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场雨下了整整十四天。
起初没人当回事。
梅雨季嘛,缠绵一些也是常有的。
直到街道开始积水,直到阳台上的衣服晾出一股霉烂的甜味,直到所有人的手表都开始走慢。
林晚站在窗边,看着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。
那雨丝很细,密密的,在路灯下泛着一种不寻常的银光,像是无数极细的针,垂直地刺入大地。
她伸出手,指尖刚触到窗玻璃,就触电般缩了回来。
冷。
那不是雨水的凉,是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、沉甸甸的阴冷。
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。
是邻居张姨发来的消息:“晚晚,你家储粮还够吗?这雨邪门,超市货架都快空了。”
林晚回复:“还够几天。张姨,您有没有觉得……这雨声不太对?”
消息发出去,迟迟没有回音。
过了大概十分钟,屏幕才亮起:“什么雨声?雨不是早就停了吗?”
林晚猛地抬头。
窗外的雨明明还在下,哗哗的,绵密不绝。可张姨却说停了。
她走到阳台,推开窗。雨声瞬间涌进来,带着那股甜腻的霉味。对面的楼栋,家家户户都亮着灯,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没有人影。
手机又震了。
这次是母亲:“晚晚,你爸非说雨里有东西,非要打伞出去看看。我拦不住,你快打个电话劝劝他!”
林晚心里一紧,立刻拨通父亲的手机。
响了七八声,才被接起。
“爸?你在哪儿?别出去,雨不对劲——”
电话那头传来沙沙的杂音,像是信号极差,又像是……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摩擦话筒。
然后,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。
很轻,很慢,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。
“晚晚……雨里面……有好多人……”
“他们在走路……但是都没有头……”
林晚的血液几乎冻结:“爸!你快回来!马上!”
“回不来了……”父亲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,仿佛在高速后退,“路被吃掉了……一条一条的……地图在变……”
电话断了。
忙音嘟嘟地响着,像心跳的倒计时。
林晚瘫坐在椅子上,浑身发抖。她再打过去,已是关机。
她冲进客厅,打开电视。所有频道都在播放常规节目,天气预报说“局部阵雨,即将转晴”。新闻里一片祥和,主持人微笑着谈论即将到来的周末。
没有人在谈论这场下了十四天的雨。
就好像……只有她所在的这个街区,被困在了这场雨里。
不,不止她。
林晚想起张姨那句“雨不是早就停了吗”,冷汗顺着脊背滑下。也许在张姨的认知里,雨真的停了。她的记忆,被修改了。
雨能篡改记忆?
这个念头让她毛骨悚然。
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书房,翻出纸笔,开始写下所有重要的事:父亲出去了,母亲在家,雨下了十四天,张姨说雨停了,父亲说雨里有无头人……
写着写着,她的笔尖停住了。
纸上的字迹,正在慢慢变淡。
不是墨水褪色,是那些笔画在消失,从边缘开始,像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抹去。她惊恐地看向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——“雨能篡改记忆”这一行,已经只剩几个模糊的墨点。
她抓起笔,用力地、几乎是刻进纸里地重写。
但新写的字消失得更快。
仿佛这场雨不喜欢被记录,不喜欢被定义。它要所有人活在一种模糊的、不断被修正的当下。
窗外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重物倒地。
林晚扑到窗边,撩开窗帘一角。
楼下昏黄的路灯下,一个人影面朝下趴在积水里。水已经没过了那人的耳朵,银色的雨丝打在他僵直的背上。是楼上的李叔,一个退休的邮递员,平时总在早晨遛狗。
他的狗呢?
林晚的目光扫向旁边。
那只金毛犬蹲在主人身边,一动不动。雨水顺着它的毛发滴落,它的眼睛睁得很大,直直地看着路灯的方向。但它的眼神空洞,嘴巴微微张开,舌头耷拉在外面,已经僵了。
狗也死了?
不,不对。
林晚看见狗的胸口还在微弱起伏。它还活着,只是像被钉在了原地,失去了所有反应。
这时,李叔的身体忽然抽搐了一下。
他的手臂,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,反向弯折,手掌撑地,慢慢地、慢慢地,把自己从积水里“推”了起来。
水从他的口鼻中涌出,但不是清亮的雨水,而是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浆液。
他站直了。
然后,他缓缓地、一格一格地,转过头,看向林晚的窗口。
林晚猛地拉上窗帘,背靠着墙滑坐在地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。
她看见了。
李叔的脸上,没有眼睛。
不是被挖掉了,是原本该长眼睛的地方,平滑一片,只有湿漉漉的皮肤。他的嘴巴张开,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喘气声,那声音透过雨幕,竟然清晰地传到了四楼。
他在“看”她。
用那张没有眼睛的脸,“看”着她。
林晚捂住嘴,强迫自己不要尖叫。她爬到桌边,颤抖着打开抽屉,拿出一个老式录音机——那是她大学时采访用的,用磁带,没有连接任何网络。
她按下录音键,用气声快速说:“雨在篡改记忆,雨里有东西,李叔变了,没有眼睛,父亲出去了,可能也……”
她说到这里,忽然卡住了。
父亲出去干什么了?
她记得自己接过电话,记得父亲说的那些话,但父亲为什么要出去?母亲说他“非要去看看”,看什么?
这个关键的缘由,像是一块被雨水泡发的海绵,从她的记忆里软塌塌地滑走了。
她惊恐地意识到:遗忘已经开始了。
从最无关紧要的细节开始,然后慢慢蚕食核心。
她不能待在这里。
必须找到父亲,必须离开这片被雨笼罩的区域。
林晚穿上最厚的冲锋衣,戴上兜帽,揣上那把小小的折叠刀和录音机,轻轻打开家门。
楼道里一片死寂。
声控灯坏了,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幽幽地亮着。她往下走,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,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。
走到三楼时,她闻到了那股味道。
甜腻的霉味,浓得化不开,从302的门缝里飘出来。那是张姨家。
鬼使神差地,林晚凑近猫眼,往里看去。
客厅的灯亮着。
张姨背对着门,坐在沙发上,一动不动。电视开着,播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,但她显然没在看。
她在梳头。
手里拿着一把木梳,一下,一下,缓慢地梳着自己花白的头发。梳子上缠满了脱落的发丝,但她浑然不觉,只是重复着那个动作。
然后,林晚看见,张姨梳头的那只手,手腕处有一圈清晰的、深紫色的淤痕。
像是被什么紧紧勒过。
或者……像是曾有什么东西,从那里“脱落”了。
张姨忽然停下了动作。
她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,转过头来。
她的脸正对着猫眼。
林晚几乎要叫出声——张姨的眼睛,变成了两颗浑圆的、浑浊的玻璃珠,反射着电视机的光,没有瞳孔,也没有任何神采。
她在笑。
嘴角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,露出光秃秃的牙床。
“晚晚……”门内的声音闷闷的,却清晰无比,“进来……陪阿姨……看电视呀……”
林晚转身就跑,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。
单元门就在眼前。
她猛地推开厚重的玻璃门,冲进了雨中。
冰冷的、银针般的雨瞬间包裹了她。那寒意穿透冲锋衣,直刺肌肤。她抬头看去,街道空无一人,积水没过了脚踝。路灯的光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,像一只只悬浮的眼睛。
父亲在哪里?
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跑,积水哗哗作响。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,橱窗黑暗,像一张张沉默的嘴。
跑过街角时,她瞥见一家便利店的门虚掩着。
里面有光。
她喘着气,冲了进去,反手关上门,用背抵住。
便利店里空无一人,灯光明亮,货架整齐,收银机还开着。一切都正常得反常。
“有人吗?”林晚的声音在空旷的店里回荡。
没有回答。
她松了口气,这才感到浑身湿透的寒冷和疲惫。她走到货架边,想拿瓶水,手却顿在半空。
货架上的商品……不对劲。
包装上的字,全是乱码。不,不是乱码,是某种扭曲的、蠕动着的符号,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。她拿起一包饼干,塑料包装在她手中突然变得湿软,像生物的皮肤,轻轻搏动了一下。
林晚尖叫一声,扔掉饼干。
那包饼干落在地上,却没有发出应有的脆响,而是“噗”地一声,像一块烂泥。
她后退着,撞上了身后的冰柜。
玻璃柜门里,整齐码放的饮料瓶内,漂浮的不是液体,而是一缕缕絮状的、灰白色的东西,缓缓旋转。
是大脑的切片?
还是凝固的记忆?
林晚胃里一阵翻腾。她转身想逃,目光却扫过收银台后面。
那里贴着一张值班表。
表上最后一个名字,是“林建国”。
那是她父亲的名字。
旁边用红笔标注的日期,是十四天前。
正是这场雨开始的那天。
父亲……在这里值班?
可他明明是中学老师,怎么会来便利店值班?
一段从未有过的记忆,强行挤入她的脑海:父亲下岗了,为了补贴家用,偷偷在便利店上夜班。她和他大吵一架,觉得丢人。那是十四天前的晚上,雨刚刚开始下……
不。
这不是真的。
林晚抱住头,剧烈的疼痛炸开。两段记忆在打架,一段是父亲是教师,一段是父亲是店员。哪一段是真的?还是……都只是雨塞给她的幻觉?
“晚晚。”
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林晚僵硬地转身。
父亲站在便利店门口,浑身湿透,水滴从他的发梢、衣角不断滴落。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,但眼睛是正常的,带着熟悉的关切。
“爸!”林晚扑过去,“你没事!你……”
她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父亲的身后,玻璃门外,雨幕中,静静地站满了“人”。
密密麻麻,无声无息。
它们都穿着日常的衣服,有的还提着公文包、买菜的小车。但每一张脸,都是空白的。没有眼睛,没有鼻子,只有一张微微张开、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嘴。
它们就这么站着,面朝便利店,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“别怕,”父亲伸出手,握住她冰凉的手腕,“它们只是在等雨停。”
他的手掌温暖干燥,和冰冷的雨水截然不同。
这温暖让林晚几乎落泪。
“爸,我们快回家,妈妈还在等……”
“回不去了,”父亲轻轻摇头,目光看向货架深处,“我们的家,不在那里。”
他拉着她,绕过收银台,走向便利店最里面的储物间。
门推开,里面没有货物。
只有一个向下的、漆黑的楼梯口。
一股更浓烈的甜霉味,混合着泥土和腐烂的气息,从地下涌上来。
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林晚挣扎着想后退,但父亲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抓着她。
“这才是真实,”父亲转过头,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开始模糊,“晚晚,你还没明白吗?”
“那场雨,从来就没下在外面。”
他指了指她的头。
“它一直下在这里。”
“它在洗掉‘多余’的世界,只留下最本质的‘养分’。我们都被植入了‘日常’的记忆,以为自己是老师、邻居、女儿……但那都是假的。”
楼梯深处,传来黏腻的蠕动声,像是无数巨大的蛞蝓在爬行。
“我们是什么?”林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父亲笑了,他的嘴角向两边延伸,越咧越大,直到撕裂了脸颊。
“我们是苗床。”
“这场雨,是播种。”
“而现在,果实快要成熟了。”
他猛地将她推向楼梯。
林晚向下坠落,耳边是呼啸的风和父亲最后的、混合着雨声的低语:
“欢迎回家,我的养分。”
在彻底坠入黑暗前,她最后一眼看到的,是便利店天花板的缝隙里,渗下银色的雨丝。
而窗外,真实的夜空晴朗无云,星光璀璨。
整座城市安睡。
从未下过一滴雨。
只有成千上万扇漆黑的窗户后,沉睡的人们额头上,悄悄渗出一层细密的、银色水珠,顺着脸颊滑落,浸湿了枕头。
像一场无声的、只存在于颅内的甘霖。
滋养着某种正在慢慢醒来、伸展触须的东西。
而最早的那一批“果实”,已经在梦里坐起身,用逐渐空白的面孔,“望”向身边熟睡的亲人。
等待着。
等待雨停的那一刻。
等待着将这份“宁静”,分享给每一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