皮影棺(1 / 1)

镇东头的古戏台荒了十七年。

横梁上总悬着三具褪色的皮影,分别是青衣、老生、花脸。

它们背对台下,面朝斑驳的墙壁,手臂被细铁丝吊着,风吹过时微微颤动,像在演一场无人观看的默戏。

我接手戏台后面的老茶馆时,爷爷只交代了一件事:“天黑前必须把那三具皮影转过来,面朝观众席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他混浊的眼珠盯着我:“因为面朝墙,它们演的就是给‘墙那边’看的。”

他没说墙那边是什么。

我试过。

有一次忘了转,翌日清晨发现戏台中央的地板缝里,渗出了暗红色的、黏稠的漆——和皮影上用的颜料一模一样。

而那三具皮影的姿势变了:青衣的水袖扬起,老生的胡须卷曲,花脸的钢髯张开,仿佛正演到高潮处。

可它们依旧背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。

镇上的老人说,那三具皮影不是刻出来的。

是很多年前,三个最红的角儿在台上暴毙,班主请了关中来的皮影匠,用他们的整张人皮鞣制、上彩、镂刻而成。

“魂儿还锁在里头呢,”卖豆腐脑的秦寡妇压低声音,“所以得让它们面朝活人,用活人的阳气压着,它们才不敢‘转过身’去。”

我不敢再忘。

每天黄昏,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横梁,亲手将皮影转过来。

触感不像牛皮或驴皮,温润、微弹,甚至能感到皮下曾有血液流动的脉络。

青衣的脸在暮色里似笑非笑,眼眶的空洞黑得瘆人。

茶馆生意清淡。

常客只有一个姓闵的瞎眼老头,他总坐在最靠近戏台的角落,侧耳听着什么。

“又在听戏?”我给他续茶。

“不是戏,”他干瘪的嘴唇嚅动,“是‘拆台’的声儿。”

他说,每夜子时,戏台下面会有极细碎的声响,像无数小刀在刮木板,又像指甲在抠挖。

“那三位,想从皮子里钻出来呢。”

他空洞的眼窝“望”向戏台:“皮影匠当年留了一手——没刻眼睛。所以它们看不见路,只能在木头里乱撞,找出口。”

我起初不信。

直到那夜暴雨,我被雷声惊醒,隐约听见戏台方向传来咿呀的唱腔。

不是一个人的声音,是青衣的凄婉、老生的苍凉、花脸的暴烈交织在一起,混在雨声里,断断续续。

我握着手电筒摸过去,推开戏台侧门。

手电光柱切开黑暗,照在台上。

三具皮影不知何时又被转了回去,面朝墙壁。

它们正在动。

不是风吹的颤动,是真正的、关节扭曲的舞动:青衣甩袖、老生踱步、花脸抖髯,动作僵硬却精准,演着一出我从未看过的戏。

而墙壁上,被电光照出的它们的影子,却比皮影本身大出数倍——影子里,青衣有完整的五官,正泪流满面;老生张着嘴似在咆哮;花脸怒目圆睁,钢髯戟张。

我吓得瘫坐在地。

唱腔戛然而止。

皮影瞬间静止,恢复成吊挂的死物。

但墙壁上的影子却延迟了一息才消失——消失前,三张影子的脸,齐刷刷转向了我。

第二天,我在戏台地板中央发现了一道新鲜的裂缝。

很窄,但深不见底。

我趴下,用手电往里照。

光落在深处一堆白森森的东西上——是人的骨骸,不止一具,骨骼纤细,像是常年练功的戏子。

每具骸骨的胸腔里,都塞着一团干瘪发黑的、人皮似的东西。

瞎眼闵老头那晚没来。

来的是他孙女,一个穿素白连衣裙的年轻姑娘,叫小晚。

她放下一个用红布包着的木匣:“爷爷让我把这个给你。他说,你看见了不该看的,它们会找上你。”

木匣里是三枚寸许长的铜钉,布满绿锈,钉头刻着扭曲的符咒。

还有一张黄纸,字迹歪斜:“钉入横梁,皮影可安。”

我犹豫了。

戏台上的皮影是镇上的禁忌,也是唯一能镇住某种东西的“封条”。

若贸然动手,会不会放出更可怕的?

当夜,我被敲击声惊醒。

声音来自楼下茶馆大堂。

我摸下楼,看见小晚正站在戏台边,仰头看着那三具皮影。

她手中拿着一把小锤,正轻轻敲打着戏台的柱子。

“你干什么?”

她转过头,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:“我在听它们说话。”

“它们说……墙那边,太挤了。”

“它们想回来。”

她拉着我走到戏台背面。

那里有一扇我从未注意到的暗门,被旧幕布遮着,锁孔里塞满了干涸的颜料。

小晚把一把锈钥匙插进去,轻轻一拧。

门开了,一股陈年的腐臭混合着香料味扑面而来。

门后不是房间,而是一道向下的狭窄楼梯。

楼梯尽头,是一个地下室。

手电光下,我看到了此生最诡异的景象:

地下室中央,并排放着三口薄皮棺材。

棺材盖是透明的,像是玻璃,又像是凝固的胶质。

每口棺材里,都躺着一具栩栩如生的人——青衣旦角、老生、花脸,面容如生,只是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半透明状态,能看见皮下淡淡的青色血管。

而他们的脸上,都没有眼睛。

本该是眼眶的位置,只有平滑的皮肤。

棺材周围,散落着无数小型皮影:桌椅刀枪、车马轿辇、亭台楼阁……组成一个微缩的戏台世界。

“这才是真正的‘戏台’,”小晚的声音空洞,“上面那三具人皮影,是‘门’。棺材里的这三具肉身,是‘锁’。而看戏的我们……是‘钥匙’。”

她指向棺材后方。

那里墙壁上挂着一幅泛黄的工尺谱,但谱子上写的不是音符,而是一个个人名,墨迹深黑。

我在最后几行看到了熟悉的名字:秦寡妇、瞎眼闵老头……还有我的爷爷。

名字后面跟着日期。

最后一个名字,是我。

“每代都需要三个‘守台人’,”小晚说,“一个负责喂它们香火(秦寡妇卖豆腐脑前是庙祝),我爷爷负责听它们动静(我爷爷),一个负责定期加固封印(你爷爷)。现在前两个都快不行了,轮到我们了。”

“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

“因为你爷爷当年,就是那个皮影匠的徒弟。”小晚盯着我,“他用他师父传下的铜钉,把这三位的魂封在了人皮影里,又把他们的肉身做成了‘棺中傀’,用来看守地下的东西。”

她顿了顿:“但皮影匠留了一手——他没告诉徒弟,封印每二十年必须‘补戏’,也就是让皮影完整演一出,否则棺中傀会苏醒,皮影里的魂会破封而出。而补戏需要……新鲜的‘眼’。”

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骸骨的来历。

也明白了为什么爷爷临终前反复念叨:“别让它们转身。”

转身,皮影就能“看见”台下的人。

就能取走他们最鲜活的“眼”。

就在这时,头顶戏台传来“咯吱”声。

我们冲回地面,看到那三具皮影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铁丝,落在地板上。

它们正用扁平的身体,艰难地、一寸寸地向我们“挪”过来。

青衣的袖口渗出红漆,在地板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似的印子。

小晚推开我,举起那三枚铜钉和锤子,冲向皮影。

但晚了。

三具皮影突然腾空而起,贴在了她的脸上、胸前、后背。

像三张巨大的人皮面具,紧紧吸附。

小晚发出窒息的呜咽,身体剧烈颤抖。

我抓起手边滚烫的水壶砸过去。

皮影遇热收缩,发出“滋滋”声,暂时松脱。

小晚瘫倒在地,脸上留下淡红色的印子,像被拓上了青衣的花脸。

我们逃出戏台,锁死了暗门。

但我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。

当夜,我在茶馆柜台的抽屉最深处,发现了一本爷爷的旧笔记。

泛黄的纸页上,记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:

“师父(皮影匠)临终坦白,那三位名角不是暴毙,是他杀的。因为他们撞见了他在戏台下养‘影傀’——用活人炼成的、只会演皮影戏的傀儡。影傀需要定期更换‘皮囊’,而名角的皮相最好。

师父杀了他们,剥皮制影,抽骨埋于台下,以他们的魂镇压地底的影傀巢穴。但名角的魂太烈,反成了新的祸患。

师父设下三重封印:人皮影为门,棺中傀为锁,守台人为钥。

然每二十年,封印需‘血戏’加固,即诱一人观戏,在其沉醉时,令皮影取其双目,喂予棺中傀,傀得眼则能视,可再镇二十年。

今又到其时矣。”

笔记最后一页,夹着一枚小小的、干瘪的眼球标本。

背面小字:“此乃上一任‘观戏者’之眼。下次,该你了。”

我浑身冰凉。

原来所谓的守台人,真正的职责不是守护,而是择时献祭观戏者。

而我,就是这一任的“择祭人”。

窗外传来极轻的敲击声。

我转头,看见茶馆玻璃窗上,贴着三张扁平的脸——青衣、老生、花脸。

它们没有眼睛的空洞,正“望”着我。

而在它们身后的夜色里,戏台方向,缓缓升起了三盏苍白的灯笼。

灯笼下,三个半透明的人影正从地底爬出,踉跄着朝茶馆走来。

它们的脸上,原本该有眼的地方,正在慢慢裂开两道细缝。

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铜钉。

又看了看玻璃上那三张越来越近的皮影脸。

忽然明白了爷爷笔记里没写的那件事:

当棺中傀睁开“眼”的时候,它们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帮皮影里的魂——找到一副完美的、活生生的新皮囊。

而此刻,我和小晚,是这镇上仅剩的、还能动弹的“皮囊”。

远处的戏台上,传来了清晰的、开场锣鼓的声音。

咚咚咚……

一场真正的“血戏”,终于要开演了。

而这一次,观众席上,坐着的会是谁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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