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文启第一次闻到那股铁锈混合着焦糖的古怪甜腥味,是在周三傍晚的菜市场。
他当时正蹲在鱼摊前挑拣一条鲫鱼。
突然的,味道就漫过来了。
浓烈得让他差点呕出来,可周围的人却毫无反应。
他直起身,觉得左边太阳穴微微发胀。
就是这一瞬间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鱼摊老板身后的阴影里,蹲着一个“东西”。
那“东西”没有清晰的轮廓,像一团用污水和破布揉成的疙瘩,表面却缓慢地流淌着类似融化的柏油般的光泽。
它似乎没有脸,但赵文启清晰地感觉到,它正“看”着自己。
老板递过杀好的鱼,塑料袋上的血水沾湿了他的手指,冰凉黏腻。
他匆匆付钱,逃也似的离开,再回头时,那阴影里空空如也。
那天夜里,他开始做梦。
梦里没有画面,只有持续不断的声音:一种沉闷的、有节奏的“咚……咚……”声,像是隔着很厚的墙有人在敲击,又像是巨大的心脏在跳动。
伴随这声音的,就是那股甜腥的铁锈味,越来越浓,几乎要渗进他的肺叶里。
他从窒息感中惊醒,冷汗浸透睡衣。
窗外,天还没亮,一片死寂。
第二天上班,他精神恍惚。
复印文件时,机器卡纸了。
他弯腰去扯那卡住的纸,手指碰到滚烫的硒鼓。
就在触感的灼痛传来的同一毫秒,那股味道再次袭来!
比昨天强烈十倍!
而且,那“咚……咚……”的闷响,竟同时在他耳膜深处炸开,震得他脑仁发疼。
他猛地缩回手,眼前一阵发黑。
等眩晕过去,他发现刚刚卡住的那张复印纸上,印着的不是文件内容,而是一片扭曲的、暗红色的污渍,形状像一个……一个被压扁的人影?
他吓得把纸揉成一团,扔进碎纸机。
碎纸机运作的嗡嗡声里,他仿佛听到一声极轻的、满足的叹息。
从那天起,那“瞬间”开始入侵他的生活。
毫无规律,毫无预兆。
可能是喝水时舌尖碰到杯沿的刹那,可能是下楼梯踩空一级的瞬间,也可能是接电话按下接听键的那零点几秒。
只要有任何轻微的“触发”——一次触碰,一次失重,一次突然的声响——甜腥味与闷响就如同附骨之疽,轰然降临。
持续时间从最初的一瞬,渐渐延长到两三秒,足够他看清一些“东西”:
办公室窗玻璃上,一滩黏稠的阴影缓缓滑过。
家里雪白的墙壁,渗出指甲盖大小的暗红霉斑,摸上去却是滚烫的。
深夜的卫生间,排水口会传来细微的、用指甲搔刮管壁的声音。
他开始害怕触碰任何东西,害怕任何突如其来的变化。
他变得神经质,走路都用脚尖轻轻试探,开门关门如同拆解炸弹。
同事觉得他古怪,朋友渐渐疏远。
他去看医生,做了全套检查,结果一切正常。
医生委婉地建议他去看心理科。
他苦笑着离开,知道自己没病。
有病的是这个世界,或者说,是他的“感知”裂开了一道缝,有什么东西正从缝里拼命挤进来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
他洗澡时,拖鞋踩在湿滑的瓷砖上,整个人向后仰倒。
后脑撞击地面的闷响,与梦境里那“咚”的一声,完美重合!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。
甜腥味浓烈到变成了实质,糊住了他的口鼻。
他睁大眼睛,看见浴室弥漫的蒸汽不再是白色,而是泛着污浊的暗黄。
蒸汽凝聚在天花板上,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、深褐色的湿痕,湿痕的中心,缓缓凸出一张脸的轮廓!
没有五官,只有凹凸不平的、仿佛被巨力砸扁又粘合起来的皮肤纹理。
那张“脸”正对着他。
同时,无数细碎的、呢喃般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耳朵,不是语言,而是纯粹的、充满恶意的情绪波动,像冰冷的潮水要淹没他的神智。
“找到……裂缝……”
“固定……这个点……”
“拉长……拉长……直到永远……”
他不知哪来的力气,连滚带爬地冲出浴室,重重摔上磨砂玻璃门。
他瘫在门外地板上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过了很久,浴室里只剩下花洒单调的水声。
他颤抖着,推开一条门缝。
蒸汽已经散了,天花板干干净净,什么都没有。
但他知道,不一样了。
那道“缝”,被这次猛烈的撞击,彻底撕开了。
第二天,他发现左手的掌心,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红痕。
像是指甲划过的痕迹,微微凸起,摸上去没有任何感觉。
他用肥皂搓洗,痕迹依旧。
他尝试用刀尖轻轻去刮,刀尖碰到红痕的瞬间——轰!
剧烈的眩晕和恐怖的感知再次淹没了他,这一次持续了足足五秒!
他瘫在椅子上,大口喘气,再看那红痕,似乎……颜色深了一点。
它不是伤痕。
它是一个“坐标”,一个“锚点”。
那个“东西”,通过一次次对他感知的入侵,终于在他身体上,标记了一个通往它所在维度的“门”!
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
红痕开始生长。
极其缓慢,像一条懒惰的红色蠕虫,从他掌心向手腕蔓延。
每长一毫米,他对“触发”的敏感度就增加一分。
现在,甚至只是隔壁邻居用力关门传来的震动,都能让他瞬间坠入那甜腥与闷响的地狱,看见瓷砖缝隙里渗出黑色的、蠕动着的丝线。
他不敢再待在家里,请了长假,躲到郊外一个廉价的小旅馆。
房间狭窄陈旧,墙壁很薄。
但这似乎有点用,远离人群和刺激,红痕生长的速度似乎变慢了。
他获得了一丝苟延残喘的安宁。
直到入住第三天的凌晨。
他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。
不是声音,不是味道。
而是一种“注视”。
冰冷、粘腻、充满非人好奇心的注视。
他缓缓转过头。
房间那扇唯一的、对着消防楼梯的窗户玻璃外,紧贴着一张扁平的脸!
正是他在浴室蒸汽里看到的那张!
没有五官,只有扭曲的皮肤纹理,此刻紧紧压在玻璃上,挤压得更加变形。
它隔着玻璃,“看”着他。
不,它不是在“看”窗外,它根本就是从那片玻璃的材质内部,缓缓浮现出来的!
玻璃,成了它的通道!
赵文启的血液冻住了,他想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那张脸在玻璃上慢慢游移,向他床头的位置靠近。
它所过之处,玻璃内部留下一条浑浊的、如同泪痕般的污迹。
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……
就在它几乎要碰到窗框,似乎要突破这最后屏障进入房间时——
“咚!!!”
一声前所未有的、几乎震碎灵魂的闷响,从他自己的胸膛里爆发出来!
不,是从他左手那道已经蔓延到小臂的红痕里爆发出来!
红痕骤然变得滚烫、灼亮,像一条烧红的铁丝嵌进肉里!
窗玻璃上的脸瞬间停滞,然后,像退潮般迅速变得模糊、透明,最终消失无踪。
只留下满玻璃纵横交错的、浑浊的泪痕。
赵文启蜷缩在床上,死死攥着火辣辣疼痛的左臂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他明白了。
红痕不仅是“门”,也是“锁”,是“诱饵”。
那个“东西”无法轻易突破维度完全降临,它需要他这个“坐标”彻底稳定、成熟。
而红痕的生长,就是稳定的过程。
刚才的危机,反而刺激了红痕,加速了这个过程。
它不是在救他,它是在保护自己的“果实”!
他抬起剧痛的左臂,在昏暗的光线下查看。
红痕的颜色,已经变成了暗沉的、接近凝固血液的紫红色。
它不再是一条线,边缘生出无数细小的、毛细血管般的分支,轻轻搏动着。
仿佛他皮肤之下,寄生着另一个生命的根系。
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,淹没了他。
逃跑没有用,隔绝刺激也只能延缓。
这红痕,这诅咒,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,会随着他每一次心跳、每一次呼吸,不可逆转地成长,直到将他完全转化为那个“东西”降临的温床。
窗外,天色渐渐发亮。
第一缕晨光照在布满污迹的玻璃上,反射出肮脏的光。
赵文启慢慢坐起身,走到窗前,用还能活动的右手,轻轻抚摸那些冰冷的泪痕。
触感粗糙,带着微微的颗粒感。
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左臂上那诡异、妖艳的紫红色印记。
然后,他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既然无法摆脱,既然终点注定是恐怖。
那么,至少……
他抬起右手的食指,用尽全力,狠狠地抠向左手掌心红痕的起点!
不是试图挖掉它,而是顺着它生长的方向,狠狠地划下去!
他要主动“触发”!
他要让这过程,提前到来!
剧烈的、远超以往的恐怖感知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!
甜腥味变成了腐臭,闷响变成了无数灵魂的尖啸,眼前的现实像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,露出后面无穷无尽的、蠕动的黑暗与那没有面孔的轮廓。
在意识彻底沉沦前最后一刻,他感到一种扭曲的平静。
而那扇布满泪痕的窗户玻璃上,缓缓地,再次映出了他的身影。
只是这一次,玻璃里的他,左臂上那绚烂狰狞的红痕,如同活物般扭动着,爬满了他的脖颈,正向他的脸颊蔓延。
玻璃外的晨光,再也照不进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