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把深夜砸出无数个浑浊的水洼。
刑侦队长雷毅盯着手里那张被积水泡皱的照片。
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旧式碎花裙的小女孩,站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单元门前笑着。
笑容很甜,背景里那栋楼的墙皮却斑驳得像是生了皮肤病。
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失踪案了,失踪者都是七到十岁的儿童,而这张照片,是在第二名失踪儿童的枕芯深处发现的。
诡异的是,经技术科鉴定,照片拍摄时间就在上周,可那栋楼——清河路七十四号——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列为危楼,住户全部迁走了。
“查!”雷毅把照片拍在桌上,声音沙哑,“这栋楼现在什么情况?”
“登记在册的产权人叫赵春梅,老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。”年轻警员小陆翻着档案,眉头紧锁,“房子一直空着,没水没电。但……街道办事处的人上个月路过,说好像看见晚上有灯。”
雷毅带着小陆和另一名女警吴晴,在次日傍晚来到了清河路七十四号。
楼体比照片上更加破败,爬山虎像黑色的血管爬满外墙,许多窗户玻璃破碎,像挖掉的眼眶。
整栋楼只有三单元一楼的一扇窗户,玻璃完好,甚至挂着干净的米色窗帘。
敲门后,门很快开了。
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,戴一副黑框眼镜,气质温文尔雅。
他自称叫蒋寒,是社工,这里是他创办的“临时收容家庭”,专门接收短暂无处可去的流浪儿童。
“我们有登记,和区妇联有报备。”蒋寒笑容和煦,侧身让他们进屋。
屋里出乎意料地整洁温暖,甚至弥漫着炖汤的香气。
客厅里有三个孩子,两个男孩一个女孩,正安静地坐在旧沙发上拼图。
他们看起来干净健康,见到警察,有些怯生生地叫了“叔叔阿姨好”。
那个穿粉色毛衣的小女孩,赫然就是照片上的人!
雷毅出示了照片。
小女孩眨眨眼:“是蒋老师上周带我们出去玩,在楼下帮我拍的呀。拍得好看吗?”
一切似乎都有合理解释。
蒋寒的登记手续虽然简陋但确实存在,孩子们状态良好,回答询问时逻辑清晰。
他们查看了每个房间,除了略显拥挤旧陋,并无异样。
离开时,雷毅注意到门厅鞋柜上放着一本厚重的旧相册。
“能看看吗?”他问。
蒋寒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,但随即点头:“当然,都是以前孩子们的留念。”
相册里是许多孩子在不同背景下的照片,游乐场、公园、这间屋子。
孩子们都在笑。
雷毅慢慢翻着,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却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这些照片……太密集了。
从照片的服装和样式看,时间跨度可能超过十几年,背景里的家具却几乎没变。
而且,所有孩子,无论年龄大小,拍照时都并拢双脚,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,笑容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。
最后一页,是一张微微泛黄的集体照。
十几个孩子挤在这间客厅里,蒋寒站在中间,穿着同样的格子衬衫,笑容同样温和。
照片右下角,用钢笔写着日期:2004年8月。
雷毅的心猛地一沉。
2004年?
眼前的蒋寒,看起来最多三十五岁。
2004年,他才多大?
十五?
十六?
照片上的人却和现在的他,几乎一模一样!
“蒋老师很显年轻。”雷毅合上相册,状似随意地说。
蒋寒推了推眼镜,镜片在灯光下反着白茫茫的光:“心态好,跟孩子们在一起,不容易老。”
调查陷入僵局。
手续齐全,孩子无恙,仅凭一张旧照片和虚无缥缈的直觉,无法申请到搜查令。
但雷毅失眠了,那张2004年的集体照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。
他让技术科做了精细比对,结果令人汗毛倒竖:照片里蒋寒的面部骨骼结构、耳廓形状、乃至眼角一颗极小的痣,与现在的蒋寒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八。
那不是像,那根本就是同一个人!
一个不会衰老的人?
与此同时,女警吴晴进行了更外围的走访。
一个住在相邻街区、每天早起扫街的老环卫工,在吴晴出示蒋寒照片后,脸色突然变了。
“他……他以前不住那儿。”老人压低了声音,眼神躲闪,“我在这片扫了三十年地了。那栋楼没拆的时候,住着一户姓蒋的,夫妻俩带着个儿子,儿子好像身体不好,很少见。后来……唉,听说那孩子病死了,就在家里。夫妻俩没多久也搬走了,伤心地嘛。那都是九几年的事了。”
“孩子叫什么?有什么特征吗?”
“好像叫……蒋小寒?特征记不清了,好像左边脖子到耳朵下面,有一片红色的胎记,像片枫叶。”
胎记?
雷毅和吴晴立刻回想,现在的蒋寒脖子光洁,没有任何胎记。
事情越发诡异。
雷毅决定不再等待,深夜带着小陆再次潜入清河路七十四号附近蹲守。
凌晨两点多,那扇挂着米色窗帘的窗户,灯突然亮了。
不止如此,窗帘上映出了不止一个人的影子,那些影子高高矮矮,似乎都在……站立着,一动不动。
紧接着,他们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:窗帘上,一个矮小的影子,突然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、揉捏,缓缓改变了形状,逐渐拉长,变得和旁边另一个较高的影子轮廓重合!
小陆差点叫出声,被雷毅死死捂住嘴。
两人浑身冰冷,冷汗浸透了内衣。
第二天,一个自称记者的年轻女人找到了警局,她叫方芮,正在做一个关于城市失踪儿童的深度报道,注意到了这几起案子,并且她掌握了一条令人震惊的线索:过去二十年里,本市非直辖区域记录的流浪儿童失踪案,有十一宗未破,而其中至少七名儿童最后被目击者提及的地点,都在清河路附近!
“而且,我找到了这个。”方芮拿出手机,调出一张翻拍的老报纸图片。
那是一则很小的讣告:爱子蒋小寒因病夭折,痛彻心扉。父母蒋建国、赵春梅泣告。
日期是1995年4月。
旁边附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,是一个男孩的正面照,略显模糊,但能看清男孩左侧脖颈上,有一片明显的蝶形胎记。
雷毅感到窒息。
赵春梅?
那不是清河路七十四号已故的产权人吗?
她是蒋小寒的母亲?
如果蒋小寒1995年就死了,那2004年集体照里的男人是谁?
现在的“蒋寒”又是谁?
“我要再去那栋楼!”雷毅嘶哑道。
“带上我。”方芮眼神锐利,“我有记者证,也许能问到不一样的东西。”
他们再次敲响了那扇门。
这次,开门的蒋寒脸上没有笑容,他的眼神在雷毅、小陆和方芮脸上扫过,尤其是在方芮脸上停留了片刻,忽然露出一个极淡的、难以形容的表情。
“又是你们。”他让开身,“进来吧,孩子们刚午睡。”
屋里很安静,炖汤的香气更浓了,浓得有些发腻。
客厅里果然没有孩子。
雷毅直奔主题,出示了那张旧报纸的翻拍图:“蒋先生,认识这个人吗?”
蒋寒看着照片上的讣告和男孩,沉默了很久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米色窗帘照进来,给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边,却让他的脸陷在阴影里。
“这是我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“什么?!”小陆失声。
“我说,这是我。”蒋寒抬起头,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,“1995年,我病了,很重很重的病。我妈妈,赵春梅,她不能接受。她是个……很执着的人。”
他缓缓走到墙边,抚摸着那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淡绿色墙漆。
“她听信了一个很古老的法子。用至亲之人的骨血,混合特殊的泥土、朱砂和符灰,涂抹在孩子最后停留的房间里。然后,每天呼唤孩子的名字,用孩子生前最爱吃的东西的香气供奉……据说,这样能把孩子的‘形’留在这个家里。”
雷毅感到头皮发麻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她成功了,也没成功。”蒋寒继续用那种平板的语调说,“我的身体死了,但我的‘样子’,被留在了这面墙里,留在了这个家里。我只能在这个空间里存在。妈妈为了陪我,不让这里空着,就开始收留那些没地方去的孩子。她说,家里有孩子,才像家。”
“那些孩子呢?”方芮厉声问,她的手悄悄伸进了包里,那里藏着录音笔和防狼喷雾。
“孩子们?”蒋寒转过头,看着他们,忽然古怪地笑了笑,“他们不都在吗?”
他话音落下,客厅、餐厅、卧室……所有房间的门,忽然无声地自动打开了。
每一扇门内的墙壁上,都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地,印满了影子!
那是各种各样的儿童轮廓的影子,有的在奔跑,有的在蹲坐,有的张开双臂,它们并非静止,而是在墙面上微微起伏、蠕动,像是被水波荡漾着的倒影!
整栋房子的墙壁,成了一个关押着无数儿童影子的、活生生的牢笼!
而原本挂着窗帘的窗户玻璃上,此刻也浮现出几个更加清晰、更加新鲜的影子轮廓——正是最近失踪的那三个孩子!
他们在玻璃里无声地拍打着,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!
“妈妈的方法,后来我慢慢学会了。”蒋寒的声音开始变质,带着一种非人的、混合的回音,仿佛有许多个声音在同时说话,“留住他们的影子,留下他们的‘形’。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离开,这里永远都是热闹的家。他们的身体……嗯,总要有些材料,来修补这个不断老去的‘家’,和维持这个‘形’。”
他的皮肤在阳光下,开始呈现出一种类似老旧墙皮的质感,边缘甚至有些细微的龟裂。
他左侧脖颈的皮肤下,隐约透出一片暗红色的、枫叶状的斑痕!
“你昨晚看到的,只是一个新来的影子,还不稳定,需要调整到和它的‘同伴’和谐一致。”蒋寒,或者说,这个占据了“蒋寒”之形的怪物,朝着雷毅走了一步。
他身上那股炖汤的香气汹涌而来,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肉香!
方芮猛地掏出防狼喷雾射向他的脸,小陆拔出了枪。
雷毅则扑向最近的一面墙,试图用手去触碰墙上那些起伏的影子。
他的手指穿透了墙漆,一种冰冷粘腻、如同沼泽淤泥般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,并且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,要将他整个人拖进墙壁里!
更可怕的是,墙壁内部传来了细小的、无数孩子的啜泣和呻吟声!
“留下吧。”怪物的脸在喷雾中扭曲,皮肤簌簌掉落,露出下面更加灰败的、如同潮湿泥土般的物质,“这里永远有家——”
枪声响起。
小陆连开数枪,子弹打入那怪物的身体,溅出的不是鲜血,而是暗黄色的、浓稠的浆液和碎裂的陶土一样的东西。
怪物踉跄了一下,发出愤怒的、如同千万只蜜蜂振翅的嗡鸣。
整栋房子的墙壁都开始剧烈起伏,那些影子疯狂蠕动,仿佛要挣脱出来!
“走!”雷毅拼命挣脱墙壁的吸力,手臂上已经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、仿佛被无数小手抓握过的印记。
他拽起吓呆的方芮,和小陆一起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。
他们不敢回头,拼命奔跑,直到冲出楼道,冲进雨后的阳光里。
身后那栋楼,所有的窗户在那一瞬间,窗帘全部落下,露出了后面密密麻麻印满扭曲影子的玻璃。
整栋楼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而沉默的、装满噩梦的巢穴。
警方随后大规模行动,封锁了清河路七十四号。
但破门而入后,里面空无一人,只有斑驳的墙壁和积满灰尘的家具。
炖锅冰冷,空无一物。
所有奇怪的痕迹,连同墙上的影子,都消失得干干净净。
唯一的异常,是技术人员在主卧室的墙壁夹层里,检测到了大量人类的骨胶原蛋白成分,以及至少属于十个不同个体的微量dna痕迹,时间跨度极长。
雷毅手臂上的青黑色印记,一个月后才慢慢消退,每逢阴雨天,却依旧会隐隐作痛,并且,他能听到极其细微的、像是从很远的墙壁里传来的孩子哭声。
方芮的深度报道没能发表,所有资料被存档封存。
她的录音笔里,最后一段激烈的录音,后半部分只剩下持续不断的、像是湿泥土蠕动摩擦的诡异声响,以及一句模糊不清、却让她每次想起都毛骨悚然的低语:
“妈妈……又有新孩子……要回家了……”
而城市的另一头,一栋待拆迁的旧楼里,一个穿着格子衬衫、脖颈光洁的男人,敲开了一户孤寡老人的门,脸上带着和煦至极的微笑:
“您好,我是社工。听说您这里,需要陪伴?”他的身后,楼道昏暗的墙壁上,似乎有淡淡的影子,一闪而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