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先冲击莱基感官的,是气味。
汗液的馊臭、久未清洗的体味、伤口化脓的甜腥、口粮和军用兴奋剂的味道、还有排泄物和呕吐物未能及时清理的恶臭……
所有这些气味,在这近乎密闭、通风极差的空间里发酵、混合,形成一股粘稠的、几乎能触摸到的“人味儿”,其中浸透了极度的疲惫、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麻木。
然后,他看到了“第13装甲掷弹兵团”。
大约五十多个人。
或许更少,因为有些人蜷缩在阴影里,几乎与废墟融为一体。
他们或坐或靠,散布在这个巨大地下空间的角落和承重柱之间。
没有人躺着,对于他们来说那太危险,反应太慢。
他们身上的鼠灰色军服早已看不出原色,沾满了干涸的泥浆、可疑的深色污渍、以及已经发黑的血迹。
很多人没有头盔,头发板结油腻,脸上覆盖着灰尘和汗渍。
他们的装备残缺不全:有的枪管弯曲,有的缺少刺刀,有些人甚至连像样的靴子都没有,用破布缠着脚。弹药带大多空空如也,水壶瘪着。
当奇美拉的轰鸣和舱门打开的声响传来时,这几十个人如同受惊的兽群,出现了瞬间的、条件反射般的骚动。
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抓起了手边的武器,尽管那些武器看起来并不可靠。
几十双布满血丝、充满警惕、疲惫到极点的眼睛,齐刷刷地投向从装甲车上下来的莱基。
空气凝固了一瞬。
然后,距离最近的一个身影,猛地从靠坐的墙根弹了起来!
动作因为僵硬和疲惫而有些踉跄,但速度依然不慢。
那是一个脸上有一道新鲜灼痕、从眉骨斜拉到下颌的男人,伤口边缘翻卷,尚未完全结痂。
他身上的军官上衣早已破烂,但领章上尉官军衔的痕迹依稀可辨。
他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,挺直了尽可能直的腰板,抬起右臂,朝着莱基行了一个标准的、却因手臂微颤而略显变形的军礼。
“向您报告,少校!”
他的声音沙哑干裂,像是沙砾摩擦,但在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异常清晰。
他努力睁大布满红丝的眼睛,试图聚焦在莱基领口那枚崭新的、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少校徽记上。
“我是第13装甲掷弹兵团,第5连代理指挥官索拉斯上尉!”
随着他的报告和敬礼,地下空间里那几十个如同雕像般的身影,也陆陆续续、或快或慢地站了起来,用各自的方式。
有的还算标准,有的只是抬了抬手,向这位突然出现的、带着新车和新肩章的“团长”致意。
没有人说话,只有粗重不一的呼吸声,和装备摩擦的细微声响。
五十多双眼睛,沉默地注视着莱基少校。
目光里没有欢迎,没有激动,只有一种沉重的、仿佛在等待最后判决般的平静。
莱基的目光在索拉斯那张带着新鲜灼痕、布满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,随即扫过他身后那片沉默、稀疏、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人群。
空气中弥漫的恶臭、绝望和近乎凝滞的死寂,比任何报告都更直观地说明了这支部队的处境。
“你是这里,唯一的军官了吗,索拉斯上尉?”莱基开口问道。
索拉斯上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那道灼痕随着他面部肌肉的细微牵动而显得更加狰狞。
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微微侧过头,视线似乎短暂地失去了焦点,仿佛在快速检索着脑海中那份不断变短、沾满血污的名单。
然后,他重新看向莱基,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精确。
“报告少校。”
“普拉斯少校,于七十二小时前,在d-4区反冲击中,被敌方重型武器命中指挥所,确认阵亡。”
“伯登上尉,于二十四小时前,在e-7通道争夺战中,所部遭敌未知单位突袭,全员战殁,伯登上尉遗体未能回收,依据战场条例,推定阵亡。”
“罗斯恩少尉,四小时前,在驻防点西侧哨位执勤时,遭敌狙击手狙杀。确认阵亡。”
“斯卡勒斯少尉,六小时前,在试图与友邻残部建立联络时,遭遇小股渗透敌军,交火后失去联系。”
“十分钟前,侦察兵在预定汇合点发现其遗体与三名敌兵残骸。确认阵亡。”
……
他一口气报完了这些名字和时间,没有修饰,没有评价,只有事实。
“综上所述,目前,第13装甲掷弹兵团,全体在册人员,应到一万两千八百五十五人。”
“实到……”他的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周围那些如同影子般的士兵,然后重新聚焦在莱基脸上,清晰地说道。
“五十人。包含伤员及非战斗勤务人员。具体名册……已无法核实。”
他微微停顿,似乎在等待莱基消化这组荒谬而残酷的数字。
然后,他再次抬起手臂,尽管动作因疲惫而有些僵硬,但依旧尽力维持着军礼的姿势。
“全团现存人员,已集结完毕。等候您的指挥,莱基长官。”
“莱基长官”。这个称呼生疏而正式。对于索拉斯和这五十人来说,眼前这个带着新车、新肩章、脸上还残留着些许之前部队痕迹的少校,完全是个陌生人。
他是上级,是新的指挥官,但也是这绝望旋涡中,又一个被投掷下来的、不知能坚持多久的浮标。
莱基沉默地听着。
一万两千八百五十五,到五十。
这不仅仅是数字的锐减,更是一支军队从建制到濒临消亡的完整历程,被压缩在短短几句话里。
普拉斯、伯登、罗斯恩、斯卡勒斯……
这些名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,但对索拉斯,对周围这五十个幸存者而言,每一个都曾意味着命令、依靠,或者仅仅是“还活着”的证明。
他需要更实际的东西。他强迫自己从那种冰冷的荒诞感中抽离,问出了下一个关键问题,声音依旧平稳:
“武器装备情况。还有多少能用的?”
索拉斯放下敬礼的手,没有犹豫,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,或者说,现状简单到无需思考。
“枪械方面,经过初步检修,确认能正常击发、且至少有一个基数额定弹药可供使用的制式激光步枪或实弹武器,共计四十支。”
“其中部分枪管过热,精度无法保证。另有若干损坏武器,可拆解作为零件备用。重型武器……无。反载具装备……无。爆炸物……仅有少量投掷物可以用作反装甲。”
“补给呢?”莱基追问,“食物、水、弹药、医疗品,下次补给何时能到?”
索拉斯摇了摇头,动作很轻微,但意思明确。
“标准配给补给,自七十二小时前普拉斯少校阵亡后,再未送达本防区。”
“最近一次接收到物资,是三十六小时前,一支溃散的运输队经过,留下了半箱过期的硬饼干和两壶混有铁锈的积水,已消耗完毕。”
“我们与上级补给节点的联络时断时续,最后一次明确答复是‘物资紧缺,优先保障主要防线,请就地筹措坚守’。”
“就地筹措……”莱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,目光扫过周围除了瓦砾和尸体几乎一无所有的环境,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。
“啊……”
一声极轻的、几乎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叹息,终于不受控制地从莱基喉中逸出。
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、尖锐的头痛,从太阳穴开始,瞬间蔓延至整个前额。
一万两千八百五十五人的纸面编制,五十个濒临崩溃的幸存者,四十支可靠性存疑的枪,零补给,零支援,在一个臭气熏天、随时可能被从任何一个方向突破的地下废墟里。
而他,刚刚晋升不到一小时的少校,现在是这群人的指挥官,要对他们的生死,以及这片废墟的得失,负全责。