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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算啦!同福的账本来就平不了(1 / 1)

青石板路被前几天的雨水泡得发亮,像条刚剥了皮的死蛇。

空气里飘着馊掉的豆腐脑味儿,混着劣质烧酒和不知哪来的鸡屎臭。

巷子口几个老混混蹲在那儿抽旱烟,眼神浑浊得像隔夜米汤,守着那点烟叶子吞云吐雾,活像一群等着收尸的秃鹫。

尽头那栋破楼,两盏破灯笼在风里晃悠,洒下的光黄不拉几,活像痨病鬼咳出的痰。

我刚迈过门槛,一股热浪混着汗臭、胭脂粉,还有他娘的什么古怪香气劈头盖脸砸过来,差点把我顶一跟头。

里头。

操。

真他娘是一团乱麻。

一个穿红戴绿的娘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条凳上,手指头绕着发梢打转,眼珠子滴溜溜乱瞟。

旁边那男的更绝,四仰八叉瘫在椅子里,抠着脚丫子,时不时把手指头凑到鼻子底下闻闻。

墙角阴影里戳着个黑脸大汉,抱着胳膊打盹,脑袋一点一点像鸡啄米。

柜台后面老板娘扒拉着算盘,珠子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。

角落里一对小年轻头碰头嘀嘀咕咕,另一个半大丫头捧着本破书看得津津有味。

厨房里探出个油光满面的脑袋嚷嚷着酱油没了。

还有个姑娘扯着嗓子唱小曲,调子跑到姥姥家去了。

我怀里揣着几本皱巴巴的账本。

我是个账房先生。

至少我自个儿这么觉着。

虽然我算的账从来没平过。

虽然我他娘连下顿饱饭在哪儿都不知道。

但我有算盘。

我操。

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。

直到我迈进这个鬼地方。

“生面孔?”那个抠脚大汉掀开眼皮瞥了我一眼,眼神像在打量案板上的猪肉。

“呃……是。”我舔了舔起皮的嘴唇,“听说……这儿缺个账房?”

那个绕头发的娘们噗嗤乐了,声音尖得像锥子。

“账房?宝贝儿你可来对地方了。”她扭着腰肢走过来,手指头戳了戳我怀里的账本,“这年头还使这玩意儿?老土掉渣了!”

我下意识抱紧账本。

那些泛黄的纸页记满了我的雄心壮志,我对数字的敬畏,我他娘的发财梦!

但在这儿。

在这些活色生香的大活人面前。

我的账本显得那么……可笑。那么……不合时宜。

“咋的?还怕人瞧啊?”那娘们伸手要抢。

我往后一缩。

“莫小贝!别闹!”柜台后的老板娘喝了一声,扭着水蛇腰走过来,上下扫了我几眼,“这位先生,咋称呼?”

“敝姓王。”我拱了拱手,“王满仓。”

“王账房。”佟湘玉眼睛弯成月牙,“额们这儿确实缺个管账的,不过……”她拖长了调子,手指头捻着衣角,“得先试试活儿。”

“应当的。”我挺直腰板,“不知要试什么?”

白展堂从椅子里蹦起来,手里变戏法似的多出个骰盅。

“简单!陪哥玩两把?赢了就留下!”

我皱眉。

“赌博非君子所为。”

郭芙蓉蹦过来,一拍我肩膀。

“那比比唱歌?我最拿手《山路十八弯》!”

吕轻侯神采飞扬地吧啦吧叽里咕噜:“oh,ydearaountant!thyuntenanceisasgraveasledger!”他冒出一串鸟语,“perhapsweulddebatethephilosophicaliplicationsofarithtic?”

我脑仁疼!

这帮人没一个正经的!

我的算盘呢?我的账本呢?我他娘的一身本事难道要浪费在这些玩意儿上?

一直没吭声的黑脸大汉突然开口,声如洪钟。

“磨叽啥?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!”

我看向角落里一直安静绣花的姑娘。

她抬头对我温柔一笑。

“王先生莫急,慢慢来。”

我深吸一口气。

从怀里掏出最宝贝的那本蓝皮账本。

“这是我去岁为醉仙楼做的帐,请各位过目。”

账本被传阅一圈。

莫小贝撇撇嘴。

“字倒挺工整。”

白展堂打了个哈欠。

“密密麻麻看得眼晕。”

郭芙蓉直接扔回来。

“没劲!”

吕轻侯又叽里咕噜:“fascatg!buhereisthesoul?thepassion?”

佟湘玉最后接过,翻了几页,眉头越皱越紧。

“王账房……你这账……不对吧?”

我心里一咯噔。

“何处不对?”

她手指点着一处。

“这儿,进项和出项差了三文钱。”

我凑过去看。

果然。

他娘的!

又是这种小疏忽!

我王满仓算了半辈子账,从来就没真正平过!

脸上腾地烧起来。

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。

“这个……许是笔误……”

佟湘玉合上账本,叹口气。

“账房先生,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。”

我僵在原地。

像被扒光了衣服游街。

最后一点遮羞布也被扯掉了。

一直抠脚的那个男人——后来我知道他叫燕小六——突然跳起来。

“嘛呢嘛呢!欺负生人啊?”他一把抢过账本胡乱翻着,“这不挺好嘛!字是字,码是码的!”

佟湘玉瞪他一眼。

“好什么好?三文钱也是钱!”

燕小六把账本拍我怀里。

“哥们儿别怕!我罩你!”他搂住我脖子,一股浓烈的大蒜味扑面而来,“告诉你,在这地界,我燕小六说一不二!”

我被他熏得头晕。

挣扎着想推开。

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!

一直看戏的祝无双轻轻开口。

“师姐,王先生初来乍到,紧张也是常情。要不让他试试管管客栈的日常账目?”

佟湘玉沉吟片刻,点点头。

“成吧。王账房,你就先帮着记记流水账。”

我如蒙大赦。

“多谢掌柜的!”

燕小六使劲拍我后背。

“看!我说啥来着!”

我被他拍得直咳嗽。

操。

这地方的人手劲都这么大吗?

佟小六给我安排了住处。

二楼拐角那间小屋。

推开门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
屋里除了一张破床,一张瘸腿桌子,啥也没有。

墙角结着蜘蛛网。

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。

这他娘是人住的地方?

燕小六挠挠头。

“那啥,凑合住啊哥们儿!改天我给你收拾收拾!”

他说完一溜烟跑了。

我站在屋里,看着漏风的窗户。

怀里还抱着那本该死的账本。

晚上吃饭。

李大嘴端上来一盆糊了吧唧的东西。

“尝尝!新研制的黯然销魂饭!”

我看着那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体,胃里直抽抽。

其他人却吃得津津有味。

郭芙蓉扒拉一大口。

“唔!好吃!”

白展堂吸溜吸溜。

“绝了!”

吕轻侯优雅地小口咀嚼:“thegastronoicdelightisbeyonddescription!”

我硬着头皮舀了一勺。

放进嘴里。

操!

咸得发苦!辣得烧心!还他娘的有股馊味!

“怎么样?”李大嘴期待地看着我。

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。

“……独特。”

佟湘玉笑眯眯的。

“王账房多吃点,以后都是自家人了。”

我看着碗里那坨东西。

突然很想哭。

我王满仓虽然穷,可从来没吃过猪食啊!

第二天开始正式上工。

佟湘玉给我一沓草纸。

“先记今天的采买。”

我郑重其事地铺开纸,研墨,执笔。

“请讲。”

“白菜五斤。”

我工工整整写下:白菜五斤。

“萝卜三根。”

萝卜三根。

“猪肉……二两?”

我停笔一顿:“掌柜的,二两肉……够谁吃?”

佟湘玉摆手。

“意思意思就行,展堂前两天顺回来半扇猪还没吃完呢。”

白展堂跳起来。

“掌柜的!那能叫顺吗?那叫物归原主!”

我没理会,继续写:猪肉二两。

“豆腐两块。”

豆腐两块。

“酱油……”

写到一半,莫小贝风风火火跑进来。

“嫂子给我两文钱买糖人!”

佟湘玉掏钱。

我赶紧补上:糖人一支,两文。

刚写完,郭芙蓉嚷嚷。

“掌柜的我的胭脂用完了!”

“自个儿买去!”

“我没钱!”

“从你月钱里扣!”

我添上:胭脂一盒,二十文。

吕轻侯踱步过来。

“掌柜的,可否预支些许银两购置典籍?”

“不行!”

“oh,theagonyofunquenchablethirstforknowledge!”

白展堂凑过来。

“那啥,给我也支点呗?怡红楼新来了个姑娘……”

“滚!”

乱哄哄一早上。

草纸上密密麻麻记满了。

可这他娘的叫账吗?

这分明是流水簿!

中午客人多了起来。

吃酒的,打尖的,吵吵嚷嚷。

我手忙脚乱记账。

“三号桌,酒一壶,小菜两碟。”

“五号桌,面条一碗。”

“七号桌……”

记到一半,燕小六冲进来。

“都别动!办案!”

客人们见怪不怪。

佟湘玉迎上去。

“又咋了六儿?”

燕小六叉着腰。

“接到线报,有江洋大藏匿于此!”他目光扫视一圈,最后落在我身上,“你!面生啊!”

我赶紧站起来。

“在下是新来的账房。”

他围着我转了两圈。

“账房?我看不像!”突然抽刀指着我,“说!是不是采花大盗田伯光!”

我腿一软。

“大人明鉴!小的手无缚鸡之力啊!”

佟湘玉打圆场。

“六儿别闹,真是新来的账房。”

燕小六收刀入鞘。

“哼!量你也不敢!”说完大摇大摆走到柜台,自己打了壶酒,“记账上啊!”

我看向佟湘玉。

她无奈点头。

我提笔写下:燕捕头赊酒一壶。

下午清点仓库。

更是一团乱麻。

米缸里混着耗子屎。

油罐子只剩个底。

盐巴和白糖放在一起。

我拿着本子一项项核对。

越核对心越凉。

这账目和实物根本对不上!

缺斤短两都是轻的,好些东西压根没有!

正头疼,祝无双端着碗绿豆汤进来。

“王先生歇会儿吧。”

我接过碗。

“祝姑娘,这仓库的账……”

她温柔一笑。

“客栈的账目向来如此,师姐心里有数就好。”

我愣住。

“那还要账房作甚?”

“装点门面呀。”她眨眨眼,“再说了,万一真来查账的,总得有个应付的不是?”

我端着那碗绿豆汤。

突然明白了。

我他娘的不是账房。

我是幌子!

是挡箭牌!

是替罪羊!

晚上瘫在床上。

看着屋顶的破洞。

月光漏进来,像嘲笑的眼神。

我掏出那几本账册。

摩挲着封皮。

曾经我以为,账本就是天地。

数字不会骗人。

一就是一,二就是二。

可现在……

去他娘的一二!

这里连三都能变成四!

愤怒。

屈辱。

绝望。

像毒蛇啃噬心脏。

我抓起账本要撕。

手举到半空,却停住了。

撕了又能怎样?

明天还要继续记那些狗屁倒灶的账。
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
燕小六的大嗓门。

“哥们儿!睡没?出来喝酒!”

我不想理。

他直接推门进来,手里拎着酒壶。

“走走走!长夜漫漫无心睡眠,哥带你找点乐子!”

我被他硬拉出去。

坐在后院井沿上。

燕小六递过酒壶。

“喝!”

我灌了一口。

劣质烧刀子的辣劲直冲脑门。

“咋样?哥们儿对你好吧?”他搂住我肩膀,“告诉你,在这七侠镇,我燕小六……”

“说一不二。”我接话。

“对喽!”他用力拍我,“明白人!”

我又灌了一口酒。

“六哥,当捕快……有意思吗?”

他瞪大眼睛。

“当然有意思!保一方平安!抓坏人!威风!”

“可我看你整天就在客栈转悠。”

他噎住,挠挠头。

“那什么……防范于未然嘛!”

月光下,他的脸有些模糊。

我突然觉得,这个咋咋呼呼的捕快,或许也没那么风光。

“六哥,你说人活着……图什么?”

他愣住,显然没想过这种问题。

“图……图个痛快呗!有酒喝酒,有肉吃肉!”

“那要是……不痛快呢?”

“那就想办法痛快!”他抢过酒壶猛灌一口,“我告诉你,人生在世,难得糊涂!啥事都想那么明白,累不累?”

难得糊涂。

操。

好一个难得糊涂。

那晚我们喝得烂醉。

第二天头疼欲裂。

佟湘玉没说什么,只让我去前厅帮忙。

走到大堂,看见白展堂正和吕轻侯吵架。

“你偷我鸡腿!”

“nonono!thisisaisunderstandg!”

“还我!”

“itse!”

我看着他们抢那根油乎乎的鸡腿。

突然觉得有点可笑。

郭芙蓉在擦桌子,动作毛手毛脚,打碎两个盘子。

莫小贝趁机偷糖吃。

祝无双在厨房忙碌。

燕小六蹲在门口打盹。

混乱。

嘈杂。

却……莫名有种生机勃勃的热闹。

中午来了个商队。

十几号人,吵着要住店。

佟湘玉笑脸相迎。

“客官里边请!展堂招呼着!芙蓉倒茶!小贝别玩了!”

一片忙乱。

我坐在柜台后记账。

“上房三间,通铺两个。”

“酒席两桌。”

“马料……”

商队头领是个络腮胡,拍着桌子嚷嚷。

“快点上菜!饿死了!”

李大嘴在厨房吼。

“催什么催!赶着投胎啊!”

眼看要吵起来。

佟湘玉赶紧打圆场。

“马上就好马上就好!展堂!去催催!”

白展堂溜进厨房,转眼端出几碟小菜。

“来了来了!本店特色酱牛肉!”

我看得真切。

那牛肉分明是昨天剩的。

络腮胡尝了一口,皱眉。

“这肉……不新鲜吧?”

佟湘玉面不改色。

“客官说笑了,今早刚卤的!”

“是吗?”络腮胡放下筷子,“我怎么吃着有股酸味?”

气氛顿时紧张起来。

白展堂悄悄摸向腰后。

燕小六不知何时醒了,手按在刀柄上。

我心脏怦怦跳。

要出事!

突然,吕轻侯站起来,踱步到络腮胡面前。

“ydearsir,haveyoueverponderedtheretivityoffreshness?whatisfresh?whatisstale?isitnotalatterofperspective?”

络腮胡懵了。

“你……你说啥?”

郭芙蓉接话。

“他的意思是,你觉得不新鲜,我们觉得新鲜,那到底谁对?这是个哲学问题!”

莫小贝蹦过来。

“就是!你觉得酸,我觉得香,凭什么你说酸就酸?”

祝无双端着一盘糕点过来。

“客官尝尝这个,刚蒸的。”

七嘴八舌。

连哄带骗。

络腮胡被绕晕了,迷迷糊糊又夹起一块牛肉。

“好像……是挺香?”

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。

我看得目瞪口呆!

还能这样?

晚上算总账。

我对着草纸发愁。

收支完全对不上。

差得不是一星半点。

佟湘玉凑过来看了一眼。

“差不多就行。”

我忍不住问。

“掌柜的,这么差的账……您不怕?”

她笑了笑,眼角泛起细纹。

“怕什么?人活着不就图个稀里糊涂?账目清了,人心就乱了。”

我怔住。

这是什么歪理?

燕小六凑过来。

“就四就四!较那真干啥?”

白展堂勾住我脖子。

“老弟,告诉你,在这世上,账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

郭芙蓉一拍桌子。

“精辟!”

吕轻侯摇头晃脑:“deed!theletterkilleth,butthespiritgivethlife!”

我看着他们。

这些不靠谱的,没正形的,插科打诨的。

突然有点羡慕。

他们活得多自在。

不像我。

被几个数字捆了一辈子。

第二天,我扔了那本蓝皮账本。

重新拿了沓草纸。

爱咋记咋记。

去他娘的收支平衡!

去他娘的账实相符!

佟湘玉看了新账本,眉开眼笑。

“这就对了嘛!”

燕小六使劲拍我后背。

“哥们儿开窍了!”

连李大嘴都给我多盛了半勺饭——虽然还是那么难吃。

日子一天天过。

我还是记账。

但不再纠结那几个铜板。

酒少记一壶?没事。

菜钱多写几文?随便。

偶尔和燕小六喝酒。

听白展堂吹牛。

看吕轻侯和郭芙蓉打情骂俏。

帮祝无双打下手。

被莫小贝捉弄。

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吵闹。

习惯了李大嘴的怪味饭菜。

习惯了佟湘玉的精打细算。

习惯了这一切的乱七八糟。

有一天清早,我对着水缸刮胡子。

突然发现,我好像很久没想起那本蓝皮账本了。

镜子里的人胖了些,脸上有了点血色。

最重要的是,眼神不再那么死气沉沉。

我咧嘴笑了笑。

操。

原来算不清账,天也不会塌。

晚上打烊后,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宵夜。

李大嘴端上来一锅糊粥。

没人嫌弃,吸溜吸溜喝得欢实。

佟湘玉说起年轻时的糗事。

白展堂炫耀当年的风流韵事。

郭芙蓉和吕轻卿卿我我。

莫小贝偷偷往燕小六碗里扔花生米。

祝无双安静地笑着。

我看着他们。

突然觉得,这样好像也不错。

燕小六凑过来。

“哥们儿,想啥呢?”

我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粥。

“没什么。就是觉得……这儿挺像家的。”

他没听清。

“啥?”

我笑了笑。

“我说,这粥真他娘的好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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