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遥签下租房合同时,手腕上的电子表忽然跳了一下。
表盘上的日期从“10月23日”闪成了“11月3日”,又迅速恢复正常。
中介小刘的笑容堆在脸上:“江景公寓,这个价位,您捡到大便宜了!”
房子确实好得出奇。
四十平米的开间,落地窗外是浑浊的江水,家具崭新,墙壁雪白。
只是太冷了。
明明供暖季已经开始,屋里却像冰窖。楚遥把空调开到三十度,呵出的气依然凝成白雾。
第一夜,她听见隔壁在挪家具。
沉重的拖拽声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,从午夜一直到凌晨三点。
咚。咚。咚。
规律得像是心跳。
早晨出门时,她遇见了隔壁的邻居。
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,穿着厚厚的棉袄,手里提着黑色的垃圾袋。
袋子底部渗着暗红色的水渍,一滴一滴落在走廊地毯上。
“新搬来的?”老太太抬眼看着她,眼球浑浊得像蒙了灰的玻璃,“这层楼……好久没新住户了。”
楚遥点头微笑。
老太太忽然凑近,压低了声音:“晚上听见什么,都别开门。”
她身上的味道像是陈年的樟脑混着铁锈。
第二夜,挪家具的声音又开始了。
但这次,楚遥听出了更多细节——那不是拖拽家具。
那是某种更柔软、更沉重的东西,被一下一下地在地板上磕碰。
咚。咚。
中间还夹杂着细微的、像是布料撕裂的声响。
她想起老太太渗水的垃圾袋,胃里一阵翻搅。
第三天,楚遥决定去看看楼里其他住户。
她从顶楼十八层开始往下走。
1804,门牌锈蚀。1803,猫眼被堵死。1802,门缝里塞满了已经干枯的香灰。
没有一扇门看起来有人居住。
直到十七楼,她才听见第一户人声——那是1701传来的电视声,正在播放二十年前的春节联欢晚会。
她敲门。
电视声戛然而止。
门开了一条缝,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贴在门缝上:“找谁?”
“我是楼上新搬来的……”
“这楼没有新住户。”门猛地关上,插销滑动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楚遥跑回十九层自己的1903。
电梯门关上时,她看见液晶屏的楼层数字像乱码一样闪烁:18、b2、24、9……
这栋楼明明只有二十层。
晚上,她仔细检查了房间。
在床底最深处,她摸到了一个硬皮笔记本。
封面上用钢笔写着:“管理员日志(2011年至今)”。
第一页的日期是2011年10月23日,正是她手表跳动显示的那个日期。
记录只有一行:“1903新住客入住。开始观察。”
往后翻,每一页都是同样的格式,不同的日期,不同的房号,但结尾都是同样的五个字:“已处理。归档。”
最近的记录停在三个月前:“2004住客逾期未续租。已处理。归档。”
而2004,是这栋楼根本不存在的楼层。
第四夜,声音变了。
不再是拖拽,而是抓挠。
从墙壁内部传来,细细密密的,像是无数指甲在刮擦石膏板。
楚遥打开手机手电筒,照向声音传来的墙面。
雪白的墙壁上,慢慢渗出了几道湿痕。
不是水渍。
是手指的轮廓。
一只,两只,三只……密密麻麻的手印从墙内浮现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墙壁的另一面挤过来。
她连滚带爬地退到门边,握住门把手。
把手冰冷刺骨。
门外传来老太太的声音:“姑娘,开开门,我有事跟你说。”
楚遥透过猫眼看去。
老太太站在门外,但她的站姿很奇怪——身体正面朝着门,脖子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楼梯间的方向。
“快开门!”她的声音开始急促,“它要上来了!”
“什么要上来了?”楚遥的声音在颤抖。
“收租的。”老太太的脖子又扭回正常角度,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微笑,“每月一次的收租日。不交租的住户……会被归档。”
整栋楼的灯忽然全部熄灭。
黑暗中,楚遥听见电梯运行的声音。
叮。
电梯停在了十九层。
门开了。
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,一步,一步,朝着1903走来。
楚遥屏住呼吸。
脚步停在了她的门外。
然后,她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。
转动。
门锁开了。
门外站着的人,让楚遥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。
那是中介小刘。
但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——西装笔挺,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,可他的眼睛是全黑的,没有眼白。
“楚小姐,您逾期未交本月的‘时间租’。”小刘的声音像是从深井里传来,“按照合同第七条,我有权进行清退处理。”
他递过来一份合同。
那是楚遥签的租房合同,但最后一页多出了许多她从未见过的条款。
第七条用红字写着:“住户需每月缴纳三十天的时间作为租金。逾期不缴,管理员有权将其‘归档’,归档后的住户将成为公寓永久结构的一部分。”
“时间租?”楚遥喃喃道。
“是的。”小刘的微笑扩大,嘴角几乎咧到耳根,“您没发现吗?住进来之后,您的手表总是走慢,手机电量掉得飞快,总觉得睡不够……那是公寓在抽取您的时间。作为交换,您获得了远低于市场的租金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怀表。
表壳是透明的,里面没有齿轮,只有一团缓慢旋转的灰色雾气。
雾气中,不时浮现出模糊的人脸——正是楚遥这些天见过的邻居们。
“您已经欠费十天。”小刘的手指按在怀表上,“按照合同,我将收取您的‘存在’作为抵押。”
老太太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,手里举着一把生锈的剪刀。
“跑啊!”她尖叫着,剪刀刺向小刘的后背。
剪刀扎进去了,但没有血流出来。
小刘的西装破口处,露出了里面灰白色的、像石膏一样的物质。
他缓缓转身,抓住老太太的胳膊。
“逾期两百三十个月的住户,早就该归档了。”小刘轻声说。
老太太开始尖叫,但那叫声迅速变得沉闷——她的身体像是融化的蜡烛一样开始变形、拉长,最后被吸入小刘手中的怀表。
怀表里的灰色雾气浓重了一分。
楚遥趁机冲出门,朝楼梯间狂奔。
她听见小刘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。
“没用的,楚小姐。公寓只有入口,没有出口。”
她跑下楼梯,却发现原本的十八层变成了十七层半——一个不存在的夹层。
墙壁上布满了蜂窝状的小格子,每个格子里都嵌着一张人脸。
有的睁着眼,有的闭着眼。
但所有的嘴唇都在微微翕动,像是在重复同一句话。
楚遥凑近其中一个格子。
那张脸是1701那个布满血丝的眼睛的主人。
他的嘴唇开合,无声地说着:“救……我……”
然后,他的眼睛忽然转动,聚焦在楚遥身上。
所有的格子,所有的人脸,齐刷刷地转向她。
他们的嘴唇同时张开:“新……的……一……个……”
楚遥尖叫着继续往下跑。
十五楼,十四楼,十三楼……
楼梯仿佛没有尽头。
而小刘的声音始终从上方传来,不急不缓:“您跑得越快,时间流逝得越快。看,您的头发开始白了。”
楚遥摸向自己的头发。
指尖触到了一缕粗糙的银丝。
她看向自己的手背——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,浮现出细密的皱纹。
她终于跑到了一楼。
但那里没有出口。
只有一堵实心的墙,墙上贴满了租房广告。
每一张广告上的房源照片,都是这栋公寓的不同房间。
而联系人的照片,全都是小刘——不同年代的小刘,从二十岁的青年到六十岁的老者,穿着不同年代的西装,但笑容和黑眼睛一模一样。
“公寓建于1978年。”小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,“第一任管理员就是我父亲。我们家族世代经营这里,为那些需要廉价住所的人……提供解决方案。”
楚遥转过身。
小刘站在三步之外,怀表在他手中缓缓旋转。
“您知道公寓为什么这么冷吗?”他温和地问,“因为所有住户的时间热量都被抽走了。这里存放着四十三年来所有住户的‘余温’。而您,即将成为最新的一份收藏。”
楚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。
她忽然笑了。
“你犯了个错误。”她说。
小刘歪了歪头。
“你让我签合同时,我用了假名。”楚遥的手伸进口袋,掏出那张被折叠的身份证复印件,“我不叫楚遥。我叫林薇。你怀表里那些雾气中……应该有我姐姐的脸吧?三年前,她在这栋楼失踪。”
小刘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缝。
“我是来找她的。”楚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,里面装着银色的粉末,“也是来烧掉这里的。”
她把瓶子砸在地上。
粉末接触到空气的瞬间,燃起了冰冷的银色火焰。
火焰沿着地板蔓延,所到之处,墙壁开始剥落,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、像蜂巢一样的人形凹陷。
小刘发出非人的嘶吼,他的身体开始崩解,露出里面无数张重叠的人脸——那是历任被归档住户的面容,在灰色雾气中挣扎哭号。
整栋楼在震动。
楚遥冲向那面贴满广告的墙,用尽全身力气撞了上去。
墙塌了。
外面不是街道,而是另一个空间——一个巨大的、仓库般的场所。
数以千计的玻璃罐整齐排列在架子上,每个罐子里都装着一团缓慢旋转的灰色雾气。
罐身上贴着标签:姓名、入住日期、归档日期。
她在第三排找到了姐姐的罐子。”。
楚遥抱起罐子,冲向仓库尽头唯一的一扇门。
门后是真正的街道,晨光熹微。
她瘫倒在人行道上,回头看去。
那栋公寓楼正在晨光中如海市蜃楼般晃动、透明、消散。
最后彻底消失,原地只剩下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。
怀里的玻璃罐微微发热。
楚遥低头,看见罐中的灰色雾气正在凝聚,渐渐形成姐姐微笑的脸。
但那张脸忽然睁开眼睛,嘴唇开合,说出了一句让楚遥血液再次冻结的话:
“遥遥……你出来的时候……有没有看到……你自己的罐子?”
楚遥猛地摸向自己的后颈。
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数字烙印:1903。
而她的手腕上,那块电子表彻底停止了跳动。
表盘上凝固的时间,正是她搬进公寓的那一天:10月23日。
远处,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晨雾中走来。
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,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。
“小姐,需要租房吗?江景公寓,性价比特别高。”
他的眼睛是全黑的,没有眼白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