、赵惟深临摹时的笔触线条!
赵惟深惨叫一声,抓起手边铜镇纸砸过去。
镇纸穿过老头身体,打在后面的砖墙上,当啷落地。
老头抬起枯枝般的手,指向赵惟深刚刚完成的临摹巨作。
赵惟深回头。
只见那画中,他添加的镜子部位,墨迹正在疯狂蠕动、增生!
镜面留白处,竟渐渐浮现出影像——正是此刻这间工作室崩坏中的景象!
而镜中,也有一个“赵惟深”正回头看向画外。
但镜中人的眼神,比他快了一瞬。
镜中人看的,是现实赵惟深的身后!
赵惟深浑身僵冷,一寸寸扭动脖颈。
他身后,原本是窗户的位置,此刻已变成一面真实的、古旧的铜镜。
镜子里,映出工作室的废墟,映出那幅妖异的临摹画,也映出他惊恐的脸。
可镜中他的倒影,却没有转头,而是依旧死死盯着前方,盯着那幅画。
然后,镜中的“他”,极其缓慢地,咧开了一个笑容。
嘴角越扯越大,直至耳根!
“你……才是临摹出来的。”
一个干涩的声音,从他面前的画中传来。
是那个无脸老头在说话,声音却像无数碎纸在摩擦。
“原拓,本就是‘镜中世界’的景象。你临摹它,就是在复刻那个世界。而你每画一笔,现实就被覆盖一寸。至于你……”
老头平滑的脸朝向了铜镜。
“你不过是镜子为了补全自身,从现实拓印下来的一个‘临时倒影’。如今画成,通道稳固,真的,该回来了。”
铜镜中的倒影,开始向前迈步。
它穿透了镜面,走了出来。
容貌、衣着、甚至指尖的墨渍,都与赵惟深毫无二致,只是眼神冰冷如死水。
它走向那幅巨大的临摹画,伸手触碰画中那面镜子。
指尖融入墨迹,接着是整个手掌、手臂、身躯……它像回家一般,悠然走进了画中世界,站定在那面他添加的镜子前,转过身,成为画境的一部分。
而现实中的赵惟深,感到身体正变得稀薄、透明。
他看向自己的手,皮肤下浮现出宣纸的纤维纹理,指甲褪色成淡黄的旧纸。
他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拉扯,飞向那面铜镜。
在触及冰冷镜面的前一刹,他最后瞥了一眼自己的临摹画。
画中,那个走进镜子的“自己”,正隔着纸面,与他对视。
而画中镜子的倒影里,映出的不再是工作室,而是一个普通的、安宁的现代书房。
一个陌生的男人,正背对画面,伏案写着什么。
案头,放着一卷崭新的空白宣纸,和一支未蘸墨的笔。
“下一个……”
镜面吞没了他。
所有景象坍缩成一点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百年。
赵惟深(或者曾叫这个名字的存在)在黑暗中,感到手中多了一卷东西。
触感熟悉——脆裂的熟宣。
耳边响起一个温和却不容违逆的声音:
“临摹它。你就可以回去。”
他睁开眼。
发现自己坐在一间陌生的书房里,面前是书案,铺着空白宣纸。
手里,紧紧攥着一卷刚收到的、匿名寄来的古老拓本。
拓印的是一幅古怪的市井图。
图中一角,有间小小的书房,窗内人影模糊,正低头看着什么。
窗外,夜色正浓。
更鼓声,遥遥响了起来。
一下,又一下。
他颤抖着手,拿起了笔。
墨香弥漫开来,像一声叹息。
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始画了。
因为只有这样,镜子里那个正在渐渐淡去的、惊恐的倒影,才不会彻底消失。
那是他曾经是“真”的,最后证据。
笔尖,落向了纸面。
第一笔,该从哪里开始呢?
就从图中那间书房,窗内那个模糊人影的……背影开始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