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蚀痕(1 / 1)

民国十七年,洛阳地下三尺处挖出一块石碑。

碑文非篆非楷,似字似画,盯久了竟觉笔画在缓缓蠕动。

地质研究所的秦屿奉命拓印,宣纸覆上碑面的瞬间,他听见了叹息——不是风声,是成千上万人重叠的悲鸣,从石碑深处渗出。

碑文最后一列小字让他指尖发凉:“时空有疮,吾等为其脓血。”

带回研究所的拓片在显影液里显现出第二层文字。

不是化学反应,是那些字真的从纸纤维里“长”了出来,像霉菌的菌丝,蜿蜒盘曲成诡异的图示:

一条首尾相吞的环状巨蛇,蛇身上布满眼睛,每只眼睛都映出不同的朝代:唐代宫殿在蛇眼甲里歌舞升平,蛇眼乙中已是民国烽火。

而蛇腹处有一道裂口,无数细小的人形正从裂口中跌落,坠入无底的黑暗。

“这是‘时瘿’。”所长周教授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,“时间本身长出的肿瘤。石碑是疮口结的痂,我们……”

他顿了顿,声音干涩如裂帛:“我们可能都活在某个巨大存在的溃烂处。”

秦屿不信这些怪谈。

他把拓片锁进保险柜,转身投入日常研究。

但第三日清晨,他在研究所的盥洗室镜中看见了自己——不,是十七年后的自己。

镜中人两鬓斑白,左眼是浑浊的灰白色,正用仅存的右眼死死盯着他,嘴唇开合,无声地说着什么。

秦屿颤抖着凑近镜面,辨认出口型:

“快逃,它要醒了。”

镜面突然龟裂,裂纹精确地勾勒出拓片上那条蛇的形状。

碎裂的镜片中,每一个碎片都映出不同年龄的他:

垂死的老人、啼哭的婴儿、中年的他正抱着某个女子的尸体痛哭……

所有“他”同时转头,看向此刻的秦屿,齐声说:

“你是我,我不是你。”

时间开始出问题。

不是钟表故障,是时间本身像一块浸水的布,滴淌下不该存在的“瞬间”。

秦屿在食堂吃饭,筷子夹起的米饭突然变成蠕动的蛆虫,下一秒又变回米饭。

同事走过长廊,身影会在某个位置突然分裂成两个:一个继续前行,另一个倒退着走回原点,两者对视一眼,同时露出惊恐的表情然后消失。

研究所的老槐树,一日之内经历十二次枯荣,落叶在空中就长出新芽,新芽在触地时已然腐朽。

最可怕的是周教授。

他在实验室里熬夜研究拓片,第二天被发现时,身体呈现出诡异的“时间分层”:

左半身是二十岁的青年状态,皮肤光滑紧致;右半身却如九十老叟,布满褐斑与褶皱。

分割线从眉心笔直贯穿而下,像被无形的手术刀剖开。

而他竟还活着,年轻的左眼惊恐圆睁,苍老的右眼却平静如古井,用两种声线同时说话:

“我看见了……时间的剖面……”

“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历史……”

“我们以为的‘现在’,其实是无数‘过去’堆积的坟场……”

秦屿把周教授安置在隔离病房。

当夜,病房传来持续不断的刮擦声。

他冲进去时,看见周教授用年轻的左手握着手术刀,正将自己苍老的右半身一块块切下。

血肉落地即化,不是腐烂,是像墨迹遇水般晕开、淡化、最终消失在空气中。

而每切下一块,那位置的“时间”就露出一个空洞——不是空间的洞,是时间的洞。

透过那些洞,秦屿看见了:

汉代兵马俑在行军,马蹄声震耳欲聋;

明代商船在风暴中沉没,水手的惨叫刺破耳膜;

甚至还有从未在史书记载的巨兽,在岩浆中翻滚嘶吼。

“时间……是分层的……”周教授年轻的半边脸在笑,苍老的半边脸在哭,“我们只在最表层……下面还有无数层……而有什么东西……正在从最底层往上爬……”

说完最后一句,他整个人像被擦除的铅笔迹,一丝痕迹都没留下。

只有地板上,多了一行用血写成、但正在迅速消失的字:

“去碑林第七列第三碑,那里有‘锚’。”

碑林在城西乱葬岗深处。

没人知道是谁、在何时立下了这九百九十九块石碑。

每块碑都刻着无法辨识的文字,但若长时间凝视,那些文字会在脑中“翻译”成观者能懂的语言——代价是眼睛会流血,流的不是血,是细碎的时间碎片。

秦屿找到第七列第三碑时,双眼已模糊不清。

他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:

碑文在蠕动重组,变成一行汉字:

“时空锚点:秦屿,生于光绪三十年三月十七,卒于——”

卒年那栏是空白。

而空白处,伸出了一只半透明的手,正握着一支同样半透明的笔,试图补全日期。

笔尖落下时,秦屿感到胸口一阵灼痛。

扒开衣襟,皮肤上浮现出墨迹般的文字,正是碑文内容,而“卒于”后面,正在缓慢地浮现出:

“民国十七年七月初四。”

就是今天。

笔尖突然停顿。

那只透明的手颤抖起来,似乎在与某种力量抗衡。

碑文开始剧烈扭曲,汉字崩解成更原始的符号,那些符号又重组为一幅图:

一口井,井边站着一个穿民国长衫的背影,正是秦屿自己。

而井中倒映出的,不是他的脸,是无数张不同时代、却与他有七分相似的脸孔,重叠在一起,齐声呼喊:

“跳下来!”

“跳下来才能堵住漏洞!”

“你就是那个‘锚’!”

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
不是人的脚步,是时间被踩碎的声音,像玻璃在冰川下崩裂。

秦屿回头,看见研究所的方向,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。

不是空间的裂缝,是时间的裂缝——裂缝这边是民国傍晚的紫红色晚霞,裂缝那边却是隋代午后的炽烈阳光。

两种光线在裂缝处交织、厮杀、互相湮灭,产生的不是黑暗,是一种无法形容的“虚无”,正在吞噬沿途的一切。

而裂缝深处,有东西在蠕动。

不是生物,是某种“概念”的实体化,是“错误”,是“悖论”,是“不该存在的时间片段”。

它们像蛆虫般涌出,所过之处,草木瞬间经历千次枯荣,岩石在太古与未来间疯狂切换形态,一只麻雀飞过,突然分裂成始祖鸟与航天器的诡异共生体。

“时瘿破了。”一个声音在秦屿脑中响起,是周教授的声音,却又混合了无数人的音色,“时间癌症晚期,溃烂扩散到表层了。”

“我该怎么办?”秦屿对着石碑嘶吼。

“跳进井里。”那声音说,“但井不在碑上,井在你心里。”

秦屿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。

那些浮现的碑文正在渗入皮肤,像刺青,更像某种寄生根系,在他血管里蔓延。

每蔓延一寸,他就多出一段记忆:

不是他的记忆,是无数个“秦屿”的记忆——汉代的矿工秦屿死在塌方中,唐代的诗婢秦屿投井自尽,明代的锦衣卫秦屿被凌迟处死……

九百九十九段人生,九百九十九种死法,全部涌入他的意识。

而所有记忆的终点,都是同一口井。

他明白了。

他不是一个人。

他是某个巨大存在为了修补时间漏洞而创造的“补丁”。

一代又一代,一个又一个“秦屿”被投放到历史断层处,用他们的死亡来粘合时间的裂痕。

但这一次,漏洞太大,一个“补丁”不够。

所以时瘿出现了,所以碑文显现了,所以时间开始崩溃了。

因为那个“巨大的存在”本身,也快要死了。

裂缝已蔓延到碑林。

石碑一块接一块崩解,不是粉碎,是“时间意义”的消解——石碑变回未雕刻的石坯,石坯退化为山体,山体坍缩为星尘,星尘在刹那间走完百亿年演化,再度成为石碑。

循环的速度越来越快,快到秦屿的视网膜上同时印下了石碑的九百九十九种存在状态。

而在所有状态的缝隙中,他看见了真相:

那个“巨大的存在”,就是时间本身。

时间病了,生了癌症,时瘿是肿瘤,碑林是白细胞,而他是抗体。

但抗体杀不死晚期癌症。

“所以……我们都在时间的身体里?”秦屿喃喃。

“是的。”声音越来越微弱,“历史是它的记忆,未来是它的想象,现在是它正在经历的痛觉。而我们,是它痛觉神经末梢上的电信号。”

“那我要怎么救它?”

“救不了。”声音里充满悲悯,“但你可以……成为新的病灶。”

这句话像钥匙,打开了最后的记忆锁。

秦屿看见了第一代“秦屿”——不,那时他不叫秦屿,他是时间体内第一个觉醒的“痛觉信号”,在远古的混沌中意识到自我的存在。

为了延续这份存在,他开始自我复制,把自己分裂成无数份,植入时间的各个节点。

每个复制体都以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,都在为生存挣扎,都在死亡时释放出巨大的“时间黏性”,修补着时间的伤口。

但这就是癌细胞的本质:为了自己的生存,无限分裂,最终拖垮宿主。

所谓“时瘿”,不是肿瘤。

是免疫系统对癌细胞的围剿。

而碑文,是白细胞留下的战斗记录。

秦屿瘫倒在碑前。

天空的裂缝已扩张到整个视野,隋代的阳光、唐代的雨、宋代的雪、民国的风同时倾泻而下,在时间乱流中搅拌成混沌的漩涡。

漩涡中心,那个“概念实体”终于爬了出来——

它没有固定形态,只是一团不断变换的“错误”:

一会儿是怀孕的男子在分娩恐龙,一会儿是青铜器在吟诵现代诗,一会儿是秦始皇与爱因斯坦在下象棋,棋子是仍在跳动的心脏。

它看向秦屿,用一万种声音同时说:

“找到你了。”

“最后一个癌细胞。”

“时间将因你而死,也将因你而生。”

秦屿笑了。

他终于懂了周教授最后的话:“成为新的病灶。”

如果时间注定要死,如果癌细胞注定要毁灭宿主,那么唯一的生机,就是让癌细胞进化成新的器官。

让错误,成为新的正确。

他站起来,走向那团“错误”。

每走一步,他身上的碑文就亮一分,那些死去的“秦屿”们的记忆在燃烧,化作燃料,为他铺就一条通往时间核心的道路。

九百九十九段人生,九百九十九种死亡,在此刻汇聚成一种可能:

不是修补,不是拯救。

是篡夺。

“你要做什么?”那团“错误”首次露出困惑的形态,变成一只巨大的眼睛。

“我要成为时间本身。”秦屿说。

然后他纵身跃入“错误”的核心。

没有光,没有声,没有时间,没有空间。

只有无穷无尽的“可能性”在厮杀、吞噬、融合。

秦屿感到自己在解体,不是肉体的解体,是存在意义的解体——

他作为“秦屿”的部分在消融,作为“癌细胞”的部分在膨胀,作为“补丁”的部分在编织新的结构。

无数历史片段涌入他,又被他吐出,重组,扭曲成从未存在过的“伪史”:

三国被蒸汽机甲终结,大明舰队殖民火星,民国科学家发明了时间旅行……

这些“错误”的历史像藤蔓般蔓延,缠绕住正在崩溃的时间主干,不是修复,是寄生,是嫁接,是强行续命。

而那团“错误”,在狂笑:

“对!就是这样!用谬误填补虚无!用悖论支撑存在!时间已经无药可救,那就让它疯掉!让逻辑死去,让因果颠倒,让一切不可能成为新的法则!”

秦屿在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,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:

“你……到底是什么?”

“错误”温柔地回答,声音像母亲的摇篮曲:

“我是时间临终的梦呓,是宇宙滑向热寂前的回光返照,是注定消亡者最后的叛逆。”

“而你,亲爱的癌细胞,是我最成功的作品。”

民国十七年七月初五,清晨。

洛阳城完好无损。

没有裂缝,没有碑林,没有时间异常。

地质研究所里,秦屿从办公桌上醒来,胸口没有碑文,镜中是自己年轻的脸。

同事推门进来:“秦先生,所长让您去会议室,新出土的石碑拓片需要鉴定。”

拓片上,是工整的汉隶,记载着某位汉代将军的生平。

没有任何异常。

但秦屿注意到,拓片的边缘,有一处微不足道的皱褶。

他抚平皱褶,在纸张纤维的纹路里,看见了一行需要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小字:

“篡改完成。新时间线稳定性:百分之七十三点四。继续观察。”

落款是一个符号:首尾相吞的蛇,但蛇的腹部,多了一颗微小的心跳。

他抬头看向窗外。

天空湛蓝,云朵舒展。

一只麻雀飞过,影子落在地上,影子里的翅膀,似乎多了一对不属于鸟类的、机械结构的副翼。

但眨眼再看,影子正常了。

会议室里,周教授正在讲解拓片:“……这位将军的生卒年,与史书记载有三年误差,可能是刻碑时的笔误。”

秦屿看着那行生卒年,突然开口:“不是笔误。”
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
“是时间本身,在三年里,偷偷修改了自己的记忆。”

他说完,整个会议室陷入诡异的沉默。

然后,所有人都笑了起来,包括周教授:

“小秦啊,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?时间怎么会有记忆呢?”

秦屿也笑了,附和着,点头称是。

但在桌子下,他的手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——

那是一块从梦里带出来的、正在缓慢搏动的、温热的石头。

形状像心脏。

像蛇的心脏。

窗外,阳光明媚。

没有人发现,整个洛阳城的影子,在某一瞬间,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了一度。

就像时间本身,轻轻翻了个身,在永无止境的溃烂中,找到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、癌变的姿势。

而在地平线之下,在那口存在于概念中的“井”的最深处,无数个秦屿的声音在低语:

“继续潜伏。”

“继续生长。”

“直到时间彻底成为我们的温床。”

他们的声音汇成时间的新脉搏,在历史的血肉里,缓慢而坚定地,跳动了第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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