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总在午夜听见门外有叩门声。
不是敲,是叩。
指节轻触木门的声响,克制而规律,每次三下。
可猫眼外永远是空荡的走廊。
声控灯从未亮起。
起初他以为是谁的恶作剧。
但连续七夜,分秒不差,总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响起。
第八夜,他提前伏在门后。
掌心出汗,握着一根沉重的扳手。
两点十七分。
叩。
叩。
叩。
声音却从他背后的衣柜门板内传来。
同一节奏,同一力度。
他猛地转身!
衣柜静立,老旧的木纹在月光下像干涸的血管。
他颤抖着手拉开柜门。
衣物悬挂如常,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只是最里面那件灰色大衣的袖口,沾着一点潮湿的泥。
而他记得清楚,那件大衣已三年未穿,一直套在防尘袋里。
第九夜,他决定不理睬。
用耳机塞住耳朵,播放最激烈的摇滚。
可那叩门声竟能穿透鼓点,直接钻入颅骨!
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。
是骨头,是血液,是牙齿在共振中微微发痒。
他崩溃地冲到门前,一把拉开门吼道:“到底是谁!”
走廊灯应声而亮。
惨白的光线下,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长,投在对面邻居紧闭的门上。
但影子……有哪里不对。
他低头看看自己抬起的右手。
墙上的影子,左手却在微微摆动。
像在告别。
他砰地关上门,背抵门板滑坐在地,整夜未眠。
第二天,他决定安装监控。
小小的摄像头对准门口,红外线在黑暗中泛起暗红的光点。
当晚,他盯着手机屏幕。
两点十七分整。
门外,什么也没有出现。
可叩门声准时响起。
同时,监控画面闪烁了一下,变成一片雪花。
雪花中,隐约有个人形的轮廓,像是紧紧贴在镜头上。
正在这时,他的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没有脚步声。
一只苍白的手扶在门框上,指甲缝里塞着暗红色的、干涸的泥土。
他血液倒流,几乎窒息!
那手缓缓缩回。
门外传来母亲睡意朦胧的声音:“怎么了?我听见你在喊。”
他连滚带爬地冲出去。
母亲站在客厅,揉着眼睛,身上是整洁的棉布睡衣。
双手干净,指甲修剪整齐。
“你做噩梦了?”母亲担忧地摸摸他的额头。
他浑身发抖,语无伦次。
母亲温言安慰,给他热了一杯牛奶。
喝下牛奶后,他沉沉睡去。
却做了一个极清晰的梦。
梦见自己站在一扇陌生的门前,抬手,用指节叩门。
叩。
叩。
叩。
门开了。
里面站着的,是另一个自己。
表情惊恐万状,正缓缓举起一把扳手。
醒来后,他发现自己掌心沾着泥。
淡灰色的、粘稠的泥,带着雨后的土腥气。
他疯了般检查全家。
阳台的花盆土是黑褐色,地板光洁,没有任何泥泞的痕迹。
那泥从何而来?
他想起梦中那个“自己”脚下的地面——潮湿,反着水光,像是刚下过雨的郊外。
从那天起,家里开始出现细微的“错位”。
牙刷有时朝向相反。
冰箱里喝了一半的牛奶忽然满瓶。
出门时确信反锁的门,回家时却发现虚掩着一条缝。
最恐怖的是那夜,他洗澡时,浴帘外突然响起母亲的叹息。
“孩子,你到底在怕什么?”
他拉开浴帘。
浴室空无一人。
镜面上却布满了水汽写成的小字,密密麻麻,全是同一句话:
“开门让我进来。”
字迹正在缓缓融化,像流泪的眼睛。
他崩溃地质问母亲。
母亲却一脸茫然,甚至有些受伤。
“我一直在自己房里看书呀,你看——”
她举起读到一半的小说,页码停在第二百四十三页。
那是他从未见她读过的书。
他不敢再信。
开始偷偷在母亲房门外撒上面粉。
清晨,面粉上只有母亲进出的一行脚印。
可到了下午,脚印旁多了一行。
更浅,更虚,像掂着脚尖走路的猫。
从母亲房门延伸向他的卧室,在门口停留片刻,又折返回去。
而母亲整个下午都在阳台织毛衣,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。
他感到某种无形的网正在收紧。
周末,母亲说要去城郊寺庙上香,求个平安符给他。
她出门后,家中陷入死寂。
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——去母亲房间看看。
这念头一旦升起,就再也压不下去。
他推开门。
房间整洁得过分,弥漫着老式雪花膏的香气。
梳妆台上,摆着一个他从未注意过的相框。
里面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,抱着一个婴儿。
婴儿的脸被仔细地剪掉了,只剩下一个空洞。
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,墨迹已褪色:
“留下的是你的,带走的也是你的。”
他感到一阵眩晕。
打开衣柜,衣物按季节分类,熨烫平整。
但在最底层,他发现了一个铁皮盒。
没有锁。
里面是一叠医院的旧单据。
日期是三十年前。
诊断书上的名字,是他从未听过的“周素芬”。
诊断结果栏,写着“臆想性身份紊乱伴现实感知剥离”。
而家属签名处,是他母亲的笔迹,签的却是“周素芳”。
一字之差。
盒底还有一张更黄的纸,是份简陋的领养证明。
被领养人姓名空着。
领养人署名:周素芳。
他的出生日期,与领养证明的日期,相差整三年。
窗外忽然传来雷声。
要下雨了。
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,大脑一片混沌。
如果他是领养的,那亲生父母是谁?
母亲到底是谁?周素芬还是周素芳?
诊断书又是谁的?
太多疑问拧成死结。
雨点敲打窗玻璃时,他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趁母亲回来前,去那所医院查查旧档案。
偷偷拿了母亲抽屉里的身份证,他冲出家门。
身份证上的名字,果然是周素芳。
照片却有些说不出的异样——比现在的母亲年轻,但眼神更冷。
雨越下越大。
赶到市精神卫生中心旧档案处时,他已浑身湿透。
工作人员是个瞌睡的老头,嘟囔着“三十年前的档案可能没了”,但还是慢吞吞地进去找。
等待的时间长得像一生。
老头终于出来,递过一个薄薄的文件夹。
“就这些了。周素芬……哦,这人后来改名叫周素芳了。挺惨的。”
他颤抖着翻开。
里面不止一份病历。
最早的是周素芬,住院三次,症状包括“坚信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姐妹”、“称对方偷走了自己的人生”。
最后一页的出院小结写着:“病情稳定,改用新身份‘周素芳’回归社会,建议长期监护。”
而监护人的名字,让他如坠冰窟——正是他记忆中早已去世的“外公”的名字。
后面附了几页监护记录。
最近的一次,竟然是五年前。
笔迹他认得,是母亲的。
记录写道:“近日又有叩门声出现。他知道了吗?不能让他知道。必须更小心。”
所以母亲一直知道?
那些叩门声,不是冲他来的,是冲母亲来的?
或者……是冲“周素芬”来的?
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,已是深夜。
雨停了,月光破云而出,地面泛着湿漉漉的光。
家中一片漆黑。
母亲还没回来?
他打开灯,看见母亲常穿的拖鞋端放在玄关。
客厅茶几上,留着一张字条。
“妈妈去处理些事,明早回。牛奶在锅里,记得热了喝。”
字迹有些潦草。
他松了口气,又莫名不安。
走进厨房,锅里果然温着牛奶。
他端起杯子,正要喝,动作却僵住了。
透过厨房的玻璃窗,他看见后院——那里本是一片水泥地。
可现在,月光照亮的地面上,有一片被翻动过的、松软湿润的泥土。
形状,像极了一个浅浅的坟墓。
旁边,丢着一把沾满泥的小铲。
铲柄上,缠着一缕长长的、花白的头发。
是母亲的头发。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!
他冲回客厅,再次打开那个铁皮盒,疯了一样翻找。
单据全部倒出。
盒底内侧,贴着一张几乎与铁皮同色的旧照片。
他用力揭下。
照片上,是两个并肩站着的女孩。
一模一样的面容,穿着同样的花裙子,对着镜头微笑。
只有嘴角的弧度,左边那个稍稍上扬。
照片背面,是两种笔迹写下的句子。
第一种稚嫩:“我们是彼此的影子。”
第二种成熟、颤抖:“只有一个能走到阳光下。”
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、近乎癫狂的字迹,墨水都洇开了:
“她埋了她。她成了她。那我是谁?”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了脚步声。
缓慢,沉重,拖着什么湿漉漉的东西。
停在门口。
不是母亲轻盈的步伐。
接着,响起了叩门声。
不是三下。
是连绵不断的、急迫的抓挠!
像指甲刮过木板。
同时,他怀里的手机震动起来。
屏幕上,是母亲的号码。
他接通,听到母亲压得极低、带着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声音:
“别开门!孩子,千万别开门!”
“我……我才是你妈妈!”
“外面那个——是假的!它回来了!”
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了“母亲”温柔如常的呼唤:
“宝贝,妈妈回来了,雨好大,快开门呀。”
声音与手机里的一模一样。
他握着手机,僵立如柱。
而手机听筒里,那个自称母亲的声音,还在急促地呜咽:
“它每年这时候都会回来……叩门,想进来……”
“因为它埋得不深……它一直想知道,活在阳光下的感觉……”
抓门声越来越响。
木屑簌簌落下。
门板中央,缓缓凸起五个指节的形状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从另一面,拼命地想挤进来。
他低头,看向手中那张双胞胎的照片。
两个女孩的笑容,在昏暗的光线下,渐渐变得一模一样。
连嘴角上扬的弧度,都分毫不差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