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板路被前几天的雨水泡得发亮,像条刚剥了皮的死蛇。
空气里飘着馊掉的豆腐脑味儿,混着劣质烧酒和不知哪来的鸡屎臭。
巷子口几个老混混蹲在那儿抽旱烟,眼神浑浊得像隔夜米汤,守着那点烟叶子吞云吐雾,活像一群等着收尸的秃鹫。
尽头那栋破楼,两盏破灯笼在风里晃悠,洒下的光黄不拉几,活像痨病鬼咳出的痰。
我刚迈过门槛,一股热浪混着汗臭、胭脂粉,还有他娘的什么古怪香气劈头盖脸砸过来,差点把我顶一跟头。
里头。
操。
真他娘是一团乱麻。
一个穿红戴绿的娘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,手指头绕着发梢打转,眼珠子滴溜溜乱瞟。
旁边那男的更绝,四仰八叉瘫在椅子里,抠着脚丫子,时不时把手指头凑到鼻子底下闻闻。
墙角阴影里戳着个黑脸大汉,抱着胳膊打盹,脑袋一点一点像鸡啄米。
柜台后面老板娘扒拉着算盘,珠子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。
角落里一对小年轻头碰头嘀嘀咕咕,另一个半大丫头捧着本破书看得津津有味。
厨房里探出个油光满面的脑袋嚷嚷着酱油没了。
还有个姑娘扯着嗓子唱小曲,调子跑到姥姥家去了。
我怀里揣着几本皱巴巴的账本。
我是个账房先生。
至少我自个儿这么觉着。
虽然我算的账从来没平过。
虽然我他娘连下顿饱饭在哪儿都不知道。
但我有算盘。
我操。
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。
直到我迈进这个鬼地方。
“生面孔?”那个抠脚大汉掀开眼皮瞥了我一眼,眼神像在打量案板上的猪肉。
“呃……是。”我舔了舔起皮的嘴唇,“听说……这儿缺个账房?”
那个绕头发的娘们噗嗤乐了,声音尖得像锥子。
“账房?宝贝儿你可来对地方了。”她扭着腰肢走过来,手指头戳了戳我怀里的账本,“这年头还使这玩意儿?老土掉渣了!”
我下意识抱紧账本。
那些泛黄的纸页记满了我的雄心壮志,我对数字的敬畏,我他娘的发财梦!
但在这儿。
在这些活色生香的大活人面前。
我的账本显得那么……可笑。那么……不合时宜。
“咋的?还怕人瞧啊?”那娘们伸手要抢。
我往后一缩。
“莫小贝!别闹!”柜台后的老板娘喝了一声,扭着水蛇腰走过来,上下扫了我几眼,“这位先生,咋称呼?”
“敝姓王。”我拱了拱手,“王满仓。”
“王账房。”佟湘玉眼睛弯成月牙,“额们这儿确实缺个管账的,不过……”她拖长了调子,手指头捻着衣角,“得先试试活儿。”
“应当的。”我挺直腰板,“不知要试什么?”
白展堂从椅子里蹦起来,手里变戏法似的多出个骰盅。
“简单!陪哥玩两把?赢了就留下!”
我皱眉。
“赌博非君子所为。”
郭芙蓉蹦过来,一拍我肩膀。
“那比比唱歌?我最拿手《山路十八弯》!”
吕轻侯神采飞扬地吧啦吧叽里咕噜:“oh,ydearaountant!thyuntenanceisasgraveasledger!”他冒出一串鸟语,“perhapsweulddebatethephilosophicaliplicationsofarithtic?”
我脑仁疼!
这帮人没一个正经的!
我的算盘呢?我的账本呢?我他娘的一身本事难道要浪费在这些玩意儿上?
一直没吭声的黑脸大汉突然开口,声如洪钟。
“磨叽啥?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!”
我看向角落里一直安静绣花的姑娘。
她抬头对我温柔一笑。
“王先生莫急,慢慢来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。
从怀里掏出最宝贝的那本蓝皮账本。
“这是我去岁为醉仙楼做的帐,请各位过目。”
账本被传阅一圈。
莫小贝撇撇嘴。
“字倒挺工整。”
白展堂打了个哈欠。
“密密麻麻看得眼晕。”
郭芙蓉直接扔回来。
“没劲!”
吕轻侯又叽里咕噜:“fascatg!buhereisthesoul?thepassion?”
佟湘玉最后接过,翻了几页,眉头越皱越紧。
“王账房……你这账……不对吧?”
我心里一咯噔。
“何处不对?”
她手指点着一处。
“这儿,进项和出项差了三文钱。”
我凑过去看。
果然。
他娘的!
又是这种小疏忽!
我王满仓算了半辈子账,从来就没真正平过!
脸上腾地烧起来。
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。
“这个……许是笔误……”
佟湘玉合上账本,叹口气。
“账房先生,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。”
我僵在原地。
像被扒光了衣服游街。
最后一点遮羞布也被扯掉了。
一直抠脚的那个男人——后来我知道他叫燕小六——突然跳起来。
“嘛呢嘛呢!欺负生人啊?”他一把抢过账本胡乱翻着,“这不挺好嘛!字是字,码是码的!”
佟湘玉瞪他一眼。
“好什么好?三文钱也是钱!”
燕小六把账本拍我怀里。
“哥们儿别怕!我罩你!”他搂住我脖子,一股浓烈的大蒜味扑面而来,“告诉你,在这地界,我燕小六说一不二!”
我被他熏得头晕。
挣扎着想推开。
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!
一直看戏的祝无双轻轻开口。
“师姐,王先生初来乍到,紧张也是常情。要不让他试试管管客栈的日常账目?”
佟湘玉沉吟片刻,点点头。
“成吧。王账房,你就先帮着记记流水账。”
我如蒙大赦。
“多谢掌柜的!”
燕小六使劲拍我后背。
“看!我说啥来着!”
我被他拍得直咳嗽。
操。
这地方的人手劲都这么大吗?
佟小六给我安排了住处。
二楼拐角那间小屋。
推开门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屋里除了一张破床,一张瘸腿桌子,啥也没有。
墙角结着蜘蛛网。
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。
这他娘是人住的地方?
燕小六挠挠头。
“那啥,凑合住啊哥们儿!改天我给你收拾收拾!”
他说完一溜烟跑了。
我站在屋里,看着漏风的窗户。
怀里还抱着那本该死的账本。
晚上吃饭。
李大嘴端上来一盆糊了吧唧的东西。
“尝尝!新研制的黯然销魂饭!”
我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体,胃里直抽抽。
其他人却吃得津津有味。
郭芙蓉扒拉一大口。
“唔!好吃!”
白展堂吸溜吸溜。
“绝了!”
吕轻侯优雅地小口咀嚼:“thegastronoicdelightisbeyonddescription!”
我硬着头皮舀了一勺。
放进嘴里。
操!
咸得发苦!辣得烧心!还他娘的有股馊味!
“怎么样?”李大嘴期待地看着我。
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。
“……独特。”
佟湘玉笑眯眯的。
“王账房多吃点,以后都是自家人了。”
我看着碗里那坨东西。
突然很想哭。
我王满仓虽然穷,可从来没吃过猪食啊!
第二天开始正式上工。
佟湘玉给我一沓草纸。
“先记今天的采买。”
我郑重其事地铺开纸,研墨,执笔。
“请讲。”
“白菜五斤。”
我工工整整写下:白菜五斤。
“萝卜三根。”
萝卜三根。
“猪肉……二两?”
我停笔一顿:“掌柜的,二两肉……够谁吃?”
佟湘玉摆手。
“意思意思就行,展堂前两天顺回来半扇猪还没吃完呢。”
白展堂跳起来。
“掌柜的!那能叫顺吗?那叫物归原主!”
我没理会,继续写:猪肉二两。
“豆腐两块。”
豆腐两块。
“酱油……”
写到一半,莫小贝风风火火跑进来。
“嫂子给我两文钱买糖人!”
佟湘玉掏钱。
我赶紧补上:糖人一支,两文。
刚写完,郭芙蓉嚷嚷。
“掌柜的我的胭脂用完了!”
“自个儿买去!”
“我没钱!”
“从你月钱里扣!”
我添上:胭脂一盒,二十文。
吕轻侯踱步过来。
“掌柜的,可否预支些许银两购置典籍?”
“不行!”
“oh,theagonyofunquenchablethirstforknowledge!”
白展堂凑过来。
“那啥,给我也支点呗?怡红楼新来了个姑娘……”
“滚!”
乱哄哄一早上。
草纸上密密麻麻记满了。
可这他娘的叫账吗?
这分明是流水簿!
中午客人多了起来。
吃酒的,打尖的,吵吵嚷嚷。
我手忙脚乱记账。
“三号桌,酒一壶,小菜两碟。”
“五号桌,面条一碗。”
“七号桌……”
记到一半,燕小六冲进来。
“都别动!办案!”
客人们见怪不怪。
佟湘玉迎上去。
“又咋了六儿?”
燕小六叉着腰。
“接到线报,有江洋大藏匿于此!”他目光扫视一圈,最后落在我身上,“你!面生啊!”
我赶紧站起来。
“在下是新来的账房。”
他围着我转了两圈。
“账房?我看不像!”突然抽刀指着我,“说!是不是采花大盗田伯光!”
我腿一软。
“大人明鉴!小的手无缚鸡之力啊!”
佟湘玉打圆场。
“六儿别闹,真是新来的账房。”
燕小六收刀入鞘。
“哼!量你也不敢!”说完大摇大摆走到柜台,自己打了壶酒,“记账上啊!”
我看向佟湘玉。
她无奈点头。
我提笔写下:燕捕头赊酒一壶。
下午清点仓库。
更是一团乱麻。
米缸里混着耗子屎。
油罐子只剩个底。
盐巴和白糖放在一起。
我拿着本子一项项核对。
越核对心越凉。
这账目和实物根本对不上!
缺斤短两都是轻的,好些东西压根没有!
正头疼,祝无双端着碗绿豆汤进来。
“王先生歇会儿吧。”
我接过碗。
“祝姑娘,这仓库的账……”
她温柔一笑。
“客栈的账目向来如此,师姐心里有数就好。”
我愣住。
“那还要账房作甚?”
“装点门面呀。”她眨眨眼,“再说了,万一真来查账的,总得有个应付的不是?”
我端着那碗绿豆汤。
突然明白了。
我他娘的不是账房。
我是幌子!
是挡箭牌!
是替罪羊!
晚上瘫在床上。
看着屋顶的破洞。
月光漏进来,像嘲笑的眼神。
我掏出那几本账册。
摩挲着封皮。
曾经我以为,账本就是天地。
数字不会骗人。
一就是一,二就是二。
可现在……
去他娘的一二!
这里连三都能变成四!
愤怒。
屈辱。
绝望。
像毒蛇啃噬心脏。
我抓起账本要撕。
手举到半空,却停住了。
撕了又能怎样?
明天还要继续记那些狗屁倒灶的账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燕小六的大嗓门。
“哥们儿!睡没?出来喝酒!”
我不想理。
他直接推门进来,手里拎着酒壶。
“走走走!长夜漫漫无心睡眠,哥带你找点乐子!”
我被他硬拉出去。
坐在后院井沿上。
燕小六递过酒壶。
“喝!”
我灌了一口。
劣质烧刀子的辣劲直冲脑门。
“咋样?哥们儿对你好吧?”他搂住我肩膀,“告诉你,在这七侠镇,我燕小六……”
“说一不二。”我接话。
“对喽!”他用力拍我,“明白人!”
我又灌了一口酒。
“六哥,当捕快……有意思吗?”
他瞪大眼睛。
“当然有意思!保一方平安!抓坏人!威风!”
“可我看你整天就在客栈转悠。”
他噎住,挠挠头。
“那什么……防范于未然嘛!”
月光下,他的脸有些模糊。
我突然觉得,这个咋咋呼呼的捕快,或许也没那么风光。
“六哥,你说人活着……图什么?”
他愣住,显然没想过这种问题。
“图……图个痛快呗!有酒喝酒,有肉吃肉!”
“那要是……不痛快呢?”
“那就想办法痛快!”他抢过酒壶猛灌一口,“我告诉你,人生在世,难得糊涂!啥事都想那么明白,累不累?”
难得糊涂。
操。
好一个难得糊涂。
那晚我们喝得烂醉。
第二天头疼欲裂。
佟湘玉没说什么,只让我去前厅帮忙。
走到大堂,看见白展堂正和吕轻侯吵架。
“你偷我鸡腿!”
“nonono!thisisaisunderstandg!”
“还我!”
“itse!”
我看着他们抢那根油乎乎的鸡腿。
突然觉得有点可笑。
郭芙蓉在擦桌子,动作毛手毛脚,打碎两个盘子。
莫小贝趁机偷糖吃。
祝无双在厨房忙碌。
燕小六蹲在门口打盹。
混乱。
嘈杂。
却……莫名有种生机勃勃的热闹。
中午来了个商队。
十几号人,吵着要住店。
佟湘玉笑脸相迎。
“客官里边请!展堂招呼着!芙蓉倒茶!小贝别玩了!”
一片忙乱。
我坐在柜台后记账。
“上房三间,通铺两个。”
“酒席两桌。”
“马料……”
商队头领是个络腮胡,拍着桌子嚷嚷。
“快点上菜!饿死了!”
李大嘴在厨房吼。
“催什么催!赶着投胎啊!”
眼看要吵起来。
佟湘玉赶紧打圆场。
“马上就好马上就好!展堂!去催催!”
白展堂溜进厨房,转眼端出几碟小菜。
“来了来了!本店特色酱牛肉!”
我看得真切。
那牛肉分明是昨天剩的。
络腮胡尝了一口,皱眉。
“这肉……不新鲜吧?”
佟湘玉面不改色。
“客官说笑了,今早刚卤的!”
“是吗?”络腮胡放下筷子,“我怎么吃着有股酸味?”
气氛顿时紧张起来。
白展堂悄悄摸向腰后。
燕小六不知何时醒了,手按在刀柄上。
我心脏怦怦跳。
要出事!
突然,吕轻侯站起来,踱步到络腮胡面前。
“ydearsir,haveyoueverponderedtheretivityoffreshness?whatisfresh?whatisstale?isitnotalatterofperspective?”
络腮胡懵了。
“你……你说啥?”
郭芙蓉接话。
“他的意思是,你觉得不新鲜,我们觉得新鲜,那到底谁对?这是个哲学问题!”
莫小贝蹦过来。
“就是!你觉得酸,我觉得香,凭什么你说酸就酸?”
祝无双端着一盘糕点过来。
“客官尝尝这个,刚蒸的。”
七嘴八舌。
连哄带骗。
络腮胡被绕晕了,迷迷糊糊又夹起一块牛肉。
“好像……是挺香?”
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。
我看得目瞪口呆!
还能这样?
晚上算总账。
我对着草纸发愁。
收支完全对不上。
差得不是一星半点。
佟湘玉凑过来看了一眼。
“差不多就行。”
我忍不住问。
“掌柜的,这么差的账……您不怕?”
她笑了笑,眼角泛起细纹。
“怕什么?人活着不就图个稀里糊涂?账目清了,人心就乱了。”
我怔住。
这是什么歪理?
燕小六凑过来。
“就四就四!较那真干啥?”
白展堂勾住我脖子。
“老弟,告诉你,在这世上,账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
郭芙蓉一拍桌子。
“精辟!”
吕轻侯摇头晃脑:“deed!theletterkilleth,butthespiritgivethlife!”
我看着他们。
这些不靠谱的,没正形的,插科打诨的。
突然有点羡慕。
他们活得多自在。
不像我。
被几个数字捆了一辈子。
第二天,我扔了那本蓝皮账本。
重新拿了沓草纸。
爱咋记咋记。
去他娘的收支平衡!
去他娘的账实相符!
佟湘玉看了新账本,眉开眼笑。
“这就对了嘛!”
燕小六使劲拍我后背。
“哥们儿开窍了!”
连李大嘴都给我多盛了半勺饭——虽然还是那么难吃。
日子一天天过。
我还是记账。
但不再纠结那几个铜板。
酒少记一壶?没事。
菜钱多写几文?随便。
偶尔和燕小六喝酒。
听白展堂吹牛。
看吕轻侯和郭芙蓉打情骂俏。
帮祝无双打下手。
被莫小贝捉弄。
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吵闹。
习惯了李大嘴的怪味饭菜。
习惯了佟湘玉的精打细算。
习惯了这一切的乱七八糟。
有一天清早,我对着水缸刮胡子。
突然发现,我好像很久没想起那本蓝皮账本了。
镜子里的人胖了些,脸上有了点血色。
最重要的是,眼神不再那么死气沉沉。
我咧嘴笑了笑。
操。
原来算不清账,天也不会塌。
晚上打烊后,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宵夜。
李大嘴端上来一锅糊粥。
没人嫌弃,吸溜吸溜喝得欢实。
佟湘玉说起年轻时的糗事。
白展堂炫耀当年的风流韵事。
郭芙蓉和吕轻卿卿我我。
莫小贝偷偷往燕小六碗里扔花生米。
祝无双安静地笑着。
我看着他们。
突然觉得,这样好像也不错。
燕小六凑过来。
“哥们儿,想啥呢?”
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粥。
“没什么。就是觉得……这儿挺像家的。”
他没听清。
“啥?”
我笑了笑。
“我说,这粥真他娘的好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