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面楼搬来了新邻居。
窗帘永远拉得严严实实,只在深夜偶尔掀起一角。
我起初并没有在意。
直到那个雨夜,我熬夜赶稿时无意间抬头,瞥见了对面窗后的影子。
那影子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前,轮廓模糊,却分明朝着我的方向。
我熄灭台灯,缩进黑暗中观察。
影子依然伫立。
雨滴敲打玻璃,窗外的城市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混沌的光斑。
就在我几乎以为那是件挂着的衣服时,影子忽然抬起了手臂。
缓慢地,冲我招了招手。
我猛地向后跌坐在椅子上,脊背发凉。
第二天,我在电梯里遇见了那位新邻居。
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,提着垃圾袋,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。
他对我点了点头,嘴角扯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。
“昨晚雨真大。”我试探着说。
他盯着电梯跳动的数字,仿佛没听见。
就在电梯门即将打开时,他忽然开口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:“你书房那盏台灯,光线太刺眼了。”
电梯门开了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。
我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
他怎么知道我的书房?
又怎么知道台灯?
从电梯的位置,根本不可能看到我家内部。
那天下午,我请了假,在家仔细检查每一个角落。
没有摄像头,没有窃听器。
窗户都关着,对面楼的距离也不可能看清细节。
也许只是巧合?
也许他从别的住户那里听说我是作家,推测我晚上在书房工作?
我这样安慰自己,但不安的种子已经埋下。
夜里,我不敢再开台灯。
只用屏幕的微光工作。
凌晨两点,我习惯性抬头望向对面。
窗帘依旧紧闭。
但就在我移开视线的刹那,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细微的缝隙。
缝隙后,有一只眼睛。
正死死地盯着我。
我抓起手边的望远镜,可缝隙已经合拢。
窗帘纹丝不动,仿佛刚才只是我的幻觉。
接下来的三天,我陷入了某种偏执的观察。
我用手机记录对面窗帘每次掀开的时间。
发现一个规律:每天凌晨两点零七分,窗帘会掀起一道缝隙,持续大约十秒。
像某种精准的仪式。
第四天,我决定主动出击。
凌晨两点,我提前躲进楼道对面的消防通道,透过门上的玻璃,正好能看见他家门口。
两点零六分,门开了。
那个苍白的男人走了出来,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。
他没有进电梯,而是走向楼梯间,往下走去。
我屏住呼吸,等了片刻,悄悄跟了上去。
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,他下了三层,走进了地下车库。
车库灯光昏暗,我躲在承重柱后,看见他走到最角落的垃圾集中点。
那里已经堆了七八个同样的黑色塑料袋。
他放下手中的袋子,并没有离开,而是开始逐一打开那些旧袋子。
我眯起眼睛,在昏暗中努力辨认。
他从中掏出了什么东西,凑到眼前仔细查看。
那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金属光泽。
是我的钥匙扣!
那个上个月莫名其妙丢失的、刻着我名字缩写的钥匙扣!
还有我丢失的旧钢笔、一只手套、甚至是我扔掉的废稿纸团!
他像鉴赏珍宝一样,抚摸着每一件物品,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回不同的袋子。
最后,他提起今天的新袋子,解开。
从里面倒出了一堆东西。
有我傍晚刚扔的外卖餐盒,有揉皱的超市小票,还有……
我用过的纸巾。
他捡起那张纸巾,凑到鼻子前,深深地吸气,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。
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几乎要呕吐出来。
恐惧和恶心交织,我手脚冰凉,动弹不得。
他忽然抬起头,直直地看向我藏身的方向。
嘴角慢慢咧开,露出白得瘆人的牙齿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说。
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产生回音,层层叠叠,像是很多人同时在说话。
我转身就跑,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梯,心脏狂跳得要炸开。
冲回家,反锁所有门,用椅子抵住。
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大口喘气。
他看见我了!
他早就知道我在那里!
那些东西……他收集了多久?
冷静下来后,一个更可怕的疑问浮现:他是怎么拿到那些垃圾的?
我丢弃的垃圾,应该出现在大楼统一的垃圾处理间,而不是地下车库的角落。
除非……
他能进入我的家。
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。
我再次疯狂地检查门窗锁,甚至检查了通风管道。
一切完好。
那一夜,我睁着眼到天亮。
清晨,门铃响了。
透过猫眼,我看到是物业管理员老王。
“张先生,有住户反映您昨晚在车库大喊大叫,还乱跑,是不是……”老王的表情有些为难。
“昨晚?我没有去车库。”我矢口否认。
“可监控……”老王欲言又止,“算了,您没事就好。对了,您对面新搬来的那位先生,今早托我给您带个东西。”
他递过来一个信封。
我迟疑着接过,关上门。
信封很轻,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纸条。
展开,上面是一行打印的字:
“你终于来找我了。游戏该进入下一阶段了。”
字迹下方,印着一个清晰的指纹。
不是我的。
但那个纹路……我冲进卧室,翻出抽屉里的放大镜和一张旧存单。
存单上有我多年前按下的指印。
在放大镜下对比,我的血液瞬间冻结。
信封上的指纹,和存单上的指纹,纹路走向、分岔点、核心形态……
一模一样。
这不可能!
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指纹!
我瘫坐在地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是伪造的?现在的技术可以做到吗?
还是……他复制了我的指纹?
无数可怕的猜想在脑中奔腾。
下午,我去了派出所,以咨询安全为名,含蓄地询问指纹复制和伪造的可能性。
接待的民警告诉我,理论上可以复制,但做到如此精确很难,尤其是在日常物品上留下如此完整的指印。
“除非,”民警随口说道,“是从你本人手上直接拓印的,或者……”
他顿了顿。
“或者什么?”
“或者那本来就是你的指纹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回家,在楼下的信箱里,又发现了一个信封。
这次,里面是一张照片。
照片上是我卧室的床头柜。
柜子上放着水杯、闹钟,以及——我睡着时的侧脸。
照片边缘有日期,是昨晚凌晨三点。
拍摄角度,是从卧室门口的方向。
而昨晚,我将卧室门反锁了。
他能穿门而入?
不,不可能。
更大的可能是,他早就藏在屋里。
在我回家之前,就已经躲在了某个地方。
这个念头让我彻底崩溃。
我砸碎了卧室里所有可能藏人的柜子,掀开了床板,甚至检查了天花板。
一无所获。
傍晚,我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,绝望地拨通了那个男人留给物业的电话。
铃声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。
“你究竟想干什么?”我的声音嘶哑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然后传来一声轻笑。
“我想让你看见真相。”
“什么真相?”
“关于你是谁,而我又是谁的真相。”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肃,“今晚十二点,来我家。记得,走楼梯。电梯有监控,我不想留下记录。”
电话挂断了。
我在极度的恐惧和巨大的好奇心之间挣扎。
最终,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恐惧。
午夜十一点五十分,我站在他家门前。
门虚掩着,透出一线微光。
我推门进去。
屋里没有开主灯,只有客厅茶几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盐灯,泛着诡异的粉红色光芒。
房间里空荡荡的,几乎没有家具。
墙壁上贴满了照片和剪报。
我走近细看,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照片全都是我。
我上班的路上,我在超市购物,我在咖啡馆写作,我睡着的样子……
剪报则是一些陈年旧闻。
“我市精神病院患者离奇失踪,疑似拥有多重身份……”
“克隆技术伦理再引争议……”
“记忆移植是否将成为现实?”
我的目光定格在最大的一张剪报上。
标题是:“‘镜像人格’实验宣告失败,所有实验体均出现认知崩溃。”
配图是一张实验室的照片,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背影有些眼熟。
文章内容含糊其辞,只提到某项秘密心理实验因不可控因素终止。
照片的右下角,有一个模糊的签名。
我凑到最近,盐灯的光芒照亮了那个名字。
是我的笔迹。
或者说,是和我一模一样的笔迹。
“看明白了吗?”
声音从背后传来。
我猛然转身,那个苍白的男人站在阴影里,手里拿着一份厚重的文件袋。
“你……你是那个实验的研究员?”我声音发抖。
“研究员?”他笑了,笑容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,“不,我是实验体。七号实验体。”
他走近两步,盐灯的光照亮了他的脸。
那张脸,在诡异的光线下,似乎……真的和我有几分相似。
“而你是最初的模板。零号。”他把文件袋扔到我脚边,“看看里面吧,看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,又对我们做了什么。”
我颤抖着打开文件袋,抽出里面的文件。
第一页就是我的照片,下面标注着“零号原始人格:张未(稳定)”。
后面是详细的观察记录、心理评估、脑部扫描图。
再往后,是其他实验体的档案。
一号到七号,每个人的照片都和我有不同程度的相似。
但七号的照片……就是眼前这个男人。
档案记载,他们通过药物和心理暗示,试图将我的部分记忆和人格“镜像复制”到这些志愿者身上,观察人格同一性对行为的影响。
实验最终失控,所有复制体都产生了严重的认知错乱,分不清自己是谁,并开始出现对原始模板(也就是我)的病态执着和模仿。
七号的记录最触目惊心:“表现出极强的替代倾向,试图抹杀原始人格存在痕迹,并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零号。”
“他们中止了实验,处理了其他不稳定个体,只留下相对‘温和’的我。”男人低声说,“他们给了我新的身份,新的住处,让我‘正常’生活。但他们删除了我大部分记忆,只留下对你的……执念。”
“所以你来这里,是为了报复我?”我后退一步。
“报复?”他摇头,“不。我是来找回我自己。我总觉得,我的一部分还在你那里。那些他们没能复制走的、真正让我成为‘我’的东西。”
他的眼神变得狂热。
“我观察你,模仿你,收集你的物品,就是为了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。但我越来越困惑,究竟是我在模仿你,还是……你根本就是我幻想出来的?”
他忽然抓住自己的头发,表情痛苦。
“昨晚在车库,我明明看见你了!但今早的监控里只有我一个人!那些垃圾袋里的东西,有些我根本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拿的!就像有另一个我,在我不察觉的时候行动!”
他的状态很不对劲。
我趁机慢慢往门口挪动。
“别走!”他猛地抬头,眼睛布满血丝,“我们需要验证!现在就需要!”
“验证什么?”
“验证谁才是真的!”他冲到墙边,拉开一块帘布。
后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。
“站在镜子前!”他命令道。
我犹豫着,走到镜子前。
镜子里映出我和他。
两副相似的面孔,都写满惊恐。
“现在,看着镜子里的我。”他说,“告诉我,你看到了什么?”
我看着镜中他的倒影。
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下,镜子里的他的脸……开始变化。
皮肤变得更加苍白,眼眶深陷,嘴角慢慢咧开一个镜子外的他并没有做的笑容。
镜中的“他”,用口型无声地说:
“他才是假的。”
我惊恐地看向身边真实的他。
他却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,浑身剧烈颤抖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那是谁?!镜子里的是谁?!”
他疯狂地拍打镜面。
镜子里的倒影也做着同样的动作,但表情却始终带着那抹诡异的笑。
“你看不见吗?”我失声叫道,“镜子里的你在笑!和你不一样!”
“我看不见!”他嘶吼着,“在我的位置,镜子里就是我的脸!正常的脸!你在骗我!你们都在骗我!”
他转身扑向我,双手掐住我的脖子。
“把我的身份还给我!把我的脸还给我!”
窒息感传来,我拼命挣扎。
混乱中,我的手摸到了茶几上的盐灯,狠狠砸向他的头。
灯碎了,粉红色的盐块和玻璃碴四溅。
他松了手,踉跄后退,额头上渗出暗红色的血。
我们喘着粗气,在昏暗中对峙。
就在这时,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镜子。
镜子里,我们两人都站着。
但在我们身后,在镜子倒映出的房间角落里,还坐着第三个人。
一个低垂着头,身影模糊的人。
我猛地回头!
房间角落里空空如也。
再看镜子,那个人还在。
并且,缓缓抬起了头。
盐灯破碎后唯一的光源,是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。
月光透过镜子,反射出那个角落的影像。
一张和我、和他,都极其相似的脸。
只是更加憔悴,更加绝望。
镜中人看着我们,嘴唇翕动。
没有声音。
但我看懂了他的口型:
“跑。”
我转身冲向门口,拉开门狂奔出去。
他在我身后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。
我没有回头,一路冲下楼梯,冲回家,用尽最后的力气锁死门。
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浑身湿透,不知是汗还是泪。
那一夜,对面楼传来了巨大的破碎声和哭喊声。
但没有任何邻居出来查看。
也没有保安上门。
仿佛整栋楼都睡着了,或者……假装睡着了。
天亮后,对面安静得可怕。
窗帘依旧紧闭。
我鼓起勇气再次出门查看,发现他家门口贴着封条。
不是警方的封条。
而是一种陌生的、印着复杂徽记的封条。
物业老王经过,我拦住他询问。
老王一脸茫然:“对面?对面一直空着啊,没人住。张先生,您是不是记错了?”
我指着门上的封条:“那这是什么?”
老王眯起眼看了看,疑惑地摇头:“什么也没有啊,就是普通的门。张先生,您脸色很差,要不要去看看医生?”
我如遭雷击,呆立当场。
回到家,我疯狂地翻找那些信封、纸条、照片。
它们全都消失了。
垃圾桶里只有我自己的垃圾。
电脑里昨晚偷拍的车库照片,也变成了一片空白。
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噩梦。
但我脖子上青紫色的掐痕还在隐隐作痛。
我走到浴室,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。
试图挤出一个笑容。
镜子里的我,嘴角缓缓上扬。
但眼睛里,却没有任何笑意。
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空洞。
我伸手触摸镜面。
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。
就在这时,我忽然注意到,镜中我的身后,浴帘的缝隙下,露出一双赤脚。
静静地站在那里。
一动不动。
镜子里的我,笑容变得极其诡异,眼睛缓缓地、缓缓地转向身后。
我的脊背僵直,不敢回头。
耳边,却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呼吸声。
近在咫尺。
就贴在我的脑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